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至,許多記者終於慢慢放下筆杆或攝像機,擦拭沾滿汗水的鍵盤、卸下緊張、生氣的表情……
中國記者為什麽總是那麽生氣?其實可以從龍應台這篇文章找到答案!
文|龍應台
在昨晚的電視新聞中,有人微笑著說:“你把檢驗不合格的廠商都揭露了,叫這些生意人怎麽吃飯?”
我覺得惡心,覺得憤怒。但我生氣的對象倒不是這位人士,而是台灣一千八百萬懦弱自私的中國人。
我所不能了解的是:中國人,你為什麽不生氣?
包德甫的《苦海餘生》英文原本中有一段他在台灣的經驗:他看見一輛車子把小孩撞傷了,一臉的血。過路的人很多。卻沒有一個人停下來幫助受傷的小孩,或譴責肇事的人。我在美國讀到這一段。曾經很肯定地跟朋友說:不可能!中國人以人情味自許,這種情況簡直不可能!
回國一年了,我睜大眼睛,發覺包德甫所描述的不隻可能,根本就是每天發生、隨地可見的生活常態。在台灣,最容易生存的不是蟬螂,而是“壞人”,因為中國人怕事、自私,隻要不殺到他床上去,他寧可閉著眼假寐。
我看見攤販占據著你家的騎樓,在那兒燒火洗鍋,使走廊垢上一層厚厚的油汙,腐臭的菜葉塞在牆角。半夜裏,吃客喝酒猜拳作樂,吵得雞犬不寧。
你為什麽不生氣?你為什麽不跟他說“滾蛋”?
哎呀!不敢呀!這些攤販都是流氓,會動刀子的。
那麽為什麽不找警察呢?
警察跟攤販相熟,報了也沒有用;到時候若曝了光,那才真惹禍上門了。
所以呢?
所以忍呀!反正中國人講忍耐!你聳聳肩、搖搖頭!
在一個法治上軌道的社會裏,人是有權利生氣的。受折磨的你首先應該雙手叉腰,很憤怒地對攤販說:“請你滾蛋!”他們不走,就請警察來。若發覺警察與小販有勾結——那更嚴重。這一團怒火應該往上燒,燒到警察肅清紀律為止,燒到攤販離開你家為止。可是你什麽都不做;畏縮地把門窗關上,聳聳肩、搖搖頭!
我看見成百的人到淡水河畔去欣賞落日、去釣魚。我也看見淡水河畔的住家整籠整籠地把惡臭的垃圾往河裏倒;廁所的排泄管直接通到河底。河水一漲,汙穢氣直逼到呼吸裏來。
愛河的人,你又為什麽不生氣?
你為什麽沒有勇氣對那個丟汽水瓶的少年郎大聲說:“你敢丟我就把你也丟進去?”你靜靜坐在那兒釣魚(那已經布滿癌細胞的魚),想著今晚的魚場,假裝沒看見那個幾百年都化解不了的汽水瓶。你為什麽不丟掉魚竿,站起來,告訴他你很生氣?
我看見計程車穿來插去,最後停在右轉線上,卻沒有右轉的意思。一整列想右轉的車子就停滯下來,造成大阻塞。你坐在方向盤前,歎口氣,覺得無奈。
你為什麽不生氣?
哦!跟計程車可理論不得!報上說,司機都帶著扁鑽的。
問題不在於他帶不帶扁鑽。問題在於你們這廿個受他阻礙的人沒有種推開車門,很果斷地讓他知道你們不齒他的行為,你們很憤怒!
經過郊區,我聞到刺鼻的化學品燃燒的味道。走近海灘,看見工廠的廢料大股大股地流進海裏,把海水染成一種奇異的顏色。灣裏的小商人焚燒電纜,使灣裏生出許多缺少腦子的嬰兒。我們的下一代——眼睛明亮、嗓音稚嫩、臉頰透紅的下一代,將在化學廢料中學遊泳,他們的血管裏將流著我們連名字都說不出來的毒素——
你又為什麽不生氣呢?難道一定要等到你自己的手臂也溫柔地捧著一個無腦嬰兒,你再無言地對天哭泣?
西方人來台灣觀光,他們的旅行社頻頻叮嚀:絕對不能吃攤子上的東西,最好也少上餐廳;飲料最好喝瓶裝的,但台灣本地出產的也別喝,他們的飲料不保險……
這是美麗寶島的名譽;但是名譽還真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我們自己的健康、我們下一代的傻康。一百位交大的學生食物中毒——這真的隻是一場笑話嗎?中國人的命這麽不值錢嗎?好不容易總算有幾個人生起氣來,組織了一個消費者團體。現在卻又有“占著茅坑不拉屎”的衛生署、為不知道什麽人做說客的立法委員要扼殺這個還沒做幾樁事的組織。
你怎麽能夠不生氣呢?你怎麽還有良心躲在角落裏做“沉默的大多數”?你以為你是好人,但是就因為你不生氣、你忍耐、你退讓,所以攤販把你的家搞得像個破落大雜院,所以台北的交通一切烏煙瘴氣,所以淡水河是條爛腸子;就是因為你不講話、不罵人、不表示意見,所以你疼愛的娃娃每天吃著、喝著、呼吸著化學毒素,你還在夢想他大學畢業的那一天:你忘了,幾年前在南部有許多孕婦,懷胎九月中,她們也閉著眼夢想孩子長大的那一天。卻沒想到吃了滴滴純淨的沙拉油,孩子生下來是瞎的、黑的!
不要以為你是大學教授。所以作研究比較重要;不要以為你是殺豬的,所以沒有人會聽你的話;也不要以為你是個學生,不夠資格管社會的事。你今天不生氣,不站出來說話,明天你——還有我、還有你我的下一代。就要成為沉默的犧牲者、受害人!如果你有種、有良心,你現在就去告訴你的公仆立法委員、告訴衛生署、告訴環保局:你受夠了,你很生氣!
你一定要很大聲地說。
原載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二十日《中國時報·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