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同胞遇難,阿裏山景區被毀,政府麵臨嚴厲指責。台風莫拉克不僅撕裂橋梁農田和生命,也在撕裂台灣民眾對馬英九的信任。
這是一場海島居民早就習以為常的台風雨,許多台灣人的心中,甚至對它有著些許期待,祈求今年降下第一場豐沛的雨。
但是誰都沒想到,“莫拉克”會如此的暴躁。兩天之內,它整整下了2700毫升的雨量,這是台灣一年的平均雨量。
特大暴雨裹挾著土石流,覆蓋了甲仙鄉小林村與六龜鄉新開部落,幾近滅村。單一個小林村,截至8月18日,就有491人失蹤。除上麵兩個村落外,根據“中央災害應變中心”8月18日上午公布的傷亡統計,目前全台已有127人死亡、307人失蹤。傷亡情況比“98226;21”地震還嚴重。
小林村消失了,阿裏山也“沒了”。這場“88226;8”風災,撕裂了台灣,也縮短了台灣領導人馬英九企立於政治生涯頂端的安逸期。這個台灣50年以來最嚴重的水患重創,讓台灣人思考,是天災還是人禍?
阿裏山最後的大陸客
難得來趟台灣,自然要到傳說中的阿裏山看看。16名陸客不顧風雨和管理處勸阻執意上山,結果遭遇公路塌方,無奈被困缺糧缺水缺電的梅園飯店。莫拉克已經毀了阿裏山,它又將如何折磨遊客和當地居民呢?
南都周刊特約記者8226;莫忘初 台灣嘉義報道
“送了大陸遊客下山之後,我回頭一看,土石流把家園摧毀得柔腸寸斷,我腳軟了,心都融化了,隻有一個‘慘’字形容,慘、慘、慘。”台灣嘉義縣阿裏山梅園飯店負責人鄧金弼歎了一口氣之後繼續說道,莫拉克台風肆虐過後的“八八風災”,是他此生遇過最大的災難。
執意上山被困孤島
正值暑假旅遊旺季的八月天,台灣正麵臨嚴重缺水的抗旱危機,8月7日,“中央氣象局”發布了莫拉克台風海上警報。在台風襲台期間,共有405個大陸觀光團、9481人在台灣旅行。其中來自廣東省中山的羅誌煥一行16人,成了最後一批造訪阿裏山的大陸遊客。他們由東南旅行社接待,搭乘遊覽車從高雄一路北上,準備前往向往已久的嘉義阿裏山、南投日月潭、台北故宮博物院等風景名勝與知名景點觀光旅遊。
每年的7、8、9三個月,正值暑假期間的觀光旺季,為了應對數量龐大的大陸遊客造訪嘉義阿裏山期間的住宿需求,梅園飯店負責人鄧金弼特地向銀行貸款了台幣四千萬元,準備大肆改裝整修。8月7日這一天,他剛好花了兩千萬台幣,完成30間客房的整修工作,希望藉此提升住宿質量與住客量。不過當日,為了顧及營運與旅客安全,阿裏山森林鐵路全麵停駛。
第二天,正好是嘉義縣阿裏山鄉鄒族的小米收獲祭,阿裏山鄉長陳明利專程到特富野社參加祭典,結果卻被大水圍困。
連夜的傾盆大雨取代了小草葉片上的露珠,羅誌煥與其他15名團員,一大早從高雄出發,風雨之中,遊覽車順著阿裏山公路(台18線)蜿蜒爬行,一路開到了阿裏山風景區的入口售票處。
“莫拉克台風來襲,風雨實在太大了,在山區很危險,你們還是趕快離開吧!”可是不論管理人員如何勸說,陸客團就是不肯讓車輛調頭離開。
“我們好不容易來到了阿裏山,一定要上去逛一逛才下來。”大陸遊客們一致決議,下車買了門票入園之後,在風雨中繼續往阿裏山挺進,進入園區之前,每個人都簽下了一張“切結書”,萬一發生任何意外,一切後果自行負責。
中午過後,阿裏山的風雨漸強,在山上享用了午餐填飽肚子之後,大家還是舍不得下山,決定繼續前往阿裏山的神木區欣賞風景,然後再下山繼續前往南投日月潭旅遊。
強雨持續,絲毫沒有減緩的趨勢。下午3點30分,風勢加劇、豪雨驟降,在風雨交加的時刻,16位遊客終於躲進了遊覽車,準備下山離開。到了阿裏山公路54公裏處,突如其來的一陣土石塌方,阻斷了陸客們下山的道路,大家在車上枯坐了兩個半小時,工程單位還是無法清除路上淤積的大量土石。由於前方土石坍塌,大型遊覽車在山區單向車道無法回轉,負責開車的司機隻好打擋後退,用倒溜的方式開了2公裏的山路,折返回距離奮起湖僅12公裏的梅園飯店。
“阿裏山上從來沒有下過這麽大、這麽多的雨,傾盆大雨大多集中在晚上落下,那天晚上的風,連人都會被吹飛了。”梅園飯店負責人鄧金弼心有餘悸猶存地說,當天晚上,山區吹起了十級以上的強風,差一點就吹破了飯店的落地玻璃窗,他擔心得整夜無法闔眼,立刻起身把所有的門都閂好,再召集員工扛來兩個大沙發,合力頂住飯店大廳前的玻璃門,此刻卻聽見“碰”的一聲巨響,放在飯店門口兩側的上萬元陶瓷花盆,承受不了強風吹襲應聲倒下碎裂。“現在想起來,還是很恐怖。”
昨天吃三碗,今天吃一碗
“我們在山上,什麽消息都沒有,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鄧金弼說出了阿裏山受災居民的心聲。
“中央氣象局預測,莫拉克台風會在阿裏山區降下八九百毫米的降雨量,沒想到卻下了兩千九百毫米的雨,比預測多出了三倍的水。”鄧金弼語氣肅穆地說出心中的恐懼,他強調,阿裏山區瞬間降下那麽多的水,才會造成山崩。8月9日這一天,有128間客房,可以容納近400名遊客、停下八輛大型遊覽車的梅園飯店,和嘉義阿裏山一樣,成為斷水、斷電的山中孤島了。
此刻的梅園飯店,隻有一台發電機可供運作,還有一千公斤的儲水、幾包白米和麵條,以及冰箱裏剩下的食物。這些成了羅誌煥等16名大陸遊客、遊覽車司機、旅行社導遊,和鄧金弼與二十多名員工的救命存糧。
午餐時刻,鄧金弼到自家菜園裏采摘太太種植的有機蔬菜,請員工們烹煮餐食供大陸遊客們享用。在等待救援的空當,梅園飯店的員工們,還特地煮了熱水衝泡今年初采收的阿裏山春茶,讓大陸遊客們在風雨中品茗話家常,舒緩一下緊張的氣氛,但是山上的風雨仍未停歇,眼看著今天是無法離開了,受困山中鎖在飯店客房裏也不是辦法,鄧金弼就試著用發電機傳送而來的微弱電力讓卡拉OK伴唱機運轉,供大陸遊客們唱歌解悶。
“眼看著白米隻剩下一包,已經快要斷糧了,我隻好一天煮一點,一天煮麵、一天吃飯,再烹煮不同種類的蔬菜,讓大陸遊客們換換口味。”鄧金弼說,當他得知阿裏山公路遭大雨衝刷,路基流失且塌方嚴重時候,一邊和大陸遊客聊天安撫大家的心情,另一方麵則是不停聯絡位於高雄的友人蔡先生,請求直升機支援把受困在梅園飯店的16名大陸遊客全數載出,安全送抵山下的平地。
“我昨天吃了三碗,今天吃一碗就好。”一位受困在阿裏山的大陸遊客幽默地說著,緩解了同行受困遊客的緊張氣氛。
兩個小時過後,高雄的蔡先生打電話給梅園飯店負責人鄧金弼詢問並告知:“現在全部的直升機都在救難了,你們那裏安不安全?糧食夠不夠?有沒有什麽重大傷病者需要緊急救助?”
“我們這裏有16名大陸遊客和許多員工,目前都很平安,食物也還夠吃。”鄧金弼說完之後,電話那一頭傳來的答複是,“目前不可能排到直升機過去了。”
徒步下山,用鐮刀開路
“一切都是未知數,整個路垮了,山也垮了,電力公司的電塔也垮了兩座,隨著山坡落入土石流中。”
一位受困於梅園飯店附近,需要長期仰賴電力轉動呼吸器維生的臥床病患,在斷水、斷電、斷路的情況下,還來不及等到直升機前來救援,在阿裏山上咽下了人生的最後一口氣。
“阿裏山公路全線中斷,斷水斷電,山上沒有冰櫃保存遺體,也沒有棺材可用,好不容易才等到直升機飛來‘救援’,把往生者的遺體載送到山下的嘉義殯儀館。”鄧金弼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這位鄰居8月19日出殯,但是路已經斷了,鄰居們都沒有辦法下山去參加告別式。”
除了受困在阿裏山梅園飯店的16名大陸遊客、遊覽車司機與旅行社導遊之外,還有一名承包阿裏山建設工程的承包商。到了第三天,大家依舊遲遲等不到政府單位的救援訊息,飯店內的儲水和存糧也將告罄。10日,鄧金弼決定帶著大陸遊客們,以徒步的方式走下山脫困。
“你們的行李很重,不要帶了好不好?”鄧金弼詢問著。“不行,那是我們在台灣買的很多東西,我們的行李要跟著走。”聽了大陸遊客的回答之後,鄧金弼開始傷起腦筋,隨即找來三台箱型車運送乘客、一台小貨車裝載行李,想辦法找出員工穿的20雙雨鞋,一人發一件雨衣之後,再聘雇了六名村莊內的壯丁幫忙搬行李,從阿裏山公路五十七公裏處出發,靠著一台“小山貓”挖土機開道,沿路推開躺在路麵的土石和泥流,再開到四十一公裏的嚴重坍塌處,直到車輛再也無法前行,就請大陸遊客們下車徒步走下山。
“徒步走到龍眼橋之後,再也沒有路了,我們拿著鐮刀,邊走邊砍,那是一條沒有人走過的路,大家腳下踩著泥巴、雜草路和碎石前行,再往檳榔樹園、肖楠樹園和原始林中挺進,年輕人就扛著行李跟在大陸遊客後麵走著。”親自陪同大家打頭陣走下山的鄧金弼說,大家一邊走一邊協助推、拉、拖前進,穿越了又窄、又陡、又滑的羊腸小道,直到下午兩點多走下山時,已經看到阿裏山風景區管理處處長曾漢洲在前方等待,所幸還有六名消防人員幫忙接手扛運行李,才得以順利脫困下山。
離開嘉義之前,16名大陸遊客收到了阿裏山管理處長準備的一袋小禮物,還在餐廳吃了一段“平安飯”壓驚之後,大家臉上都掛著滿意的笑容,繼續往北的旅程。
阿裏山毀了
11日這天,嘉義縣阿裏山鄉長陳明利,與同伴們走了兩天一夜,回到十四公裏以外的鄉公所之後,才發現全鄉有6000多人受困山區,還有3戶人家苦等不到直升機前來救援,隻能在已逝家人的遺體旁伴屍哭泣。
徒步下山平安脫困的16位大陸旅客們,原訂11日搭機離台返家,後來臨時決定改變行程,前往台北的101大樓旅遊之後,再搭機返回大陸。
60歲的鄧金弼走回梅園飯店,累到兩腿發軟起不了床,此時住在老家附近的侄兒跑來,讓他看了用手機拍攝下的老家照片,鄧金弼看了之後大吃一驚,他這一輩子做夢都沒有想過,自己生長了60年的阿裏山故鄉老家後院,有一片祖先六代耕種相傳的竹園和杉樹園等自家農地,全都被山崩和土石流衝走了。
“我們老家後麵的那一片山林,從日據時代到現在都沒有人開墾過,沒有想到連這樣一片的原始林都會崩塌。”從小在阿裏山區長大、經營梅園飯店長達27年的鄧金弼的心裏很清楚,阿裏山鐵路受到嚴重損毀,最快要兩年才能修複,阿裏山公路要等到9月15日才能搶通單向通車,至於全線通車,至少還要等待半年以上。“如果要鐵、公路全線修複通行的話,現在的感覺是遙遙無期,真的沒有希望了。”
8月12日,首次抵台旅遊的大陸遊客羅誌煥一行16人,結束了7天6夜的驚魂之旅。
當大家幸運地平安脫困搭機離台時,其中幾位大陸遊客的行李中,還塞著幾包在阿裏山買到今年剛采收的阿裏山春茶。團員中年紀最小的9歲廖小弟還說,這是一趟特殊的經曆,回到大陸之後要寫進日記裏,和同學們分享。
鄧金弼又回到了沒水沒電的梅園飯店,繼續守著他一手創立的產業,眼看著還有龐大的貸款和員工薪水要支付,飯店裏卻沒有一個住客,不知道未來何在?眼看著風災過後菜價節節攀升,又沒有遊客住入,幹脆就把妻子親手種植收割的兩千斤高麗菜洗淨曬幹,製成代代相傳的獨家醃菜“高麗菜酸”,在死守家園等待重建的日子裏慢慢用。
在梅園飯店另一邊的嘉義縣梅山鄉,因為阿裏山公路嚴重塌方,已經斷水、斷電,受困長達6天的災民,家裏已經無米下鍋了,眼看著存糧竹筍也被吃完了,直升機就在住家屋頂上盤旋而過,在苦苦等不到救援的情況下,隻好施放狼煙。
“住在山上的人,生命力都很堅韌,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們是不會向外求援的。”災民葉先生說,他早就開始自力救濟了,靠著自己在山區找到的竹筍和野菜充饑。
“這次阿裏山受損的情況,比“九二一地震”還嚴重。”前嘉義縣梅山鄉救難大隊長王清輝指出,這是他生平見過最慘重的災難。
“你真的要親眼看到才相信,阿裏山這麽重要的風景區,已經毀了。”鄧金弼說出了自己的切身之痛。
“八八風災”過後的第一周,阿裏山風景區的災民們,合力找到了一條年久失修、通往嘉義山腳下的產業道路,終於開出了第一條可以容納一台四輪傳動車輛通過的便道,誌工們開著吉普車,運來了一車車民眾捐助的救援物資與賑災品,民眾的愛心持續湧入阿裏山區。
為了讓飯店裏僅存的發電機持續運作,鄧金弼拜托山下的朋友幫忙買柴油送上山來。
未來在哪裏?
“在李登輝執政的時代,發生九二一地震時,三天內就有挖土機,全部武裝動起來救援。但是現在的馬英九,坐在台北的辦公室裏,不知道外麵發生什麽事情,災情已經不可收拾了卻還不曉得。”經曆五十年罕見的八八風災重創之後,鄧金弼開始懷念起以前政府的行政效能與救災能力。
話鋒一轉,鄧金弼又有感而發地說著:“馬英九就算做得再努力,人民也很努力地罵,一個領導人,能有什麽辦法,這是一場天災,真的很難抵抗,就算換一個人,能力有多大呢?又不是神仙。”總是樂觀以對的鄧金弼持續說著,盡管如此,他也認為,馬英九政府的救災能力確實是“慢半拍”,如果能更快一點就好了。
數十台的“怪手”集中在受創嚴重的阿裏山公路,幾乎所有的挖土機都來鏟土、挖路,希望可以趕快搶通道路。“如果可以趕快把路搶通的話,隻要車子能走,人還有一口氣在,再努力還有機會,隻要路通了,什麽都可以解決了。”鄧金弼滿懷希望地說出對於未來的想象。
媒體記者持續挺進災區,當鄧金弼在風災後遇到第一批來訪的電視台記者時,開心地協助運送他們到更深的部落采訪,還送了四棵自己栽種的高麗菜和兩罐獨門醃菜的“高麗菜酸”。
“大陸有很多的遊客,沒有經曆過台風天的經驗,不知道天災的嚴重性,好不容易來到台灣,腦袋裏隻想要到阿裏山玩,卻沒有顧慮到安全問題,真是 ‘望天慶慶,不知死活’(台語,隻顧著玩卻不顧自身安危之意)。”鄧金弼感謝老天保佑,也慶幸著大陸遊客們能平安脫困返回家鄉,他親自送走了阿裏山的最後一批遊客之後,自己賴以維生的飯店也無限期地歇業了。
在台灣的眾多風景區當中,最受大陸遊客歡迎的旅遊景點,首推阿裏山,卻也是此次風災中受創最嚴重的旅遊景點。根據旅行公會全聯會的推估,莫拉克風災過後造成台灣觀光產業的損失金額,預估將高達四五十億台幣。
曾遍布山野林間的阿裏山森林鐵路,昔日堅硬的鋼鐵已如同麻花糖般,被強大的土石流推擠著埋進泥地中,或隆起裸露於地表之外,嚴重扭曲變形,多達30處以上的路段受到塌方、路基流失,或是土石流掩埋的影響,鐵路受創甚巨,預估修複期長達兩年。
“謝謝你的照顧,我們已經平安回來了。” 8月17日晚上7點,海拔2000米的嘉義縣阿裏山鄉仍處於斷水、斷電、斷路的“原始”生活形態。此時,一位曾在8月8日至10日受困於阿裏山梅園飯店的大陸遊客,甫自台灣返回大陸的羅小姐,特地從江蘇打電話到梅園飯店找鄧金弼表達由衷的謝意。
8月10日,台灣屏冬縣水勢稍退,孩子在撤離的裝甲車中抬頭望向天空。
莫拉克七日祭
“我一定會在這個地方,把水流不走的東西帶回來,共榮、共享、分勞、分享的小區,這些都是流水帶不走的。”白發蒼蒼的民謠之父胡德夫,說話時早已老淚縱橫,一邊舉起布滿皺紋的粗厚大手抹掉臉上的思鄉淚。
南都周刊特約記者8226;莫忘初 台灣報道
8月8日南台灣被撕裂
該來的梅雨季突然消失,台灣陷入了炙熱酷暑的旱災“烤”驗。8月7日,莫拉克這隻巨獸,喬裝成今年第一個前來“報佳音”止渴解旱的中度台風,靜默地趴臥在東部太平洋海床上,它悄悄地放慢了速度與腳步,用巨舌前緣輕輕舔了一下台灣東部沿海的天空,流下幾條饑餓的唾液。
海島居民早就習以為常的台風雨,許多人的心中,甚至對它有著些許喜悅與期待,祈求今年降下第一場豐沛的雨絲甘露,能夠紓解農耕與民生用水告急的“渴”望。8月7日,隨著風勢和雨量逐漸增強,台灣政府宣布各縣市停止上班、上課,桃園國際機場往來香港、中國大陸與鄰近國家之間的航班則全麵停飛。意外賺到一天“台風假”的上班族們,紛紛鑽進了百貨公司、電影院和大賣場逛街娛樂,順便購買“八八父親節”的禮物,或是與家人一起乘車返鄉,與父親團聚歡度佳節。而此刻,惡獸正在醞釀著最凶殘的一撲。
8月8日淩晨,矗立在楠梓仙溪畔的小林村,靜靜地睡在一片山林的懷抱中,莫拉克巨獸已經覬覦著這塊土地。
眼看著南台灣的淹水災情越來越嚴重,位於台北、台中、台南、桃園各地的熱心網友們,在8月8日淩晨一點半召開skype網絡聊天室在線會議,到了三點半就已經架設完成了“莫拉克網絡災情中心”,還有不知名的網友自製了災情通報係統。架設網絡災情中心的熱心網友們每個時段派兩個人輪流值班,同時在撲浪(plurk)網絡收集並更新災情,求救的訊息更新速度也越來越快。
獲悉莫拉克台風重創台灣的消息之後,英國、德國、美國、日本、法國、匈牙利等國家,都主動表示了願意對台灣伸出援手協助救災之意。
風雨交加的台風夜,許多民眾熬夜收看電視新聞24小時不收棚的各地聯機報道,才知道莫拉克已經重創了台灣南部,帶來50年來最嚴重的傷害,這一切,恍如夢境。
8月9日 怪獸肆虐,水土橫行
這一夜,怪獸莫拉克與小林村山上的土石談成了一場“交易”。雨水把山上的土石們推下山,土石流決定要收回被人類長期占領的土地。
清晨2點,莫拉克帶來的大量豪雨,灌進了台南縣下營鄉這個從來不曾淹水的鄉下地區,單親媽媽王美月請鄰居幫忙,趕緊把罹患重度肌肉萎縮症臥病在床的兩個重病癱兒搬到二樓,再打電話求救,受災民眾狂打119、110的電話求援,一時湧入的求救訊息癱瘓了消防救難係統。
淩晨3點40分,家住南投水裏的謝耀祺準備在台風夜趕回家照顧媽媽,駕車行經台16線11公裏處,跟舅舅通完最後一通電話之後,3點54分就墜落在坍塌路斷的濁水溪流中。
湍急的溪流也帶走了準備開車外出買菜的賴光明、賴連惠父女,在慘遭沒頂的前一分鍾,賴連惠還打電話給媽媽:“媽媽,我們掉下來了,趕快救我們。”還有一對在台風夜趕回老家,想和爸爸歡度父親節的史姓兄弟也雙雙墜溪,家中的小妹天亮後對著滾滾溪水哭喊著: “哥哥,你在哪裏?”
清晨六點多,雨已經下了一整夜,當馬英九還在官邸熟睡的時候,小林村突然冒出“轟”的一聲巨響,不到十分鍾,近600位還在風雨中酣夢的小林村居民們,全部被泥石活埋在三層樓高的土石堆下,隻有數十人四散奔逃。
此時此刻,嘉義阿裏山區多處聯外道路中斷,台東縣太麻裏、屏東林邊鄉、台南縣、高雄縣陸續傳出積水災情。部分地區已經成了斷水、斷電、斷糧的水鄉澤國,淹水已達一層樓高,上千災民隻能站在二樓陽台等著援救。
經不起河水一夜侵蝕拆解,距離河邊50米的台東知本溫泉區的金帥飯店出現20度傾斜,9日上午11點40分“轟”的一聲跌入河麵,激起令人觸目驚心的巨大水花,這一幕,揭開了台灣重大傷亡的序幕。
8月10日 家園與民心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次水災衝毀了許多人的美好家園,這是記憶裏最痛苦的一刻。”金帥飯店創始人之子謝誌昌以《我的家,金帥飯店倒了》一文投書到報社,陳述出心中最深沉的痛。
金帥飯店並不是河岸邊的旅館,河岸有消波塊、防波堤、至少十米的道路、商店街,再來才是金帥飯店,如今這樣的見證實在太過於悲情,令人不忍卒睹!土石流掃過的地方,一片瓦礫也不留,原本上千人居住的村莊,現在隻剩下河床了。
在搭乘高鐵轉成接駁車前往台南采訪的途中,聽到一名旅客打電話到總統府陳情專線高聲痛斥,“台南縣仁德有那麽多的國軍直升機,馬英九為什麽不調動國軍的直升機加入救災?卻把幾十台飛機放在機棚裏納涼?”
此時的馬英九,人正在台東縣太麻裏勘災,一位在八八風災失足墜溪的太麻裏鄉民李漢邦之子李昱穎下跪哭喊著向馬英九陳情時,激動地詢問:“我們全家都投你,我要見你,被他們(隨扈)攔下來,為什麽見你一麵卻那麽難?”馬英九回應著: “我不知道你在找我啊”、“我現在來了啊”、“你不是見到了嗎?”他的官僚表現又引起一波民意的討論與撻伐。
“這裏受難的災民不是隻有我爸而已,還有很多人已經沒有飯吃了,你知道嗎?” 李昱穎持續說著哭到癱軟倒下,留下尷尬的馬英九表情僵硬地站在原地,這個畫麵震撼了全台民眾,也讓馬英九失去了民心。
8月11日 被遺忘的部落
“啪啦、啪啦、啪啦,土石流一衝斷橋,兩邊的電線杆就像骨牌一樣倒光光。”高雄縣六龜鄉新開部落的災民神色凝重地說著,大量的土石重擊新開部落,造成全村32人遭到活埋,半數房屋倒塌。但是風災過後4天,全台的目光集中在屏東縣林邊以及高雄縣甲仙鄉的小林村展開救援工作的時候,新開部落始終被遺忘,不在搶救名單之列。受困村民們隻好冒險跑到斷橋旁,隔著巴斯蘭溪向南邊的新發村求救。
眼見糧食剩不到一天,受困山中的高雄縣六龜鄉代表會主席潘星貝,隻好想辦法用強力彈弓把寫著“三十二人被埋,救救我們!”的字條射向相隔約一百米的新發村,六龜鄉長林俊傑接到字條之後,急得拚命向消防局求救,才讓新開村的消息曝光,當親友陸續趕到新發村時,隻能隔著惡水遙遙相望,等不到救援。
“Happy birthday to you……”住在高雄縣桃源鄉布農族原住民三歲小災民周苡謙,受困在斷水斷電的原住民部落已經第四天了,看到媽媽晚上在家裏點起蠟燭,突然唱起生日快樂歌,原來是她以為有人過生日,點蠟燭慶生要吃蛋糕了。
家住屏東縣東港的戴文隆,因淹水成了受災戶,他看到屏東縣林邊鄉的受災戶情況更嚴重,就把整理家園的工作交給太太,開著吉普車投入林邊的救災,從8月8日至8月10日連續3天,戴文隆一大早出門,一直忙到淩晨3點才回家休息。 8月11日清晨5點多,戴文隆突然感到一陣頭痛、嘔吐且無法站立,隨即陷入昏迷,被家人緊急送往高雄義大醫院救治,醫師診斷是顱內背殼出血中風。
下午3點30分,台中空勤總隊一架前往屏東支援救災勤務的UH1H直升機,在載運民生物資前往霧台鄉伊拉部落執行救災勤務時意外墜機,具有多年救難經驗的正駕駛張順發、副駕駛王宗立和機工長黃鎂智三人失蹤。當三位救難英雄的遺骸在隔天中午被直升機運回平地時,內政部長廖了以的手臂上掛著黑紗,站在停機坪上,親自迎回了三個沉甸甸的屍袋。
此時台灣外事部門發出“特急件”電報,通令駐外各辦事處:“倘住在國政府或民間欲提供救援物資或派遣救援團隊,請貴管處予以婉謝。”遭到網友上網揭露後,外事部門發言人卻公開否認有拒絕外國援助之事。
8月12日 佛堂與教會
“我們在山上的工寮躲了兩天,沒有東西可以吃,疊起三顆石頭就開始燒柴火煮水,我們會把熱水先讓給剛出生不久的小嬰兒泡牛奶,再煮東西給大家吃。” 55歲的高雄縣桃源鄉勤和村布農族人王先生和200多位族人們搭上救難直升機之後,先被送到高雄縣旗山國中,再送到“禪靜中心”的寺廟中安置。
台灣的原住民大多是基督徒,由於不同的宗教信仰,增加了安置災民的困難度,高雄縣政府設置災民收容中心的方式因此備受批評。
“耶穌愛我我知道,因為聖經告訴我……”,為了安撫災民們多日來緊繃的情緒,伊甸基金會早期療育中心的社工們,正帶領著篤信基督教的布農族災民們哼唱著詩歌,一位腳上受傷的布農族原住民老人循聲走來,坐下一起唱歌。唱到了第三首歌,禪靜中心的住持與信徒們神色凝重地向他們走來說:“我們這裏是佛堂,你們可以去其它地方。”
聞言之後,原住民災民們的歌聲戛然中止,伊甸基金會的工作人員們隻好做一些補登災民姓名與基本數據的文書工作。30分鍾過後,住持再度走向伊甸基金會的工作人員們並開口說著:“請讓我們接手吧”。伊甸基金會的工作人員們,隻好與篤信基督徒的原住民部落災民們,從“禪靜中心”轉到“順賢宮”,再繼續撤退到高雄縣內門鄉的“永興教會”。
8月13日 睜眼說瞎話
“我們真的以為,世界末日到來了。”高雄縣桃源鄉民族村最後一批撤退的布農族青年林俊雄說,土石流淹沒村莊的時候,有20多人遭到活埋,他和族人們光著腳爬上尚未開發的山路,淋著雨睡在濕冷的泥濘平台上,已經無路可退也無家可歸了。
緊急救援的黃金72小時過後,根據台灣TVBS電視台民調中心公布了一份在8月10、11兩天做的民調顯示,有47%的民眾對馬英九的救災表現表示不滿意,若以地區分析,台灣南部的雲林、嘉義、高雄和屏東地區,對馬英九的不滿程度高達51%,至於“行政院長”劉兆玄的表現,民眾不滿意的比例也高達51%。
麵對民怨與撻伐聲四起,馬英九改口指稱“歡迎外援”,隔天台灣外事部門拒絕外援的電文曝光,戳破了政府睜眼說瞎話的謊言。
8月14日 往生的靈
他們離開家園,不是為了外出謀生,而是逃命。
在馬英九起床之前的淩晨三點半,空軍與陸軍的二十架直升機早已在嘉義縣水上機場待命,運補救援物資把機艙內裝填得毫無空隙。到了清晨五點,天色一亮,第一架直升機起飛,搶在山區下午一、二點鍾之後開始起霧的時間,密集運送救難物資,空投至人口最多的中和、新美、香林、中山、中正、十字、樂野、達邦、裏佳等九個村落。
在高雄縣甲仙鄉小林村600名村民慘遭活埋,“頭七”的前一天,高雄旗山醫院的急診室外,搭起了一座靈堂,紀念追悼著所有“八八風災”受難者,以及隨溪水被衝刷下山,等待家屬進行DNA采驗認領的無名屍。上百位慈濟基金會的誌工們,正為“八八風災”的往生者誦經悼念。高雄縣的旗山教會,也舉辦了第一場八八風災罹難者的追思禮拜。
早上10點,馬英九以“國家安全會議主席”身份召開上任以來的首次“國家安全會議”。
“這次莫拉克台風重創台灣,造成人員與財產的嚴重損失,迄今死亡人數已經超過120人,高雄縣小林村罹難者估計還有380人,死亡人數可能會上升到500人以上,7,000多人無家可歸,財產損失估計可能已超過500億元(新台幣)。有些民眾到現在還沒找到親愛的家人。”就在馬英九逐一宣讀的同時,分坐於兩側的蕭萬長、國民黨主席吳伯雄、“行政院長”劉兆玄、“立法院長”王金平等 “九萬兆”團隊閣員們也全員到齊。
上午11點50分,南投縣名間鄉的水上救生員張瑞賢,在搜救台16線坍塌車輛墜溪事故失蹤者時不慎落水,溺水殉職。“他今天特地向公司請假參加搜救任務,沒想到會出事!”張瑞賢的妻子哭喊著,卻再也喚不回先生,張瑞賢為了救難而捐軀,一條活生生的人命,頓時成了水患肆虐過後的新靈。
8月15日 歸不去的原鄉
“水永遠會記得回家的路,它要收回被人類霸占的土地。” 台東太麻裏部落的長老說,一百年前,太麻裏溪的河麵還有150米,現在隻剩下50米。
台東縣的大武山,是這次莫拉克台風災情嚴重的地區之一,台東縣金鋒鄉的嘉蘭村,是台灣“民歌之父”胡德夫的故鄉,莫拉克一口氣吞沒了嘉蘭村50多棟民宅與農田。
下午兩點鍾,胡德夫召集了甫獲金曲獎的“南王姐妹花”等原住民歌手,在台北鬧區的西門紅樓,發起了“為家園而唱——台東賑災募款音樂會”,原住民歌手們透過歌聲,替受到莫拉克重創的台東家鄉募款。
“哎呀,大武山是美麗的媽媽,流呀流著啊,滋潤我的甘泉。你使我的聲音更美,心裏更恬靜。我們現在已經都回來,為了山穀裏的大合唱,我一定會回到山下,再也不走了。”莫拉克風災過後,胡德夫再次唱這首自己譜寫的《太武山是美麗的媽媽》,為族人們與家鄉募款重建家園,但是這一次,他心裏很明白,自己再回不到當年出生的“原”鄉了。
“我一定會在這個地方,把水流不走的東西帶回來,共榮、共享、分勞、分享的小區,這些都是流水帶不走的。”白發蒼蒼、年近六旬的胡德夫,說話時早已老淚縱橫,一邊舉起布滿皺紋的粗厚大手抹掉臉上的思鄉淚。
8月15日,台灣高雄小林村,兩名女子懷抱著父母的遺像,跪在小林村遺址前,悲痛不已。他們的父母在泥石流中不幸去世。
小林村滅村浩劫
慘遭泥石流“滅村”的台灣高雄縣甲仙鄉小林村,有近500名村民被活埋在厚厚的泥石流下。這場看似猝不及防的大災大難背後,是天災與人禍的角力。
南都周刊特約記者8226;林瑞珠 台北報道
8月15日,“88226;8”水災過後第七天。按照習俗,這天是小林村罹難村民的頭七法會。
高雄縣甲仙鄉公所在產業道路旁,不管是幸存的小林村民,或是旅居在外的親朋好友,1000多人跪在斷裂的路麵上,望著已經消失的家園,不斷呼喊著親人的魂靈,趕緊回到家人的身旁。400多個牌位前,金紙的灰燼帶著白煙輕輕飄散,卻帶不走小林村民的傷痛。
“第一個是我爸爸,第二個是我媽媽,第三個是我二哥,第四個是我三哥,我去(衝)洗遺照,他問我要洗幾吋,我說洗十五,他說十五吋,我說不是,我要洗十五個人。”穿著灰色 T恤的劉坤來,在法會上痛哭不已。他在莫拉克台風期間,因為外出工作而逃過一劫,他的家族共有60人喪生,其中15人更是直係血親。
悲傷的情緒在法會上傳遞著。一個不言不語多天的村民,在此時終於情緒崩潰,用米酒瓶狠狠地砸向自己,頭破血流,放聲大哭:“我對不起媽媽,我不孝……”土石流淹沒了他家六口人,阿嬤、媽媽、弟弟都走了,他十分悔恨沒有住在村裏,不能及時救出家人。
甲仙鄉小林村分為小林地區及五裏埔地區,慘遭土石流淹沒的小林地區,行政區為第9鄰至第18鄰,戶籍人口815人。依鄉公所統計,小林地區獲救人數隻有79人,但慘遭活埋的人數到底有多少,村民說法莫衷一是。
鄉公所根據戶籍資料及父親節當天返村過節的名單,擬出失蹤清單共491人,張貼在鄉公所門口,讓生還或遠遊在外地的親人們查對,現場人們來來去去,盡是一張張失望含淚的臉。
當天,一些村民隨著法師,跋山涉水回到被土石流淹沒的小林村,為罹難的親人招魂。
一個罹難者家屬,找不到家在哪方,隻能跪在爛泥石堆上,哭喊著親人,從阿公、阿嬤一直喊到外甥、侄子,她要帶著一家十幾口亡魂下山到甲仙參加頭七法會,但罹難的親人們仿佛流連這片家園不肯離去,她連續擲筊22次才得到聖筊響應。
在他們的眼前,熟悉的村莊似乎從地球上消失了,隻餘一片爛泥石堆,還有兩間孤零零的民宅。這兩間房子本在村子地勢最高處,如今村子被土石流吞掉,變成鄰近溪邊。
後山那片原本秀麗青翠的山巒,如今已崩裂了一大塊,光禿禿的,令黑色土石裸露在陽光底下,顯得那麽困窘而無辜,而崩塌而下的土石,早已和疾來的雨水化成漩渦般的泥流,在8月8日的清晨,席卷了這個村莊。
“沒有一個人逃出來”
8月8日,是父親節,位於高雄縣甲仙鄉楠梓仙溪溪畔的小林村,卻感受不到半點歡樂的氣息,因為莫拉克台風帶來的傾盆大雨,已經足足下了一天,阻斷了許多返鄉探親的子女。
雨水“嘩嘩”地從天上灌下來,打得屋瓦“啪啪”巨響,這樣的聲響,讓困坐家中的村民們,相互說話還得喊破喉嚨。早幾天在抗旱的村民還有些高興,暴雨可以讓莊稼解解旱了。
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整個村莊又濕又悶,好似罩上了霧光鏡,即使隻是三公尺外的對街人家,也都看不清。
此時,在這個山中小聚落已經住了五六代的村民們,有些揣揣不安,擔心去年卡玫基台風帶來的警報會不會再次發作。那場台風帶來的大水,讓一直沒遇過可怕天災的小林村,九成房舍遭土石入侵,甲仙大橋斷裂,隔壁的桃源鄉、那瑪夏鄉也災情慘重,但因無人員傷亡,最後那次“警告”以“盡快重建”收場。
到了晚上七八點左右,小林村第9至18鄰的狀況已經十分危急,後山土石崩落,土石流不斷流入村莊,當時高雄客運的巴士剛剛駛離村莊入口,就被路人攔了下來,攔路的村人對司機邦榮貴說:“土石流已經侵入村莊了,你有車,能否回去多載些人出來。”
60歲的邦榮貴也是小林村人,一聽此言,二話不說,立刻折返接人,他沿路讓逃難的居民上車,26人座的客車擠上30多人。當這輛救人的巴士行經當地大廟北極殿前,突然被落石擋住前、後去路,接著,整輛車被衝刷而下的土石流淹沒。“沒有一個人逃出來”,邦榮貴的女兒邦惠華痛哭不已。
但這一切並沒有喚起小林村村民的警覺。在山上一陣陣“轟隆隆”的怪聲中,他們依舊選擇在家裏安睡。
8月9日清晨6點多,大雨滂沱,大多數村民還在睡夢中,尚不知一場浩劫即將來臨。此時,累計雨量已經快要2000多毫米了,這幾乎是平常一年的雨量。
“山崩了”
小林村第9鄰至第18鄰處民宅後方,一座當地稱為“獻肚”的土坡突然崩落,在大雨中傳出“砰!砰!”兩聲巨響,像發生大地震時一樣。
此時,正在四處巡視,提醒鄰居“隨時準備跑路”的甲仙鄉救難協會成員羅龍通,知道大事不妙,山崩了!
他立刻衝回家大叫:“快跑!”隨後轉身叫鄰居逃命。他的妻子潘春美,跟著長子、媳婦和三個孫子往台電的高地衝,不到5分鍾,滾滾土石就淹沒整個村落,全村200多戶人家,僅剩半山腰上的那戶。她急得轉身搜尋丈夫的身影,卻眼睜睜看著他的身體被卷入泥流中。“他的人隻剩一半!”夫妻陰陽分隔的瞬間,讓潘春美止不住驚恐與淚水。
61歲的羅龍通和妻子潘春美,都是世居的小林村村民,他們一家住在村中主要幹道忠義路上。潘春美和家人逃出之後,和其他42名村人,或抱或站地在手機基地台座上等待救援,此時山上仍然風雨交加,打得他們又冷又餓又驚恐。
他們輪流撥打110求援,但這頭說得急,那頭卻不緊不慢地問,然後回複直升機很快就來。眾人仰天期盼,卻等不到任何救援的消息。他們隻好告之外地親人。由於先前打到110求救無門,親友們隻好狂打電視台新聞熱線,這場劫難,才被外界獲知。
前往小林村救援的消防署特種搜救隊南部分隊長蘇順,駕著直升機來到小林村上空,幾乎認不出那裏的地形地貌。他說,當直升機抵達時,全村屋頂幾乎都看不到了,情景觸目驚心,簡直是滅村,“真希望看錯了!”
“隻要我看到的人,一定要活下來”
與此同時,小林村內山裏頭,那瑪夏鄉與隔壁的六龜鄉也好不到哪裏去。
當土石流湧入小林村時,也湧入了那瑪夏鄉山中的兩個原住民部落。數十村人因此不知去向,僥幸躲過一劫的,都逃到民生二村的高地平台上。但由於道路多處發生土石流,交通中斷,通訊時有時無,大約有3000名鄉民頓時與外界斷了聯係。
過去,台灣原住民大多為共產、共有、共享的社會,部落族人非常團結,雖然現在經濟模式已經改變,但資源共享的習性一直沿襲至今,所以,當小林村、民族村發生土石流時,就會有人出來營救族人。
當土石流湧入那瑪夏鄉的民族村,曾在海軍陸戰隊服役的林勝恩,十分鎮定地麵對這場滾滾濁流與驚恐的族人,當時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隻要我看到的人,一定要活下來。”
憑著過去在軍中的訓練,他在泥漿中利用樹枝及一根繩子,與另一位得了蜂窩性組織炎的族人李民傑,在泥沼中將眾人一一救了出來,然後帶領大家登上部落至高點,安頓好族中老小之後,召集年輕族人搭帳篷,讓老弱婦孺簇擁在中間,然後再開辟停機坪。趁著雨勢稍小,他又帶著幾位年輕族人回到村莊中,在幾間沒有被土石流淹沒的房子裏找食物。可是找來的食物也隻夠兩餐,實在不夠大夥兒果腹,隻能讓老小先省著點吃。
他們棲身的至高點其實也不安全,左右前方都是土石流,後方的山在大雨不停地衝擊下,也麵臨山崩的危險。即使隨時派人到更高處監視外圍環境,但林勝恩心中明白,萬一再度山崩,他們無處可逃。
在大雨中,每個人的臉上都流露出無助與絕望,林勝恩強忍著同樣的情緒,一一安撫族人,給大家打氣,終於,五天之後,直升機來了。
六龜鄉不老溫泉區的新開部落也很慘,土石流衝入41號至62號之間的幾戶民宅,活埋了32人,王任必、曾秀娟這對夫妻是惟一幸存者。
土石流的速度之快,根本讓人措手不及,王任必喊了一聲“快走!”泥石就已將他和妻子往上撐起,很快把他倆逼近天花板,“沙、水一直往嘴巴灌,吐了又灌、吐了又灌,幾乎讓人窒息”,為了活命,王任必隻好用力往上撐才能呼吸,此時妻子嚇得嘶吼“我不想死在這裏!”
千鈞一發,土石流將屋頂撐開,夫妻倆死命往洞口鑽出,接著跳到樹上,直到土石流稍微緩和之後,才往高處的天闊溫泉會館躲避。
而在荖濃溪畔的桃源鄉勤和村一處工廠,暴漲的溪水將30名工人連人帶房衝走,其中14人下落不明。這場大水衝走的不僅是人,還包括7800公斤的炸藥。
8月16日,那瑪夏鄉的鄉民們得到了救助。台灣海軍陸戰隊中被稱為“黑衣部隊”的特勤部隊,進駐到那瑪夏鄉救災。由於道路中斷,挖土機無法挺進,所有開挖全賴救援人員徒手完成。
那瑪夏民族村很多房子,土石流埋到一樓高,當時逃不出的鄉民多數在一樓。因為無法判定遺體的位置,黑衣部隊憑自己的嗅覺來定位挖掘。“他們拿著鏟子、臉盆,一鏟一鏟地接力開挖,又趴在現場,以鼻子聞土壤中有無酸味,判斷罹難者可能的方位,令人動容。”高雄長庚醫療隊成員之一的王文誌感動地說。
毀於一條無名野溪
8月11日,在小林村與外界隔絕兩天後,台灣救援人員終於進入現場。前往小林村的道路橋梁都斷絕,一路90度的泥濘陡坡,落差達數百米,走在15厘米寬的小徑,一不小心就會滾下山穀。參與過“98226;21大地震”救災的救難人員說,道路擠壓、破壞狀況比“98226;21”還嚴重。
原本小林村隻是個寂寂無名的平埔族聚落,即使連台灣人都難得幾人到過那裏,如今卻因災難而世人皆知。
小林村,位於高雄縣甲仙鄉甲仙東北十公裏地楠梓仙溪河岸上,最低位置海拔約345公尺,東側為玉山山脈,西側為阿裏山山脈,小村純樸,風景秀麗。那瑪夏鄉則為鄒族與布農族混居之地,這兩個山地鄉的居民,沿著楠梓仙溪畔建立世居數百年的聚落,從來不曾有過如此天災。
依山傍水的美景,已經在洪流中灰飛湮滅。然而,吞滅小林村的並不是腳下的楠梓仙溪,而是流經村落的一條無名野溪。
在“農委會”發布的土石流紅色警戒中,小林村有兩條野溪被列為可能引發土石流的“潛勢溪”,導致滅村的就是編號DF006的野溪。水災當天,暴雨激烈衝刷山頂土石,令其飽含水分,經過一整天豪雨不斷,半個山頭的土石隨著泛濫的穿村野溪狂泄而下,瞬時掩埋了位於衝積扇的整個村落。
雖然“農委會”的土石流警戒已經盡到告知義務,但對這條野溪的危險評估卻隻是“低”,警示區也僅及周遭五戶民宅。對照200多戶人家滅頂,實在差距過大。而且明知台風來臨,並將挾帶大量雨水,高雄縣政府卻不曾考慮撤離居民,與其說這次滅村是天災,不如說是人禍。尤有甚者,去年甲仙鄉要求清理野溪時,高雄縣水保局竟以“砂石有價、恐遭圖利”為由拒絕。
此外,讓小林村災民更加質疑的是,“水利署”曾文水庫越域引水的工程。這個工程從2006年開挖,至今產生的大量土方就置放在工地上。此次水災,這些土方遭到洪水衝刷而下。地震也是造成土石鬆動的主因,7月底高雄出現二度地震,加上越域引水隧道工程以炸藥炸山,造成上遊土石鬆動,大雨一來,便不堪設想。
天災還是人禍?
8月15日頭七當天,小林村的生還者及家屬成立了自救委員會,商討如何治喪,強烈質疑曾文水庫越域引水工程是導致小林村滅村的“主要禍首”之一,要求政府追究責任,給家屬一個交代。
村民們激動地說,小林村從來都沒有驚人的天災,自從施工單位在山上施工、炸山,造成岩盤鬆動,就使得去年卡玫基台風期間,讓村民體驗到土石流的恐怖。
台灣“水利署”否認了這種指控,從馬英九到基層官員們,他們的說法是:雨下得實在太大,又說居民不願撤離。
雨真的下得很大,2天下了2700毫米,已經超過一年雨量。這樣的雨量當然是天災,但是,有誰曾經明確地告訴小林村居民,他們是住在土石流警戒區,需要撤離的?據台灣媒體報道,當時屏東縣、高雄縣的縣長、副縣長,均出言指責撤離乃荒謬之舉,但災害發生之後,又與上級政府互踢皮球,以致災害發生十天之後,救災行動仍然一團混亂。
8月15日,未曾到過桃源鄉勘災的高雄縣長楊秋興,發表聲明指稱桃源鄉梅蘭村及高中村的美蘭部落狀況還好,房子沒有倒,不必撤村。又說,那瑪夏鄉的民生二村、民權村安全無虞,暫不撤離。
此項決議引來村民極大的憤怒,“水保局”土石流防災中心主任陳振宇亦說,目前全台共有1497條溪流在監測範圍中,若氣象局預測雨量超過基準值,就會發布“黃色警戒”,地方政府應進行疏散勸告;若實際雨量超過基準值,就是“紅色警戒”,地方政府可依實際狀況撤離民眾。雨量隻要超過250毫米就得發布紅色警戒,顯然88226;8水災當時,南部所有山區都已進入撤離的紅色警戒,但官員們仍然不為所動。
此外,台“水保局”曾與中央大學地質調查所合作研究台灣地質,發現台灣山區隻要降雨超過150毫米,土石就會開始零星崩落,再者,台灣岩層結構脆弱,土石流原本就是“宿命”,以此標準來看“台灣山區根本不能住人”。
但是官員們為了規避遷村的繁冗事務,能不撤離就不撤離,即使8月11日晚上,台風已經遠離之際,桃源鄉山上還有好幾個可能危害鄉民的堰塞湖,其中一個瞬間潰堤,讓不曾淹水的寶來街上淹到一樓高,當地人倉皇逃命,高雄縣長楊秋興仍然執意桃源鄉不撤離,終至引來鄉民的討伐。
幼時曾遭遇“88226;7水災”的屏東科技大學土木工程係教授丁澈士指出,“現有法令缺乏對營建衝擊水利的管製,以致許多河流上遊集水區就因開發而超限利用,河川地也被侵占,才有今天的禍事。”
以小林村來說,這個100多年的平埔村落,過去從來沒有土石流災害,可見早年建村位置的選擇並沒有多大問題。隻是,近年山上小村莊不斷有外來人口移入,周邊山區持續不斷開發,動輒用挖土機、小山貓來開山辟地,不僅快速耗損地力,也破壞了附近的水土。
這次出現土石流的高雄、嘉義、南投、台東知本,沒有一個地方不是如此,人們在“與天爭地”的過程中,其實是走在一條冒進的邊界上,隻要踩到超限利用的紅線,就可能引來毀滅性的災害,加上地球暖化、氣候變異的雙重效應,便讓人們更快體驗到大自然的反撲。
然而經濟的開發,似乎是一條不歸路。
卡玫基台風,其實早在去年就對小林村發出了警告,但是無人傷亡,並沒有引起政府與村民的警醒,疏忽以對下,滅頂之災不期而至。“這是天災,也是人禍!” 屏東科技大學土木工程係教授丁澈士痛心地說。
8月18日的災後記者會上,馬英九(右三)率蕭萬長(左二)、邱正雄(右二)等官員鞠躬道歉。攝影8226;林俊良
風為何吹得這般疼
從預測工作開始就陷於被動的台灣官方,在救災中更顯狼狽。
南都周刊記者8226;單崇山 綜合報道
台灣遭遇破壞力超過莫拉克的台風,已是50年前的事了。當莫拉克8月4日淩晨在太平洋西北洋麵上生成時,人們隻是將它當作每年吹襲太平洋西北沿岸的十餘個熱帶風暴之一,沒想到它會帶來如此嚴重的傷害。
被低估的莫拉克
我國東南沿海省份,每年夏季都會經曆幾次台風吹襲,但行蹤詭異的莫拉克這次還是沒能被精確定位。
天氣係統是典型的混沌係統,影響因素極其複雜,一個因素發生細微改變,就可能導致結果的巨大變化。台風的路徑也受諸多因素影響,預測隻能根據一定時間內的數據進行分析,而運動中的台風,即使能掌握到的因素,也會隨時改變。雖然用了最先進的計算機,對台風路徑預測的不準確還是難以避免。
莫拉克在台灣登陸前,無論是台灣氣象部門,還是大陸的中央氣象台,對它的強度都有比較充足的估計,不過都認為它將從台灣島東北部登陸或擦過,因而當時台灣北部被認為是防災的重點。
在台灣東部近海以每小時10公裏左右的速度“漫步”了12小時後,莫拉克於8月7日23時45分在台灣東海岸中段的花蓮登陸,靠近台風中心最大風力達13級(40米/秒)。它從容地繞了個小彎,用了9小時穿過台灣,又在台灣海峽躊躇,平均移動速度慢到5公裏/小時,30多小時後,才終於登陸福建。猖獗時期的莫拉克,7級風圈半徑達500公裏、10級風圈半徑達120公裏。強度大,持續時間長,速度慢,路程曲折,影響麵積廣,這些特點都使莫拉克成為災星。
國際上以台風中心附近的最大風力來確定其強度並進行分級,莫拉克屬於“強台風”,僅次於“超強台風”。2007年,超強台風聖帕橫掃台灣,但造成的損失遠小於這次。莫拉克如此肆虐,最主要的客觀因素還是捉摸不定的路線和緩慢的速度。這主要由三方麵因素造成:一是引導氣流弱,牽引動力不足;二是莫拉克左右兩邊各有一個熱帶低壓,它們相互牽製,影響前進速度和方向;三是下墊麵即狹長的台灣海峽,氣象資料顯示,以前經過相同區域的台風,移動速度都比較慢。
莫拉克在台灣東部近海和台灣海峽的長時間滯留,讓它有足夠的時間把海麵上的水汽向上提升,再變成豪雨傾瀉下來。過去70年,台灣年平均降雨量2286毫米,但莫拉克來襲時,阿裏山一天的降雨量就突破了2654毫米。
伴隨著大風和豪雨的是洪水和土石流等次生地質災害,未能及時轉移的幾百名小林村村民,就這樣被吞沒。
台風撕開的群相
綜觀台灣30年來台風期間的降雨量統計,排名前十名的有五個是發生在2000年之後,前五名中的莫拉克、辛樂克和賀伯,也都是在最近15年襲台,因而有人將全球變暖作為這次風災水災的自然原因之一。
但民間更多的責難,則指向了台灣官方。
在莫拉克襲台期間,除了事前台灣“行政院農委會”發布的土石流警戒,以及8月7日下午“建議”包括高雄縣甲仙鄉小林等五個村“提早疏散”外,其他部門並沒事先要求撤離可能受災的居民。小林村在台風中被土石流吞沒,官方事前的不作為遭到了廣泛的指責。
台灣官方受到的批評還遠不止此,接下來的救災工作也招來一片罵聲:反應遲鈍、缺乏經驗、軍隊出動遲緩……還有水利工程不完善、過度開發山林,新賬老賬一塊兒算,馬英九看著當麵指責自己的村民,一臉苦相,連道歉都被人挑毛病。
莫拉克帶來的雨量確屬罕見,而台灣“小政府大社會”的管理結構,在緊急狀態時社會動員能力的低下,也在此次災難中充分暴露。
於是,從預測工作開始就陷於被動的台灣官方,在救災中更顯狼狽。與十年前“98226;21”地震後的眾誌成城相比,現在的台灣,在媒體呈現中一片口沫橫飛。
除了生命和財產損失,莫拉克還把台灣社會再次撕裂,這次分裂的不是黨派或族群,而是官員與媒體和百姓。
救災工作還在繼續,死亡和失蹤人數也沒有最終統計結果,即使要把天災和人禍做個幾幾開,現在也還不是時候。
按照台風命名規則,事先製定的命名表按順序循環使用,但如果某個台風造成了特別重大的災害而聲名狼藉,台風委員會成員可申請將其使用的名稱從表中刪去,這個名稱就永遠屬於了這次熱帶氣旋。也許以後人們再提到“莫拉克”,想到的將永遠是2009年8月的台灣。
(本文來源:南都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