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以生命的名義——讀《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 熊景明

來源: 豆豆9999 2010-02-27 22:01:3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788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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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2009年九月一日同時在香港和台灣發行,9.18在港大陸佑堂舉行新書發布會時,書已經在台灣、香港再版、不斷再印。到十月初,不大愛讀書的香港人買了近三萬冊,台灣則發行了十五萬多本。曾向一位剛從美國到香港來的朋友推薦,她說,過去24小時內,你是第四個建議我看這本書的人。(相關鏈接:熊景明,專製是個壞東西)

  近二十年來,在兩岸三地,對中國近現代史真相的探索、對曆史現象多元的解讀,不隻出現在嚴肅的學術著作中,也納入了通俗的電視連續劇。然而,從來沒有一本書如《大江大海》這樣引起震撼。作者帶著母親對兒子敘述往事的溫柔與親切,以優美的筆觸、引人入勝的張力,帶領讀者走進六十多年前中國人一段慘痛經曆,透過卷入戰爭機器的一個個普通兵卒的血淚故事,去了解戰爭,了解曆史,去感受生與死;不僅令人思索中國內戰,也喚醒我們被教條蒙蔽的良知。

  好人壞人

  不少70後、80後大陸的年輕人,對近代中國許多重大事件、人物,一無所知。誰之過?五十年代,我在昆明上小學時,抗日戰爭才結束了幾年而已,郊外還有未填平的炸彈坑,而對抗戰的集體記憶,卻被人為地掩蓋了。“勝利歌聲多麽響亮”,人民在歌聲中統一思想,建設新中國,“過去的事,讓它過去吧”。況且,我們從小對曆史的認識,沒有脫離過“好人、壞人”,黑白分明的是非觀。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父母和老師會告訴你。到上小學時,抗美援朝開始,美帝國主義成為世界人民的公敵,頭號大壞蛋。很小的時候,看到街上的美軍,會翹起大拇指,說“老美頂好”。善良友好的美國兵,為何轉瞬間變成凶狠的殺人魔王,不在我們思考的範圍內。從曆史課上,知道了日本侵略中國,實行殘酷的三光政策,賣國賊蔣介石不打日本,隻圍剿共產黨。國民黨抗戰時的口號是攘外必先安內。全國人民在共產黨領導下,趕走了日本兵,打垮了蔣匪幫。這些都是不容分說的、鐵的實事。不信,你翻開所有的曆史教科書,看所有能夠看到的曆史題材的小說、電影吧。

  《大江大海》並不試圖以說教來顛覆主流的曆史觀,作者隻是冷靜地帶著讀者,去聽取戰爭幸存者的故事。其中最慘烈的,大概是長春圍城。一方的勝利,是以封鎖長春半年,餓死三十萬平民百姓及國民黨官兵為代價。被全部遷滅的敵人是誰呢:“守城的國軍,是滇軍六十軍,曾經在台兒莊浴血抗日,奮不顧身(哦,是我的鄉親);是第七軍,曾經在印緬的槍林彈雨中與英美盟軍並肩作戰蜚聲國際,全部在長春圍城中覆滅”(199-207,兵不血刃)。這場戰爭最嚴峻真實,相信我的同代人和現在的年輕人都聞所未聞。

  都是農家子弟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開國元勳之一劉伯承將軍,十分令人不解地拒絕看任何戰爭片。到晚年,他的醫生問他為什麽。他隻拋出短短的一句話:他們都是農家子弟。同樣,國民黨的將軍孫立人,看著無數年輕人陳屍荒野,也流下眼淚,雖然那是敵人的屍體。

  作者訪問了台東鄉下兩位81歲的阿伯。他們17歲時被騙去當兵。一天,行軍隊伍走近碼頭,才知道將離開家鄉。結果一去五十年。兩人被送上戰場打共軍,被俘後,換了製服,調轉槍頭打國軍。其中一人後來被送往朝鮮打美軍。兩位老人唱起《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作者問:“你還記不記得國軍的歌?”“就是國軍的歌啊”,“亂講,這是解放軍的歌”,同袍更正道。“解放軍不是國軍――”。他惶惑了。他並非老糊塗了。他的一生被稱之為解放、剿匪、殺敵報國等等口號,被這些他不曾真正理解的目標弄糊塗了。末了,作者問他,“阿吉,回頭看你整個人生,你覺得最悲慘的是哪一個時刻?”“那就是在高雄港船要開出的時候”。何等清醒!(297-308頁,船要開出的時候)。

  去時裏正與裹頭

  88年大陸允許台灣老兵回鄉探親,每天上班坐在火車上,無論是看到一個,還是一群,立刻能夠認出他們。茫然得近乎惶惑的表情,不時吃力地挪動腳邊的行李,裏麵裝著往往是傾其所有買來的禮物。這些不就是“去時裏正與裹頭”的誰家兒子嗎?看著他們,浮現當年“爺娘妻子走相送,牽衣頓足攔道哭”的情景,讓人揪心。《大江大海》講述的故事中,往往連牽衣頓足的送別都成為奢侈。十幾歲的男孩,要麽連話別的機會也沒有,要麽還沒有懂事到為遠別家人而感傷。更沒有人能夠預料,此一別,將成永訣。應台的父親槐生離家時,母親在他背包裏塞進一雙鞋底。出征的時刻已到,來不及為愛兒做好鞋,她將自己在油燈下,千針萬線納成的這雙鞋底連同自己的無盡的思念交給他。想必是上蒼賦予她靈感,給槐生留下今後一生中可以觸摸得到的一線親情。

  作者訪問了不少少小離家,而今功成名就的人,談起曆盡辛苦的逃亡,尤其是子欲報而親不在的哀慟,無不老淚縱橫。令人想到,書中沒有記錄幾十萬國軍官兵,200多萬倉皇逃到台灣的大陸人,包括所有沒落的、一生平庸的、成功的,哪一家沒有一個悲涼的故事?諾貝爾化學獎的得主崔琦在接受記者訪問時,被問道:“你12歲那年,如果你沒有跟親戚去到香港,結果會如何?”,記者和聽眾都以為他會說,那我可能當一輩子農民,決不可能成為化學家之類。出乎意料,崔琦沉默片刻後,緩緩地回答道:如果我不出來,三年困難時期,家裏多個勞動力,我爸爸媽媽也許不會餓死“,鏡頭前,他沒能忍住眼淚。

  很多殘酷,來自不安

  戰爭過去了,對生命的蹂躪與踐踏沒有停止。大陸的讀者也許不熟悉50年代台灣的白色恐怖。《大江大海》記述了幾個令人扼腕的故事。八千中學生被當龍的傳人,從山東徒步走到廣東,跨越萬水千山,經曆千辛萬苦,最後幾千名到達澎湖,發現麵對他們的是機關槍。得知17歲以上的要被強製當兵時,隊伍中有人大聲道:“報告司令官我們有話說。”司令官一個眼神,少年倒在刺刀下,血泊中。帶領這批少年來到台灣,為他們的不平遭遇奔走呼籲的七位從山東一道跋涉過來的校長、老師,全部被當作匪諜槍決(101-107頁,淒風渡一別)。

  那個時代倒下去的,大多是最優秀的。作者道:很多殘酷,來自不安。這是對集權政治之所以實施政治迫害的簡單總括。

  走近現場

  作者也帶讀者去看看硝煙散去的殺戮戰場、潰軍逃亡攀越的高山峻嶺,還去到戰俘營,帶著敬畏,查看死者的遺物,讀他們寫給親愛的人,尚未來得及寄出的信。我們驚訝地看到,無論德國兵、日本兵、美國兵、國民黨兵,相信也包括作者沒有去采訪的解放軍,他們的家信都同樣洋溢著對親人的思念,對國家的忠誠,對結束戰爭的渴望。長春城被圍困期間,一封國民黨官兵寫給親人的信和訣別書,大概代表著不同國籍,不同陣營的官兵最後的表白。他對自己心愛的女人說:“我的心永遠的印上了你對我的赤誠的烙印痕,至死也不會忘記你。。。。我已感到的是我還能夠為社會國家服務,一直讓我咽下最後一口氣方罷。這是我最後的希望。。。。我的人生觀裏絕對沒有苛刻的要求,是淡泊的,是平靜而正直的。脫下軍裝,是一個善良的國民,盡我做國民的義務。(208-211,死也甘心情願地等你)。作者神通廣大地獲得了許多戰地家書,如有天助。

  以生命的名義書寫曆史

  2008年汶川地址後的6月2日,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這天賑災晚會的主題是:以生命的名義。《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便是以生命的名義書寫曆史。聽到戰爭親曆者的描述,不是那些運籌帷幄的將軍,而是闖過槍林彈雨的兵足,一次次戰役中陣亡士兵就不僅僅是數字,不單純代表勝利和失敗。”一場戰役,在後來的史書上最多一行字,還沒有幾個人讀;但是在當時的荒原上,兩萬個殘破的屍體,禿鷹吃不完“。聽這些垂垂老矣,從戰場上撿回條命的人敘述,不由人聯想到,每個戰死的年輕人,家中都有等待他們歸來的父老鄉親。這本書沒有去批判這場內戰,裁決曆史,更不去追究責任;它隻是讓我們看到以神聖的名義發動的戰爭,草芥人命的後果。人類走過了漫長的年代,才取得求同存異、避免戰爭的共識。而將尊重個人的生命、追求和平作為終極的普世價值仍有爭議。

  這本書重提六十多年前國人的慘重犧牲,告訴我們那些不為人知的故事,向失敗者致敬,向幾千萬亡魂敬上一炷香。對發起、策劃、指揮戰爭的人,戰爭的結局是勝利或失敗,是成王敗寇;對用性命去搏殺的兵卒,無論你在戰敗一方,抑或戰勝一方的陣營中,結局都是兩種:活著還是死掉。如果幸運地活下來,最後不都是解甲歸田嗎?古今中外,沒有例外。

  長輩的故事

  在新書發布會上,龍應台說,寫此書最大的期待,是年輕人讀罷此書,會去傾聽他們的父母、祖父母過去的故事,去了解他們經曆的喜怒哀樂。她尤其希望大陸的讀者能看到這本書,也期待記錄民間曆史的書不斷湧現,”大陸應該可以寫出十萬本這類的書“。

  隨著曆盡苦難的一代漸漸有了閑暇,電腦令尋常百姓可以”按鍵疾書“,過去20年來,大陸通過正式與非正式渠道出版了眾多個人回憶錄,報刊雜誌、網站及個人博客上,長長短短的憶舊文字比比皆是。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服務中心,兩年前順應潮流開展”民間曆史“項目,收集了上千本個人回憶作品。和龍應台的期待不謀而合,項目也開辟了一個希望引起年輕人興趣的網刊。

  龍應台講述的故事,個個令人潸然淚下。如果問書中哪一句話令我最難忘,則是她最終找到當年抗戰英雄”八百壯士“的大約最後一位時,這個八十九歲、九死一生存活下來的人說:“我知道為什麽我的戰友都死在拉包爾,但我李維恂獨獨活到今天。我在等今天這個電話”。如作者所說,她在寫作期間,似乎得到神佑(她稱為'加持')。即便她有眾多出類拔萃的朋友、義工、粉絲傾力幫忙,假設她再過五年,哪怕三年來寫,多少書中的主人公將帶著他們的故事離開人世。她固然具備異乎尋常的精力和功力來完成此書,而在她和光陰賽跑的時候,必有天助。

  看了作者父親的故事,才明白她對年輕人的一番期待,還源於自己內心不可言喻的痛。“如今站在下關長江邊上,我更明白了一件事:我們有緣跟這衡山龍家院的少年成為父子父女,那麽多年的歲月裏,他多少次啊,嚐試告訴我們他有一個看不見但隱隱作痛的傷口,但是我們一次機會都沒有給過他,徹底地,一次都沒有給過。(74-78頁,潮打空城)。

  戰爭,無論從那個角度去描述,慘烈叫人不忍目睹,令人不安。作者沉靜的態度、洗練生動的語言,像輕紗一般,蓋在戰火蹂躪過、血淚斑斑的土地上,讓讀者可以直麵曆史,隨著作者冷靜下來,帶著良知,去感受、去思考。”有幸能和我們的同代人這樣攜手相惜,一起為我們的上一代――在他們一一轉身、默默離去之前、寫下《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向他們致敬。我的山洞不再黑暗,我的燭光不昏暗,我隻感覺的洶湧的感恩和無盡的謙卑。“讀到書的最後一段,不由想到龍應台在演講結束後,雙手合十,向聽眾深深鞠躬的樣子。

  也向你鞠一躬,謝謝你,應台。

  2009-10昆明 (本文曾在《同舟共濟》雜誌發布;這裏是未經刪節的全文。)

所有跟帖: 

回複:'半是'改為'全是', 比較貼切. -河舟- 給 河舟 發送悄悄話 河舟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1/2010 postreply 16:27:33

共產黨的興起是蔣打殺的果。中國的劫難。孫若活久些,70年前大不同了。 -mimiwiwi- 給 mimiwiwi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06/2010 postreply 06:5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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