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觸死亡這個字眼大概隻有五歲。隔壁長著一臉絡腮胡、又高又壯的張伯伯忽然死了。說實話,我並不是多麽喜歡他,因為他經常捧著我的腦袋把我從地麵上提起,還笑著說“拔蘿卜、拔蘿卜嘍”,我在他手掌裏掙紮著叫喊,他卻還笑得聲音如洪鍾一樣響。張伯伯是個電工,當時他正在十幾米高的電線杆上作業,原本停電的電纜上忽然來了電,張伯伯就被從十幾米高的空中打了下來。小孩不知道害怕,至今我清楚地記得和鄰家的幾個夥伴爬上那輛運回張伯伯的那輛卡車,看見他那張已經變得青灰的臉。雖然那時的我對死亡還沒有一個確切的概念,但看到張家的阿姨哭得呼天搶地,我就知道以後再也沒有人捧著我“拔蘿卜”了,心裏便覺得對不起她,認為張伯伯“撥羅卜”時,我不該那樣尖聲地叫喊。
第二個熟悉的生命離去時,我十二歲。她是我的同桌,名叫黃酈鵑,人卻不像她的名字那麽歡快。很瘦,臉白白的,沒有一點血色,似乎想笑都沒有力氣的樣子,兩條長長的麻花辮有點沉重地壓在她單薄的背上。幾個要好的女生去她家玩,她常常是穿著棉質的月白小衫和鵝黃色的、有著荷葉邊的裙子靜靜地坐在床上看我們嬉鬧。她的床頭枕邊總是排放著一摞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粉白淺綠,鵝黃淡紫,如同她的人一樣幹靜清爽。我還從沒見過有哪個女生像她那樣有那麽多好看的衣服。愛美是女孩們的天性,爭著試穿她的衣服是我們最興奮的時刻,每當這時,黃鸝鵑總是忙活著把衣服遞給這個、傳給那個,蒼白的臉色就會泛出兩片血色。大家都喜歡那件粉紅底印著粉白小花、領口袖口滾著紅邊的上衣,便爭相試穿。有一次,一個同學突然對黃鸝鵑冒出一句:這麽好看的衣服怎麽穿在你身就象沒了顏色一樣?黃鸝鵑咬了咬嘴唇,低下頭,恢複了她的安靜。黃鸝鵑媽媽的臉上也突然沒了笑容。沒過幾日,黃鸝鵑便住進了醫院,她得了白血病。記得當時電視裏正在熱播日本的電視連續劇《血疑》,同學們都知道黃鸝鵑得了幸子一樣的病。那時我們的驚異竟然多於恐懼,覺得那種病應該是演出來的,怎麽生活中也會有呢?而且就在自己的身邊。最後一次見黃鸝鵑是在她的病床前,那時的她像個小和尚,長長麻花辮已經沒有了,而且變得很胖。她的枕邊還是擺放著一撂整整齊齊的衣物,粉白淺綠,鵝黃淡紫,一如在她的家裏。她看見老師和同學進來,執意要求媽媽幫她換上那件粉紅的上衣,但是穿在她身上已經緊了,有點擰,這讓她的樣子看上去有些滑稽。不過臉色在一番掙紮後,有些潮紅了,好看了許多。她緊緊地拽著衣服上的扣子,像是一鬆手衣服就會飛了一樣。
後來在讀到魯迅先生“秋夜”中的句子:“極細小的粉紅花,現在還開著,但是更極細小了,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瘦的詩人將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訴她秋雖然來,冬雖然來,而此後接著還是春,胡蝶亂飛,蜜蜂都唱起春詞來了。她於是一笑,雖然顏色凍得紅慘慘地,仍然瑟縮著。”不知怎麽就想到黃酈鵑,那個穿著粉紅底綴著粉白花衫子的蒼白的少女,覺得她就是那朵在瑟縮著做著夢的小粉紅花。她走的那年,隻有十三歲。
再後來,便是至親的姥姥。那個陪我度過童年每一個夜晚的老人。姥姥娘家姓喬,是當地有名的大戶人家的小姐。年輕時的姥姥美麗端莊,十裏八村都知道喬家的二小姐。千挑萬選後,外祖父母便把惟一的女兒嫁給了在家是獨子的姥爺,覺得獨子金貴,過去不會受欺負。哪成想金貴的姥爺身子骨也金貴,除了能識文斷字外,姥爺不會幹農活。自然,一切都由裹著三寸金蓮的姥姥承擔起來。姥姥一生生育九個子女,夭折了三個。當時家裏太窮,姥姥每天早上4點多就要起來去掃硝土買錢,6點多回來給孩子們做飯,然後到田裏幹活,收工回來幫別人家洗衣服再換點錢,因為有六個在上學的孩子。我直到現在也不清楚是怎樣的力量和勇氣使小姐身子的姥姥承擔起這副重擔的。竟然就是在這種困難下,姥姥竟然把四個子女培養成了大學生,成了公家人。是該姥姥休息的時候了,偏偏第三代一個接一個地來了,姥姥似乎是理所當然地接受了撫養義務。姥姥愛她的孩子們,那種愛是她一個冬天為舅舅做的三十六條棉褲,是她一包包用她僅剩兩顆牙齒為我嗑好的瓜子,是她每年春節給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們每人五分的壓歲錢。在我考大學的那年,姥姥徹底癱瘓在床,不能動彈了。她像一隻燃盡的蠟燭,隻剩下稔上的最後一點餘溫。姥姥愛吃羊肉,記得母親用燉得烘爛的羊肉湯拌著米飯喂她時,她嘟囔著:給我吃這麽好的飯做啥?每每提及此時,母親的眼淚就奪眶而出:你姥姥這一輩子真是沒享過福。
姥姥去世很長時間後,我才從母親那裏知道,姥姥做女兒時的名字叫新鮮,這是因為喬家六個兄弟在相繼有了7個男孩後終於有了個女孩。隻是這個名字在姥姥嫁作人婦之後,再也沒有人叫起過。
不知現在還有幾個人能記得那個叫喬新鮮的美麗的女孩?
再後來,再後來,就是最初的戀人。那麽年輕的、熱情的、甚至有些霸道的生命忽然間就離去了。戀人身居另個一個城市。我曾設想過我們所有形式的結局,為此,我們笑過、吵過、鬧過,獨獨沒想到他會離我而去。所有的愛也好、恨也罷,都已沒有了對象,那種心無旁倚的感覺就像腦子裏一下失了血,整個身體和靈魂輕飄得讓人眩暈。那種不能觸摸的傷痛啊!看見放在冰箱裏的桃子,便想起倆人相擁在一起一人一口吃桃時的情形,於是那桃便永遠地封在冰箱裏;看到桌上還擺放著寫給他的詩,便想起他在我耳邊輕聲朗讀的聲音,於是那桌上的筆紙就沒再動過;走在街頭,聽見有人在叫:丫頭!不管是否就在繁忙的街心,腳便駐了下來,那該是他對我的呼喚,我是他生命中惟一的小丫頭呀!淚水就那麽止不住地流下來,陽光下,呆呆地站在那裏,魂魄如同被蒸發掉了一樣。從那時起,我才真正知道什麽是徹心透骨、撕心裂肺的痛,心中天天向上天乞求:拿去我的生命吧,隻要他能好好活著。
那年的冬天下了幾場很大的雪。我瑟縮在我的小屋裏開始給在天堂裏的他一封接一封地寫信,如同他在世上時一樣。寫完後,便拿到院子裏燒掉,我跪在雪地裏,任憑淚水一顆顆把信的餘燼澆滅,然後看著風把紙灰卷走,我想那是上天派來的信使,天庭裏的他會收到我的思念。
前不久離去的是表姐夫。還沒來得及過他40歲生日,一個快樂的、像牛一樣結實的生命竟然葬身車輪下。他的滿頭白發的老父親老淚縱橫,顫微微地說:這混小子,沒替我送終,我倒送你來了!平日裏和他吵吵鬧鬧的表姐此時淚水早已哭幹,失了魂一樣癱坐在丈夫靈前。看見她的樣子,忽然想對天下所有的夫妻說:好好過吧,珍惜能相守在一起的每一天。
朋友對我說,當身邊的生命一個個離我們而去時,我們便老了。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失去執愛的過程。那每當這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嘎然而止時,我便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髒像玻璃一樣破碎的聲音。不知上帝以後還要怎樣考驗我們承受痛苦的能力。隻是想對活著的人說:既然生命如此脆弱,我們有什麽理由不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