《悼念一代宗師》之二 (陳文茜)

《悼念一代宗師》之二  (陳文茜)
 
佛光山上,嗓門最大最具威嚴的不是星雲大師,而是自年輕開始,即帶髪修行跟著星雲大師一輩子的蕭師姑。她的素麵,以巴西蘑菇湯為底,麵粉自己調配,桿麵,嚐過其美味的人,無人可忘。
 
佛光山的小法師曾開玩笑的告訴我,我們都不敢得罪蕭師姑,否則半夜餓了,就沒有東西吃。
 
蕭師姑年輕時本來在羅東電信局當接線生,星雲大師當時隻是一個附近小廟的住持,真是貧僧一個。
 
小廟沒廁所,住持兼僕人。每日為了上洗手間,星雲法師得經過羅東大街,走約20分鐘路程,才能抵達廁所。
 
蕭師姑這些年輕女孩,沒有看過這麼英俊、身高180公分的「美和尚」,隻要星雲經過,她們這群如歌謠「望春風」形容的女孩,即擠滿窗口,不管電信局鈴聲四響,個個興奮不已。等過了幾分鐘,才回到座位上接電電話:通常都是一陣謾罵聲:「你們跑那裡去死啦!整個電信局半個人都沒了!」
 
許多人不知道宜蘭羅東是星雲大師來台灣的第二站。之後才是高雄。
 
更不知道他的第一站是基隆港口旁的軍事監獄。
 
那個年代,風聲鶴唳 、草木皆兵,情報部門攔截一個訊息:匪諜喬裝和尚,準備登陸台灣,進行地下工作。
 
於是剛剛抵達基隆港口的星雲莫名地立即被逮捕,那一年,他才22歲。牢裏關了一堆和尚,每天抓幾個偵訊,抓幾個槍斃。
 
星雲大師後來回憶那段往事,隻要晨光初綻,他即想:這大概是我的最後一天吧。
 
於是打起坐來,一個向師父懺悔:我要走了,師父,抱歉,我無法完成你的期許,一生弘揚佛法。
 
一個向留在大陸的媽媽道別:媽媽,對不起,兒子要先走了。您保重。
 
一天又一天過去,牢裏的人愈來愈少了。終於一位士兵走進來,叫了星雲法師的本名:李、國、深。
 
已經練習好接受死亡的星雲沒有什麼情緒,準備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盡頭。
 
2013年87歲的星雲大師已寫下遺囑中,他談到死亡的見解:「我從小就有一個不在乎死亡的想法」,「生了要死,死了要生」。
 
22歲的星雲法師已經走過了好幾次的死亡關口,父親在戰亂中連遺體都不知道下落;家鄉飢荒加上戰爭,經常有人餓死;還有—-南京大屠殺,他和師父親手埋葬了許多慘不忍睹開膛破肚的孕婦、兒童屍體。
 
戰亂窮困的年代,他已經嚐遍死亡的滋味。那個年代翻來覆去都是一個:「死」字。
 
現在輪到他了。
 
他走出牢房,發現前麵幾個被叫出去的和尚還在,然後士兵宣佈:你們,運氣好,孫立人將軍陸軍總司令的夫人,保了你們,你們可以走了。
 
走了。
 
在這個陌生的島嶼走去哪裏?
 
一生都在患難中長大的星雲法師,以濃濃的鄉音,衣著破爛如沿門托缽的乞丐,許久沒有淨身,在路人或拒絕,或指引中,終於一雙草鞋走到了台北佛教總會。
 
隨緣自在,苦難難不倒他,他被分配至宜蘭羅東的小廟。小廟沒有洗手間,他問了附近鄰居,對方故意不存好心,要他一路走下去,走到火車站附近。
 
那是二二八事件後三年,省籍意識濃厚的羅東。
 
而且不會閩南語,當地人也聽不懂他的揚州腔口音,怎麼傳教?
 
星雲法師說:外國人馬階都可以傳教,我隻要做好事,我外省人當然也可以傳教。
 
事實上,在羅東待了不久,他已經發現上洗手間的路不需要走這麼遠,附近5分鐘的路程,即有上廁所的地方。
 
但星雲法師還是照走他的羅東大道;問他為什麼?
 
他的回答充滿智慧:何必拆穿呢?傷感情。
 
何況我多走一些路,多認識附近的人,沒有什麼不好。
 
佛光山融字輩的法師,尤其是女性的法師,幾乎全部都是羅東人。
 
正因爲星雲法師對於佛學的特殊歡喜見解,每天走在羅東大道上的隨緣自在,她們一一皈依佛光寺,從此跟著星雲大師一生。
 
當星雲大師說我已準備好我的死亡,怕的是「他們」沒有準備好。那個他們,指的主要都是跟了他一輩子的融法師、蕭師姑等。他的身高像屹立不搖的父親,如一個活銅像,似乎永遠不會逝去。
 
但他知道,他即將離開了。
 
我的父親是羅東人,小時候我們就住在羅東公園裡。蕭師姑堅持我小時候她抱過我。每次我到佛光山拜訪,還沒有下車,她們就高興的喊:回家了!回家了!
 
星雲法師從一介貧僧成為一代宗師,其中非常重要的是他的聰慧。
 
例如他覺得佛教總教人靜默,悲苦;但基督教卻有唱詩班,聖誕節。人生已經這麼多刧難,宗教該給別人一些歡喜。
 
歡歡喜喜是人性,而不是悲苦虛空。
 
於是他從基督教中領悟了許多師父沒有教他的佛法。他創辦佛誕節'也分吃糖,也希望信徒以歡喜的笑容朗誦佛經。
 
星雲大師常常說:我們每個人生來可以成為人,而不是生命卑微的物種,都要懂得上報四重恩。
 
所以我們要微笑迎接每一天,盡量做善事。
 
打開星雲大師的一生,好像翻到最悲慘的童年和青年時期。
 
晚年他已經成為一代宗師,星雲大師的醫療團隊召集人高雄長庚醫院榮譽院長陳????隆
回憶他怎麼麵對自己的重症。
 
2006年9月,大師不小心滑倒,肋骨斷了兩根,住進高雄長庚醫院,肋骨骨折當然
是難以忍受的痛,但大師才住不到兩天,就要求出院。因為佛光山是日不落的機構,隨時都有洛杉磯、巴西??各地傳真、email要請示大師,可是長庚沒有特需病房,79歲高齡的大師忍痛出院,回山上繼續工作。
 
這些年來,陳????隆從大師身上,看到了和王永慶共同的特質:「他每天都在跟時間賽跑、每天都在思考,我還能為這個社會多作些什麼?」
 
僅管他一身是病。
 
2011年佛陀紀念館即將開幕,日夜趕工的十月底,一個星期六清晨,大師中風,在下車的瞬間,醫療團隊看到他穿的是袖口已經是磨破的老舊袍子。
 
他稱自己為貧僧不是為了塑造形象。
 
他身體力行。
 
他說「修道人要帶三分病痛,才知道發心,所以疾病也是我們修道的增上緣,不要排除它,要與病為友。」
 
2016年10月出血性腦中風是星雲大師病史上最危急的重症,大師腦室內有一個6.5公分大的血塊。
 
手術之後,一般病人都很懼怕,大師卻非常淡定,每次醫生查房他都要為醫護人員開示,講述深入淺出的人間佛教,如生命導師,討論生死問題,他說:「生了要死,死了要生,等於季節有春夏秋冬的循環,人生當然有老、病、死、生的輪迴。」
 
大師根本不在乎自己過九旬的身軀,當醫生們還在想著怎麼樣協助他照顧自己時,他在腦部大手術後,每天用盡力氣書寫上千幅的「病後一筆字」,並出版了「星雲大師全集」365冊。
 
這一生他沒有恨緣,卻永遠記得恩緣。
 
孫立人夫人在中和往生時,孫將軍仍在軟禁中。所有後事都由星雲大師親自指導,辦理後事。
 
他不會忘記22歲時,那個把他從死亡拉回來的恩人。
 
2009年我目睹八八風災,中央山脈頂端無人居住的地方也塌陷了,阿裏山降下世界極端值的強降雨量。全球若幹氣候科學家來到台灣,研究這個中度颱風,如何形成巨大災難。
 
我看到林邊如半個丘陵高的黑土,看到災民絕望的眼神,看到如伊拉克戰場的高雄、屏東山區及下沈區;發願拍攝正負二度C紀錄片。讓台灣老百姓瞭解,全球暖化如何摧殘我們的土地。
 
星雲大師耳聞我正在找企業界支持這個紀錄片,他的反應我永遠忘不了。當時我穿著名牌衣服,他穿著一件老舊袈紗,他卻說:「文茜小姐,妳是做事的人,不要出來化緣,你需要多少錢,佛光山幫妳出資。」
 
我愣了一下,化緣,再看一下自己的「錦繡衣牚」,頓覺慚愧。但我還是告訴他老人家我們找企業贊助的理由:因為工廠是最大的碳排放來源,他們有綠色工廠的觀念,廢水回收,減少用電??全球暖化的問題才能解決。
 
之後在紀錄片中,我使用了Leonard Cohen 的曲子,Hallelujah,配上哥本哈根大會上列出世界上即將消失的一百個地點。和我一起共事的廣告之父孫大偉向我提出異議,「妳這樣置星雲大師於何地?」
 
我很有把握地回應孫大偉:「星雲大師會說基督教為什麼會有這樣好的音樂?而佛教一直做不到?」
 
結果星雲大師的反應比我想像中更特別。 他問我這是誰的曲子?我回答:Cohen ,並且介紹這位加拿大後來旅遊世界的猶太人。他的曲義包括了信仰及對宗教的質疑。接下來,我又介紹另一首Cohen的曲子: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 他把猶太集中營殘酷的屠殺,變成祝福,不要害怕,和燃燒的小提琴一起共舞,舞到盡頭,舞到愛的盡頭。
 
我告訴星雲大師Cohen是我的偶像,他在巨大的悲劇中寫下最美的詩篇;而且他還在日本出家一段時間。
 
星雲大師不隻沒有覺得我冒犯了佛教,他說:這個人是真正懂得信仰和宗教的人。太了不起啦!
 
這就是星雲大師,他在逆境中成長,接受逆境佛法的培訓,
 
大師圓寂,也圓滿了我們這些曾經有機會體會他佛法真諦的人。
 
像他的那群羅東弟子,我捨不得和他告別。死是生,生是死,我仍等待他如慧星,再一次說出智慧的名字。
 
當我從星雲大師全集書頁上抬眼,合上書本,依然感覺他好似住在天空那片光裡,那個驟然而降的一代宗師正高掛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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