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笛:台灣“大選”中有群憂鬱的深藍選民
在我們的血液中,流淌著無處安放的陌生鄉愁。——題記
蔡英文肯定會犯錯
“‘總統票’我會投給蔡英文。”張先生認真而又平和地說。
張先生具有典型的外省家庭背景:父親是蘇州人,母親是上海人,內戰後期逃難來台。退休之前,他長期做著和大陸事務相關的工作,深受國民黨器重,在兩岸開啟全麵交往前,就已經對大陸有了較為深入的了解。退休之後雖然以青燈古佛為誌趣,但生活佐料中仍然少不了對家國天下的關切。他時常將大陸和台灣作對比,對台灣的未來有著深深的憂慮。
“現在大陸的很多建設,都是三十年前就定好的,”談及大陸,張先生兩眼放光,“大陸的科學家好厲害,能夠堅持那麽多年攻關做一件事情,決策者也有長遠眼光,有耐心,這個在台灣已經做不到了。”
對於他而言,台灣已經是一處“鬼島”,綠營將台灣搞得天翻地覆,兒子打老子,學生搞“文革”,台灣的倫理綱常和社會的良好秩序,正在被腐蝕和破壞。
“現在是習總統一最好的時候,”張先生堅定地說,“台灣經濟這麽弱,政治這麽亂,大陸又那麽強,習總那麽有魄力,此時統一,我們這輩人是雙手讚成的,不要錯過這個時機。”
至於為什麽要投票給蔡英文,張先生故作神秘:“我覺得國民黨在下一盤棋,因為它知道自己贏不了,於是幹脆將蔡英文拱上去,蔡英文肯定搞不好台灣經濟,到時候還會求大陸。‘習馬會’先例已開,她肯定能和習總談,可是能談什麽呢,無非就是統一了,這個事情國民黨是不能做的,做了就是‘賣台’,會被台灣拋棄。所以莫不如順水推舟,讓蔡英文做第一屆‘特首’,所以我要投蔡英文!”
深藍族群在這樣的造勢遊行中,往往最充滿熱情
新黨誌工李伯也有類似的想法。作為金門人,他對民進黨有著骨子裏的不信任,卻依然“固執”地投票給蔡英文:“投給蔡英文,是因為我知道蔡英文上台肯定會犯錯的,這樣大陸就有理由進攻台灣,實現統一,到時候金門第一個投誠!”
張先生和李伯的驚奇想法不是個案,而是反映了一個群體的偏好,這個群體曾參與和見證了腳下這塊土地的經濟奇跡,是國民黨在此地六十多年合法性的基石,但卻在最應該被歌頌和尊敬的時候,被現在的主流社會排擠,被信賴的政黨反複政治消費。在多年的含淚投票、投賭氣票和廢票後,他們最終失去了主心骨,變得無所適從,進而想通過這種病態的方式“報複台灣”。
在五彩繽紛的台灣政治光譜中,這個群體有一種共同的顏色——深藍。
“我不覺得這麽想很好,這脫離實際。”家住台北的孫先生覺得深藍還是應該有所作為。
二戰時期,孫先生的父親參加了中國遠征軍,擔任孫立人將軍的英文翻譯,後隨國民黨遷移來台。傳統中國軍人的風骨深刻影響了孫先生的人生價值,現在的他提筆鏖戰在台灣混亂的輿論場,已經是一名資深的媒體人。
“我看不起國民黨,也看不起台灣,”孫先生說道,“我並不恨,隻是看不起,看不起國民黨的官僚和肮髒,看不起台灣人的坐井觀天,台灣沒有準備,也沒有能力去影響大陸,卻仍然覺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
雖然孫先生還沒有決定心儀的“總統”人選,但“政黨票”已經確定投給以“正藍旗”自居的新黨。
“藍營其實很危險,我希望新黨能夠獲得5%以上的得票率,讓深藍在‘立法院’中有自己的聲音。”
孫先生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據《蘋果日報》的民調顯示,新黨的支持率僅有3.8%,這意味著新黨能拿到政黨補助款,卻不能進入“立法院”。
“我們還需要動員那些不願意去投票的藍軍。”滿麵倦容的孫先生,瞬時神采奕奕。
我們是蝙蝠
在台灣,外省和深藍有一種天然的聯想,除了已經被綠營奉為神明的鄭南榕等少數外省人,外省的顏色往往藍得如大海般深邃。早期的台灣,族群對抗並沒有那麽明顯,也沒有所謂的藍綠之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李登輝出於個人私利,放任台灣本土意識的無限膨脹,國民黨當局由台灣的光複者,逐漸變成了耀武揚威的殖民者,隨蔣介石來台的外省族群被劃歸為欺壓本省族群的權貴,談統一也變成了政治上的不正確,泛統言論被有針對性地排擠出輿論空間中。幾年前一位在博物館做誌工的阿嬤,因為說自己是“中國人”,而被別有用心的記者上傳youtube,被成千上萬的網絡鄉民進行輿論霸淩。
“我還記得這樣一個故事,”孫先生的女兒小詩回憶道,“那時候我們家還在台中,有一次我爺爺打的士,那個時候台灣的士有兩種計價方式,一是用計價器,二是看價位表。我爺爺隻是問了下司機怎麽計價,就被司機罵是‘大陸狗’,爺爺氣得手一直在抖。”
美國布朗大學的Varshney曾發表文章指出,公民社會並不一定能夠消解衝突,相反在一定程度上還會帶來衝突。他以印度為案例,認為如果各族群隻發展各自內部的社會網絡,忽視族群之間的網絡,族群內公民社會的發達反而會導致族群之間的矛盾加深。發達族群內的公民社會也會為暴力行為提供動員基礎。
近年來,台灣的“公民”異常的忙碌。
在一個並不友善的環境中,深藍或是沉默,或是隨著在地時間的增加而擁抱本土價值,深藍族群被漸漸邊緣化。
“我們這輩人有一種原罪,”孫先生惆悵地說道,“我們沒有享受到什麽特權,卻又要為馬英九背負十字架。”
有原罪的並不隻是孫先生,雖然很勉強,但孫先生的父親早年還是支持了李登輝,因為在孫爺爺看來,外省人欠本省人太多,也許需要一個本省人來當“總統”。
“但是他後來發現李登輝欺騙了所有人,他也開始變得消沉,”小詩說,“有一天,他突然拉著我的手問我,你是台灣人還是中國人?我很害怕,輕聲試探說台灣人,他暴跳如雷,大聲對我說,記住,你是中國人!”
孫爺爺在大約十年前去世,留下孫家不能投民進黨的家訓,這或許也是為什麽孫先生沒有張先生那份灑脫的一個重要原因。
“在大陸,大家把我當作台灣人,但在我生活的台灣,我卻又不是台灣人。”孫先生感慨道。
伊索寓言中,蝙蝠徘徊鳥獸之間,無所歸屬。台灣著名作家朱天心在《想我眷村的兄弟們》中,以蝙蝠類比眷村子弟,揭示了他們被中國和台灣“雙驅逐”的生存狀況。
“我就是蝙蝠。”孫先生苦笑道,他突然有點懷念眷村無憂無慮的生活,和在一起玩鬧的本省夥伴了。
對於上一輩深藍來說,隻想給子孫留個清明的台灣
“台灣有民粹,沒民主”
番薯與芋頭,是曾經對外省人和本省人的貶義稱呼。雖然為外省人,但張先生和孫先生都和本省姑娘成了家,台灣也有了番薯和芋頭結合在一起的新一代台灣人。
“我爸爸從不會給我灌輸什麽政治立場,”張先生的女兒小儀說,“但家庭環境還是有影響,我承認我是‘天然獨’,但我對民進黨也是天然的恐懼和反感。”
小儀對政治沒有什麽大的期許,兩年前的“九合一”選舉,當時還是首投的她,放棄了投票的機會,這一次,她也依然不會去投票。
“不過我會投‘立委’,給國民黨。”小儀覺得這樣理所應當。
政治社會化,是社會塑造其成員政治心理和政治意識的過程,而家庭是重要的社會媒介。深藍家庭的原罪,無論多少,往往會被代代相傳,變成詛咒。
“我不希望我的兒女背負我們的包袱,”孫先生動情地說,“我希望他們知足常樂,平平安安,但受爺爺和整個家庭氛圍的影響,小詩最後還是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在一個天然獨的世代裏,他的女兒小詩儼然成為了一個異類,她為張亞中、趙春山這樣有深藍取向的大咖工作,將自己對綠營的鄙視毫無顧忌地表現在言談舉止中,而這一切對她而言順理成章,麵對可能的孤立和排擠,她並不感到任何的後悔。
她其實並不孤單,至少在這個圈子內,還有如王炳忠和侯漢廷那樣的青年,接手了父輩的旗幟。
“大陸學台灣民主會學壞的,台灣有民粹,沒民主”,小詩忿忿地說。
尾聲
2016年,台灣又走入了一個四年的循環,“選舉症候群”的陰影彌散在藍營的心坎間,揮之不去。張先生依舊每天虔誠地聽經誦經,佛祖的教誨,讓他有了更隨和的性情,也填補了他心中失去的空間。孫先生仍然在奮筆疾書,在波雲詭譎的選戰中,為新黨搖旗呐喊,做著他認為正確的事情。
他們不知道如何處理自己的身份,對心中那份不知所以的鄉愁手足無措。至少在此刻,他們還能真實地感受到腳下土地的敦厚,他們和眾多的父親一樣,肩扛著這個名為社會的大廈,努力為自己的兒女爭取一個空間,一個能夠做出他們自己選擇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