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與大陸人如何心連心？ ——寶島行之二
兔子老愚
在台灣旅行，吵鬧的電視，喧嘩的報紙，與安靜、整潔、有序的生活形成強烈反差：若隻看媒體，你會以為這是一個地獄；若隻徜徉於田間街頭，你會以為這是天堂。
因 為缺少超越黨派紛爭的獨立媒體，台灣媒體釀造的輿論氛圍，是一個充斥怒氣、怨氣、戾氣的氣場，綠營，藍營，泛藍泛綠，凡事大都以一黨立場來裁決，給予受眾 的便是惡鬥的印象。喋喋不休的話語洪流，少見大胸懷，多為小體會、小感覺、小聰明——媒體人話語滔滔，以炫才逞強為能事。眾聲喧嘩，作為受眾不免覺得無所 適從，自然影響了對情勢的判斷。
因 為憲法保護媒體行使言論自由的權利，輿論監督，在某些情形下，幾乎變成了輿論審判，所有的政府官員都可以作為戲謔的對象，無形間，政府便矮了下去，官員被 剝得精光，可以想象，做官不再是愜意、享受的職業了。不僅僅是馬英九總統每日遭譏評，笨呀蠢呀作秀呀，還有在野黨組織“火大”全台大遊行，理直氣壯地向大 眾表達自己對執政者的不滿。
基層官員日子也不好過。我們至少在新竹和新北市兩地得知，議員審核明年年度預算，長官們因為站台接受審查答辯，甚至不能按時吃飯，而議員可以優哉遊哉輪換上場，連軸轉鬥爭下去。
在這樣的輿論氣氛裏，似乎揣摩不到政府和人民的力量，難以建構一個台灣整體的圖像，似乎看不到台灣精神，更不用說什麽台灣的前景。
在台灣旺報和鳳凰網聯合舉辦的“大陸人看台灣台灣人看大陸第三屆兩岸征文”頒獎儀式上，盡管有政府高官出席，但無安檢，無警衛，無逢迎。前來暖場的歌唱家簡文秀，甚至還這樣調侃海基會林董事長：你怎麽那麽緊張，笑一笑啊！請跟我唱——
這裏一律平等，喔，唯一區別尊卑的是，台方的每一個發言者，正式講話前，會按照官銜逐一點名。但他們絕對尊重每一個與會者，在歡迎晚宴上，主持人會挨個念出每位嘉賓的職銜和姓名，掌聲始終保持在相近的分貝區間。
在飛往台北的飛機上，鄰座是一位年過六旬的台灣企業家，常年奔走於兩岸之間，他的企業在山東濰坊紮根，談到馬英九民調屢創新低的理由，他這樣回答：馬不會像 大陸這樣拚經濟，處理問題不考慮民眾心理，誰會喜歡從自己身上拿錢的總統呢？對大陸，他心裏有一個疑問：黨代表大還是人大代表大？他覺得大陸的書記都很厲害，什麽都得聽他的。
一些台灣人覺得大陸崛起了，在全球很有分量，相比之下，台灣就微不足道了。
旅行中有一個非常好的導遊，常常一句話就讓我們茅塞頓開，他對台灣如數家珍，又不乏善意的調侃，他小心翼翼地介紹台灣情況，生怕不合適的話語刺激了陸客神經。
領隊是台方一位副社長，她曾長年在上海借刊號辦企業家雜誌，自稱非常了解大陸情況。她推薦大家看電視片《世紀宋美齡》和《蔣家王朝》。看到台灣解禁前的社會圖景，比如對蔣介石蔣經國的個人崇拜等等，她會引申道：你看，兩邊何其相似啊！但我知道，那是完全不同的情況。
某一天，她興致頗高地介紹完台灣的媒體現狀，語重心長地囑咐我們：你們大陸千萬不能搞兩個東西:一個是一人一票的選舉，那會撕裂整個社會；一個是不能放開媒體，社會由此缺少主流聲音，給外人亂糟糟的印象，也提不起人們的精神。
她很羨慕大陸有“新聞聯播”：大都是鼓勁的正麵新聞，我們外人看著也很提神。在她眼裏，台灣問題多多。她告誡我們不能隻看表麵：大陸太大，台灣不能比，大陸治理難得多。她說：大陸人誇台灣，其實是在安慰我們，台灣僅有2300萬人，而大陸有14億人，一千人裏出一個優秀人物，就是1400萬，台灣人口素質比較平均，顯得文明指數高一些，她相信，大陸一旦發生變化，台灣難以望其項背。
來台灣求學的一位陸生，因為喜愛台灣，喊出了“中華民國萬歲！”的口號，引起了大陸同伴的抨擊：不能隻看到台灣好的地方，沒有大陸的政策和市場，台灣人的日子好過不了。
在征文頒獎會上，福建某電台總編輯說，兩岸應該互相誇，這樣才能和諧相處。但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認為，是正視兩岸製度差異的時候了，從經貿交流演進到文化交流階段，不解決普世價值的認同問題，就無法做到心連心。
台灣人對闊綽的大陸人愛恨交加，他們為了生意可以遷就粗魯的陸客，但內心非常痛苦，在頤指氣使的陸客麵前，他們有不被人尊重的感覺。
“中國人”的認同真的是一個大問題。
坐 擁四條遊船的日月潭一位船老大，稱大陸副總理李克強幾年前坐過他的船。他說，李問他怎麽看待一個中國的問題，他回答道：問題太大了，都是從大陸過來的，是 一家人還差不多，最後李附和道：我們都是一家人。他狡黠地補充說：“一家是一家，可我們回不了家了。”他自稱連雲港人，祖上是清末從大陸逃命過來的，從高 雄走到中央山脈這兒才停下腳步。他說，大陸隻要一成人來旅遊，就是1400萬，夠他家四條船忙活一百年的。“我要拉你們，哪有時間回家啊！”
在嘉義阿裏山森林火車站做義工的老導遊說，大陸人很多都不講文明，一次他發現樹下晃動著一顆白花花的玩意兒，走進一看，原來是一個中年女人蹲在那裏解手。他最不屑的是，大陸有些官員給他講述“同是中國人”的道理：他們還想“統戰”我！
台灣人對大陸的態度，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分享大陸改革開放成果的，他們喜歡大陸，與大陸有一體之感，主張兩岸盡快融合；一是堅守台灣第一的人，覺得大陸是個威脅，他們捍衛融合中華文化傳統與西方製度文明的台灣本土文化價值，以中華文明領航者自許。
在 台灣，“你是中國人嗎？”是一個自討無趣的話題，因為你的中國，與人家的中國根本不是一個東西，至於做不做“中國人”，更是一個私密的話題，不可能隨便告 訴你。最明智的做法是，聽聽台灣人說什麽，看看他們做什麽。在我們意識裏黑白分明的大是大非問題，在這兒其實非常複雜。隨便問了，就不小心冒犯了別人。
沒有人願意與“統戰者”做朋友。
在 我看來，“統一”是兩岸製度文明同步之後的必然結果，台灣愛與和平基金會董事長鄧文聰先生在新近出版的《和解》一書裏，提出了建立海西平潭政治實驗區的設 想，冀望以台灣的製度文明影響大陸民主化進程，不乏創意。但政治其實是無法實驗的，當下中國亟需一場全局性的政治體製改革：放棄奴役中國人精神和心靈的意 識形態桎梏，回歸普世價值之路，在這個前提下，同文同種的台灣就是大陸最好的老師，關鍵是後者能否謙卑地向前者學習。
中華文明的根在台灣，這已經越來越成為大陸人的共識。台灣在大陸麵前應該自信，你們所創造的文明社會，一定會成為大陸的借鏡。
中國文明走向，表明上看有兩條路徑，但隻有一條是對的。
原載FT中文網剃刀邊緣專欄 2012年12月28日
（作者專欄文集《在和風中假寐》已經出版，敬請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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