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若曦(1976)_晶晶的生日.....Page.1

來源: 米台曰3844 2009-04-21 02:36:18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7502 bytes)
本文內容已被 [ 米台曰3844 ] 在 2011-01-08 08:16:39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
晶晶的生日

??九月初,外子從蘇北來信,說他們勞動快結束了,大概九月中旬可以回南京;正好九月十五晶晶將滿四周歲,他計劃帶孩子去逛中山陵。「來南京也有三年了,」他在信中說,「還沒有瞻仰過明孝陵、中山陵,心裏總覺得對不起金陵的山水。」

??不是外子提醒,我真還想不起晶兒的生日。這幾年在中國,我們連自己的生日也忘了。除了每年歲末,同事們奔走相告,要我拿購物證到糧店買一斤富強粉麵條──毛主席的壽麵──外,對於我,生日已成了曆史名詞。

??接信的那天,我下班後去學校附設的幼兒園接晶晶回家。路上,忍不住把他爸爸的打算告訴了他。孩子聽到久違的父親要帶他出去玩,立刻喜形於色,圓乎乎的小臉綻開了笑容,就在路上跳躍起來。

??忽然,他仰起小臉問我∶「媽媽,生日是什麽呀?」

??「生日就是生下來的日子。」我信口回答。

??瞧他一臉似懂非懂的神色,我才悟起這個名詞的抽象性。那時,我正懷著老二,已經八個月了,肚子挺得山一般高。拉著晶晶的小手擱在我肚子上,我告訴他∶「再過一個多月,娃娃就要出來了。他出來那一天就是他的生日。」

??「生日!」

??也不知懂了還是不懂,他隻管高興地喊叫,蹦呀跳地往前衝。我在他後麵跟得很吃力,趕到宿舍區的大門口時,望著節節上升的台階,隻剩下喘氣的份兒。我們住的虎踞關宿舍,一排排的平房沿著清涼山建築,一個大圍牆之內住了兩百多戶教職員工。我們的宿舍單元,正好在半山腰裏,這大熱天裏,一上一下,我都要出一身汗。那天,晶晶顧不上同大院子裏的小朋友打招呼,一路雀躍而上。

??「奶奶!」他興衝衝地喊起來,原來是我雇請的老太太出來接他了。

??因為離預產期近了,外子又不在家,對鄰的王阿姨替我做主,雇了這位老太太,好幫著照料晶晶,將來我生產時,替我熬月子。老太太姓安,蘇北人,性子倒也頗爽直,才住進來兩天,已經同我們母子混得很熟了,一家三口過得頗為融洽。

??「奶奶,我生日啦!」晶晶迫不及待地嚷開來。

??「爸爸要帶我──三三陵!」

??「什麽,三三裏?」安奶奶正六十開外,有些耳聾,聽成了城南一條家喻戶曉的老街名。

??「是中山陵。」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上來糾正,心裏突然懊悔起來。這孩子口無遮攔,如果到處去喊他要過生日,人家豈不以為我們做父母的滿腦子資產階級腐朽思想?這樣一想,我趕緊拉了他回家來。一跨進門立刻叮嚀他∶再不許提生日的事,否則有一天他會變成老反革命了!孩子當然弄不清生日提不得的道理,不過,「老反」的意義他是曉得的,馬上繃緊了小臉,不住地點著小腦袋瓜。看那嚴肅的模樣,我放心了,就讓奶奶帶他去洗手吃飯。

??但孩子究竟憋不住好消息,等他吃過飯去對門王家玩時,便告訴了王阿姨的獨子冬冬。冬冬七歲,剛從幼兒園升上了小學一年級,因為是緊鄰,又同過幼兒園,與晶晶一向很要好,時常玩在一起。

??「文老師,聽說晶晶的生日快到了,是嗎?」

??那天晚上,王阿姨過來坐談時,劈口便問。

??「噯!」我怪難為情地承認。

??王阿姨是幼兒園的保育員,正好看顧晶晶這個小小班──三歲到四歲的孩子。她有耐心,又會唱歌,孩子們很服她。許是廣東人的天性,王阿姨非常活潑健談,加上出身是「城市小貧民」──我從來弄不清這是什麽行業,有人說是無業遊民,我可從不敢求證於王阿姨──屬於紅五類份子,就顯得理直氣壯,說話時嗓門特別響。承她看得起,與我常有來往,晚上料理完家務後,不時過門來與我聊幾句。

??她丈夫與我同一個教學組,目前也同外子一樣在蘇北的五七幹校裏種田。因為我倆都是獨自帶個孩子過日子,上班外又兼家務,不免就互相幫起忙來。早上買小菜時,我替她捎帶一把;在家務料理上,她常替我出主意。譬如雇保母的事,不是她替我張羅,我自己準一籌莫展。

??「我家冬冬是八月二十九生日,才過去沒幾天,我也沒給他慶賀,」王阿姨帶著遺憾的口氣說。「等他爸爸回家來,也叫他帶孩子去逛一趟玄武湖吧。」

??「那可好,」我說,「秋高氣爽的,你們全家去玄武湖劃船,照張相多好!」

??「可惜沒有照相機呀!」她說。

??我想借她我們那個卡隆照相機,但怕她一口拒絕,自己反而難堪,因此話到舌邊,又強咽了下去。還記得去年的事,我熱心得很,把照相機借給我們的黨員組長。誰知道他一看是日本貨,當場便搖頭拒絕。這以後,我連這個來自軍國主義國家的照相機都怕亮相了。

??王阿姨坐下來以後,便不停地張嘴打哈欠。瞧她一臉倦容,我不禁關懷地問∶「奶昨晚上夜班,今天休息過來沒有?」

??她搖搖頭,不好意思地趕緊把手捂上嘴。

??「我上午、下午都躺著,就是睡不著。」

??說完,她立刻伸長了頸子左右張望。見廚房門關著,猜是安奶奶在裏麵洗澡,又看晶晶在另一間房裏已經上了床,這才湊過頭來,低低地問我∶「奶曉得施老師的女兒小紅吧?」

??「當然,」我說,「她不是同晶晶一道在奶的小小班裏嗎?」

??小紅的父親與我恰巧同係,由於出身好,很早就入黨。文化革命中他以造反出名,成了紅人,目前正被江蘇省委借去辦一個學習班,審查省裏的一個中級幹部。小紅媽媽也是教員,正在蘇北勞動。因為夫婦都不在南京,小紅一向是全托,日夜住在幼兒園裏的。這小女孩長得眉清目秀,小臉頰噴紅的,很討人喜歡。夏天裏的一個星期日下午,我還曾接她來家玩過一次。

??「我告訴奶一件事,奶可千萬別對人說才行!」王阿姨的嘴湊上了我耳朵。

??「一定!一定!」我滿口答應著,爽性走去把我的房門悄聲帶上,然後回來拉了王阿姨在書桌旁坐了下來,自己靠著她坐在床沿。

??「昨夜,」她仍然壓低著聲說,同時傾著上身,俯著頭,唯恐說的話被第三者聽去似的,「十點多鍾,孩子全睡了。政工組的老王領了廣播室的老邵,扛了部錄音機來,我們幼兒園的主任親自陪著。他們一來便叫我把施紅叫醒。孩子睡得像死去一般,怎麽弄也不醒。我隻好把她抱去餐室,用冷水洗了一把臉,這才半睡半醒地睜開了眼。王組長親自把餐室的門關緊了,接著就和我們主任盤問起小紅來,老邵打開錄音機在一旁錄音。先問她∶爸爸叫什麽名字?媽媽叫什麽名字?接著就問她∶有人教奶喊反動口號沒有?小紅閉上眼睛隻管搖頭。

??問了一陣,主任急了,說∶有小朋友聽到奶喊反動口號──」──說到這裏,王阿姨的整張嘴幾乎塞住了我的一蘋耳朵──「毛主席壞蛋,喊了沒有?這下小紅似乎知道厲害了,使勁的睜大了眼睛──奶知道小紅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像荔枝核般亮晶晶的──她就這麽乾瞪著眼,瞧瞧王組長,又瞧瞧主任,一邊隻管搖腦袋。他們輪流勸她,哄她,交代政策,叫她老實,做毛主席的好孩子,隻要承認就算了──最後,主任隻好把匯報她的小朋友名字講出來。這下,孩子才記起來似的,承認是說了,但立刻哇哇大哭起來。

??大家哄了好一陣,她才止住了哭聲。我以為事情就完了,誰知他們接下去又追問她∶為什麽喊這反動口號?小紅又是搖腦袋。老王說,這口號哪裏聽來的?爸爸說過?搖頭。媽媽說過?搖頭。老師講過?搖頭。哎呀,文老師,奶不知道,我真嚇得冒冷汗!」

??說到這裏,王阿姨直起腰來,兩蘋小眼睛朝上翻,做出暈厥模樣,一蘋手輕輕拍著胸脯,似乎猶有餘悸。

??「我那時偷看了一下手表,不得了,十二點了!孩子已經熬不下去,瞌睡連連,眼睛閉呀閉地。最後一次問她∶聽見媽媽喊過沒有?她就閉著眼點頭了。等問她什麽時候聽到,她怎麽也說不上來。折騰了一番,實在沒有結果,他們才讓我抱她回去。一上手,小紅便呼呼睡去了。倒是我,下了夜班回家,整天想著這件事,竟闔不上眼。」

??難怪她闔不上眼,我一路聽下來,大氣都不敢出。

??「奶說,這些全錄了音?」我不能相信。

??「那當然,」王阿姨說,「而且進了檔案!」

??「檔案!」我伸手抱住我的肚子,感到一陣寒心,「天,這孩子才多大呀!」

??「可不是!」王阿姨出跟著歎息。「四歲不到,比你們晶晶還小些。」

??我說不出話來,隻是搖著頭,同被逼供的小紅一般,還以為在做夢似的。我想著∶施老師總算出身好,但他妻子可聽說是地主家庭出身的,為了表示劃清界線,幹什麽都特別賣力,現在女兒闖了這個大禍,可憐夫婦還蒙在鼓裏呢!可憐的小紅,四歲不到就留下了錄音口供,存進了檔案,長大後沒事就好,萬一出點紕漏,肯定舊事重提,那時可就是「自小一貫反動」了。

??難怪王阿姨睡不好,我這間接聽聞的人也深為震動,夜裏竟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腦海裏老浮上小紅那張眼睛滴溜溜轉的紅臉蛋。

??這以後,我每天都向王阿姨打聽事情的進展。先是王阿姨本人做書麵檢討,以後是主任向校方做檢討,接著校方派人到小紅媽媽的老家天長縣調查。這下子,我又轉而為那做媽媽的擔憂了。可歎施老師,長年在外省奔波,調查別人,可曾想到自己的妻子也在被人調查?

??一個星期天晚上,安奶奶正在廚房裏刷鍋洗碗,晶晶纏著我給他講一本小人書《智擒大特務》。正講到一半,王阿姨敲門進來了。她一進來便東張西望,兩蘋細小的眼睛閃閃發光,那神情是緊張、興奮,又透著神秘。我心想∶小紅媽媽要倒楣了!找出了兩粒軟糖,我把晶晶哄到他和奶奶的房間裏,叫他自己看小人書,回來就順手把自己的房門輕輕帶上。

??「小紅媽媽怎麽啦?」

??我急著打聽,也來不及給王阿姨讓座,隻給她指了指書桌前的椅子,自己先捧著肚子坐在床沿,拉長了耳朵,準備聽新聞。

??「小紅媽媽?」

??王阿姨倒瞪了我一眼,接著就是搖頭又擺手。

??「不是小紅媽媽,是晶晶呀!」

??「晶晶?」我莫名其妙地反問一句。

??「哎呀,怎麽告訴奶才好──」

??她一屁股坐下來,然後連人帶椅子向我挪過來。

??「是這樣,」她壓低了聲音,上身俯向我,下巴幾乎壓在我肚子上,「冬冬說,他下午同晶晶在一起,聽到晶晶喊──喊反動口號!」

??「反動口號?」我還是摸不著頭腦。「什麽反動口號?」

??「哎呀!」她急得坐不住了,彈起來,把前額頂著我的太陽穴,一個字一個字地迸出來∶「就是∶毛主席壞蛋呀!」

??「什麽!」我大叫一聲,也跟著彈了起來。

??「噓!小聲點!小聲點!」

??王阿姨一把抱住了我,又把我按落在床沿。我好像全身癱瘓了,身不由己地隨她擺布,腦子裏一片空白,嘴裏不知所以地念著∶反動口號──反動口號──。

??「孩子還小呀,」王阿姨向我勸解,就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可以教育過來的,好好同他講,不要打他吧。」

??好半天,我才在紛亂中理出一個問題來∶「除了冬冬,還有誰聽見?」

??「不知道。」說著,王阿姨皺起了眉,歪傾著腦袋思索。「好像就是他兩人在玩。」

??為了弄清底細,我決定找冬冬。安奶奶步出廚房,正拉圍裙擦手。看我挺著肚子,搖幌著步子,手裏還拽著王阿姨,她連忙問∶「什麽事?」

??「就回來!」

??說著,我急急把王阿姨拖回家。冬冬看到我這樣,嚇壞了,小眼睛掄得滾圓,手也搖頭也搖地直說∶「我沒說!我沒說!晶晶說的!」

??問了一陣,我才知道是下午兩人在院子裏玩,嘴裏亂喊這個壞蛋,那個壞蛋,而晶晶在喊完爸爸壞蛋、媽媽壞蛋之後,就溜出這句最最喊不得的話來。

??「這孩子,非得重重揍他一頓不可!」

??在驚嚇之後,我的憤怒開始抬頭。捧著肚子,我恨恨地在水泥地上頓起腳來。

??「光打不能解決問題呀,文老師,」王阿姨又勸說起來,「要從根本上著手,常教育他愛戴毛主席,引導孩子熱愛領袖。」

??「怎麽沒有──」

??才一張口,我覺得一陣委屈,喉頭頃刻被封住似的,眼淚便湧出來。

??不愛戴毛主席?真是從何說起呀!孩子爸爸為了怕他生在異國,特地專程趕回中國;而沒有出娘胎,便取了「衛東」的學名在等待;才幾個月大,便舉在頭上認毛主席的像;媽媽還不會喊,便先會毛呀毛地叫了。能說孩子不愛毛主席?在繈褓中,一見到主席像,便條件反射地眉開眼笑,手舞足蹈了。我們大人也一向不落後,六九年,全國瘋狂地推行「忠字化」運動,我白天上班,夜裏還抽出四小時去輪流繡巨幅的毛主席肖像;響應造反派的號召,除了廚房和廁所,家裏所有的走道和每一麵牆都貼上了毛主席的畫像、詩詞、字畫等,一直到江青發覺全國推行下來有庸俗化的傾向後,下令取締,才奉令取下來。

??「不要哭了,文老師,」王阿姨仍在勸說,「肚子這麽大了,不能動氣的。孩子還小,還可以教育過來。」

??聽王阿姨那口氣,好像晶晶已經是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了,我更加傷心。想放聲大哭一場,又怕哭聲引起左鄰右舍的注意,反而擴大了事情,隻好張大了嘴呼氣,無聲地擦著成串掛下來的眼淚。

??肚子裏的胎兒這時突然動起來,那本來會給我一種神秘和幸福的感覺,現在卻轉為一次意外的、痛楚的刺激。我忘了擦淚,雙手趕緊捧住了肚子。

??「冬冬,」王阿姨已經轉身去叮嚀她兒子了,「你可不許出去同人家講晶晶的事!說了,我可要揍你,晶晶也不同你玩了!」

??冬冬瞪著同他媽媽一模一樣的眼睛,一上一下地點著小腦袋,那模樣嚴肅得像個老頭子。

??我憋了一肚子氣回家。安奶奶剛給晶晶洗完澡,正在房裏給他穿衣服。看見我氣呼呼地撞進來,她嚇了一跳。

??「文老師,怎麽啦?」

??我來不及回答她,便問起晶晶有沒有說反動話的事。孩子仰起胖胖的臉,張大了嘴,眨巴著眼睛,好像什麽事都記不住,一雙小手揪弄著潮濕的頭發。

??「冬冬說,你喊了──毛主席」──說到這裏,我壓低了聲音,習慣地環視了四周一下──「壞蛋──喊了沒有?」

??「要死啦!」老太太一聽,狠很地蹬了一腳。

??這下,孩子似乎記起來了,整個臉立刻僵住了,眼光怯生生地盯著我。

??「喊了沒有?」我再逼問。

??「喊了──」聲音低得像蚊子叫。

??「為什麽喊?」我一氣,忍不住提高了聲音。

??他一臉的呆相,不吭一聲,隻傻傻地張著嘴,眼珠像死魚一般暗淡無光彩。我雖在盛怒中,卻也可憐起他來,但憐憫的念頭剛一滋生,心底便敲起了警鍾。多少家長都說過了∶一個小孩可以偷,可以搶,但萬萬不能犯政治錯誤!想到這裏,我狠了狠心,吃力地彎下了腰,打了他兩個巴掌。晶晶吃驚地捧住了臉,「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要死!」老太太又是嚇了一跳,一把拉開了孩子。晶晶更加嚎啕大哭起來,雙手捂住了臉頰,哭得一臉都是淚。

??「可不許說了!」安奶奶也板起臉數落他。「反革命才說這種話──再說,準打爛你嘴!瞧把你媽弄成這樣子!快說你以後不再說了!」

??晶晶抽搭搭地吐出來∶「不──說──」

??「走,再洗臉去!」說著,奶奶也不等我說什麽,立刻把他拉到廚房去了。

??怎麽辦?我心裏不斷地問著自己。

??失神落魄地踱回自己房裏,我關了門,往牆上一靠,馬上閉了眼──但願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不必憂慮。其時,腦子裏是紛亂一片,好像波濤洶湧,載浮載沉,不知何處是岸;弄不清是為晶兒著急,還是為自己掛慮;想立刻寫信告訴外子,又怕萬一信被檢查,倒留下了鐵證,還是等他回來再說吧,也可以減少他幾日的焦躁。

??焦躁也還是暫時的,我最擔心的是他對孩子的失望,而後者會令他多麽傷心!他迢迢千裏而來,如今鬱鬱不得誌,隻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看他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盼望著將來能成為八億眾生中的普通一份子,不撼任何思想包袱,平安無事地生活下去。這麽謙卑的願望,眼看在孩子四歲時,便遭破滅的威脅,能不令他傷心嗎?

??我想著,想著,越發覺得不能告訴孩子的爸爸。就是他回來了,也不能告訴他。但是,怎麽叫別人也不提起呢?我想∶我可以明告安奶奶,相信她也會合作;而對門的王阿姨,則可以暗示她。王阿姨和外子是同鄉,他們廣東人很講義氣的,相信還不至於去向學校反映或匯報這件事吧。至於她丈夫,我倒比較躊躇了。老王是我同事,出名的積極份子,一向緊靠黨員和上司的。雖然他太太與我處得很好,然而,因為我中過美帝國主義教育之毒,他一向對我敬而遠之。今後──我下了決心──可要對王老師特別小心,得罪不得的。王阿姨也不能得罪──連冬冬都得罪不起!

??想到堂堂一個大人,卻要防範起一個七歲大的毛孩子,自己都感到臉紅。都是晶晶闖的禍!我恨恨地想著,離開了牆,踱向書桌,充耳不聞從隔壁房裏傳來的抽泣聲。肚子裏的胎兒又動了起來,一股電流般的感覺立即傳遍了全身。我抱緊了肚子,趕緊坐下來。

??書桌上,靠牆站著一堆毛澤東的著作,語錄、詩詞、選集和全集都有。有精裝本,有簡裝本,有橫排版,直排版,還有袖珍本,甲種本,乙種本──真是名目繁多,應有盡有。我歎了口氣,仰頭望著貼在牆上的毛澤東半身像。牆上的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對適才發生的事全無動於衷,沉靜、冷漠得令人望而生畏。

??這時,冷不防,肚子又被胎兒踢了一腳。我驚得渾身發麻,接著便感到一陣隱隱的鈍痛。我抱緊了肚子,默默地說∶你不要著急吧,等你出世,我一定要找個藉口把這張像拿走──。

??就這樣,我在屋裏盤算,思索,焦急,歎氣,直到深夜了才熄燈上床。

??天亮時,安奶奶起來燒早飯。我一看手表,六點多了,得趕去菜場買小菜,隻得快快起身。因為一夜不曾闔眼,眼皮像鉛般重。一舉步便感到頭沉腳輕,身子像失去了重心的陀螺,搖搖晃晃的。一手扶著牆,我才能彎身拎起菜籃。老太太瞧我這模樣,不放心得很。

??「奶沒睡好,」她說,「再去躺躺,我去買小菜。」

??我搖搖頭,不知所雲地說∶「他爸爸就回來了。」

??「奶就別告訴他了。」她看出我的心事,倒頗果決地替我出主意。「我瞧奶也別這麽擔心事,這點大小的孩子說一句話,能把他宰了不成?在我們淮安縣,農民賭咒發誓都要抬起毛主席來的,罵起來才厲害呢!罵的人都是三代老貧農,也沒有人把他們怎麽樣!」

??安奶奶的爽直憨厚給了我些安慰,但是我無法使她明白,知識份子和農民的政治待遇是多麽不同。

??晶晶起來了。除了眼角有些微腫,他仍是眉開眼笑的,早把自己闖的禍拋到九霄雲外了。

??「媽媽,我今天生日?」他捧著碗,稀飯也來不及喝,便又提起。

??我板著臉,不理睬他,心裏真是好氣又好笑。孩子到底是孩子。瞧他白白胖胖的臉滿是新奇和稚氣,我立刻又想起他同班的小朋友小紅來,而那深夜逼供的一幕立即浮上腦海,隻是這次換了晶晶而已。這一想,對著白花花稀飯,我竟一點胃口也沒有。

??安奶奶為了給我開胃,特地把別人送她的一瓶杭州臭豆腐乳打開來,請我嚐了一塊。感謝她的一番好意,我總算把稀飯胡亂吞下了肚,隻是食不知味,辜負了這名聞遐邇的臭腐乳。

??差一刻八點,我領著晶晶開門出來。一如既往,隔壁的申家也同時開了門,卓先生中山裝筆挺的,昂著頭,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出來,卓太太隨後跟上。瘦削矮小的卓太太一見了我,立刻堆上了一臉笑容。

??「文老師,早!」

??「早!早!」

??我忙不迭地招呼,一邊留神他們夫婦的臉色。卓先生似笑非笑地對我點點頭,立刻又昂起頭,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走了。卓太太停下來,摸了一下晶晶的後腦勺後,也急急跟上她丈夫走了。我故意放慢了步伐,磨蹭了一陣。不久,卓家的兩個兒子也跑出來了。他倆都是初中生,肩膀上掛著紅衛兵的袖章,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神氣。看到我們母子,兄弟倆一個咧嘴笑笑,一個喊聲「晶晶」,也匆匆去了。我揣摩著這兩個紅衛兵的神情,似乎沒有什麽異常,估計並不知道晶晶的事,心中才略為鬆了口氣。

??這卓家也是我要提防的對象。當初學校把我們分到這個宿舍,一個大門進來,一共三戶人家,我們和王家門戶相對,卓家居中,顯然是經過精心安排的。

??王先生來自南京一個書香世家,父親是個教授,但因為祖父在國民政府做過官,為了表示能劃清界線,他一向很積極,一切唯黨的馬首是瞻。聽說紅衛兵運動初起時,公布不許雇請保母,他立刻把冬冬的保母連夜解雇。可憐冬冬生下時才兩斤八兩,從醫院的暖氣箱出來後,便一直是這個老太太捧在掌心裏帶大的。四年了,感情很深,臨走時,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和冬冬哭成一團,惹得王阿姨在旁也陪了不少眼淚。隻有王先生鎖緊了眉,一聲不吭。

??他家是我們這個大院子裏第一戶響應紅衛兵解放保母的號召,為了表揚,紅衛兵敲鑼打鼓地來把貼在門上的「喝令解放保母」書撕下。這以後,失業的保母太多,生活成了問題,迫得向周恩來請願,於是中央又悄悄傳下來,準許酌情雇請。正好王先生到蘇北勞動,王阿姨有時要上夜班,就有把老太太叫回來的意思,但王先生硬是不同意。可憐王阿姨,在零下氣溫的冬夜,把冬冬用大棉襖裹成橄欖球似的,撼著上夜班。有時大雪紛飛,我可憐孩子,硬是把他留下來同晶晶一道睡。就憑這件事,我對王先生又敬又畏。

??卓家是黨員夫婦,一向受重用,不是派出去開會,便是審查有問題的同事,從來不得閑空到農村去勞動。正因為勞動少,他倆對勞動特別熱心,逢人便宣揚毛主席的五七道路如何偉大正確,要一輩子走到底雲雲。尤其是卓先生,精於政治詞令,又口若懸河,總擺出一貫正確的麵貌。人家背後不服氣,喊他「左出奇」,當麵可是沒有勇氣問他∶你什麽時候去走一趟五七道路?卓家的孩子更是青出於藍,文革初期,他們還是小學生,卻曉得組織了一些小朋友,在我們宿舍裏抄家、查封,幾條皮帶掄得呼天價響,個個殺氣騰騰的。提起卓家兄弟,宿舍裏的男女老幼,哪個不怕個三分?

??「記著,晶晶,」我告誡自己的孩子,「以後再不許到卓阿姨家玩!」

??雖然這麽叮嚀過,我想最保險的方法無如把孩子盡量關在家裏。

??九月十三日,一早醒來,我心便卜卜跳。外子中午便回來了。盼望了很久的事,一旦來臨,喜悅中偏摻雜了一份疑懼,一顆心既提不起,又放不下,乾愣愣地壓在肚子上。

??剛梳洗完畢,安奶奶喜色洋洋地開門進來了。原來她悄悄地清早四點鍾便爬起來,趕到龍蟠裏的自由市場,買了一些新鮮的瓜果蔬菜,又到公家市場去排隊,買到了兩條黃花魚。看著一大籃豐盛的小菜和她那皺成一團的笑臉,我是又高興又慚愧。在中國住了幾年,我卻一直沒有養成為口腹之欲而犧牲睡眠的習慣。

??上班時,我照常帶晶晶出門。安奶奶說∶「他爸爸就回來了,今天還送幼兒園呀!」

??「媽媽,我不去!」晶晶乘機撒嬌了。

??「還是去吧,」我想了想說,「奶奶好做事。」

??孩子很失望,正好這時王家的門開了,小冬冬挎了書包跟媽媽出來。兩個孩子一見麵,說起話來,晶晶什麽都忘了。剛好卓家的門也「呀」地一聲開了,一家四口蜂擁而出。

??「早!早!」

??「早!早!──」

??就這麽互相道早,紛亂了一陣之後,大家才各走各的路。

??這是一個大好的豔陽天,朝陽照得一切明晃晃的。通往幼兒園的小路上,兩旁是成蔭的法國梧桐,陽光濾過梧桐葉,在小石子路上投下了斑斑剝剝的影子,隨風搖曳,多采多姿的。我腳踩著樹影,腦子裏卻忙著捕捉適才鄰居們的神情∶那「左出奇」仍是昂頭挺胸,高不可攀的神氣;他太太摸了晶晶的頭沒有?兩兄弟喊聲文阿姨,便匆匆跑了,是趕著上課去,還是避免同我們多接觸?王阿姨呢,更不好了!她隻同我道聲早,便急忙扯著卓太太聊起天氣來──她同黨員這麽熱烈,不會把晶晶的事說出來吧?

??走著,想著,頭就疼起來了。晶晶卻是蹦呀跳地往前衝,我跟著他,額頭立即滲出了汗,肚子立刻感到一陣陣發緊。一手揮著汗,一手按著肚子,氣喘籲籲的,我好不容易把他送進了幼兒園。他班上的小朋友都來了,我瞧見小紅蹲在地板上搭積木,粉紅的罩衫隱約露出她母親用大紅絨線繡的「愛勞動」三個字。她突然抬頭,等認出了我,便嫣然一笑,喊聲晶晶媽媽。我勉強向她微笑了一下,立即轉身走開,很快眼眶就濕了。

??中午回家時,意外地發現晶晶坐在他爸爸膝上,樂得臉上開花似的。

??「奶怎麽啦?臉色這麽壞!」

??看到我,外子似乎吃了一驚,立即放了晶晶,走過來,一把拉住我,扶到床沿坐下來。

??「沒有什麽,」我說∶「走急了。」

??晶晶爬上了椅子,開始翻看書桌上的一堆小人書。「媽媽,奶看爸爸給我的書!」

??我睨了一眼,都是千篇一律的逮特務的連環畫。我嘴上不說,心裏實在不喜歡這些小人書,它們使得孩子們滿腦子的特務概念──晶晶便以為世界上除了好人,其他全是特務──好像人民中國成了特務充斥的國家。

??與外子久別重逢,本來有多少瑣事要傾訴,誰知道四目相望了,竟無從說起。瞧他曬得紅裏泛黑的臉,倒顯得健康硬朗,頭發鉸得短短的,身上還穿著洗成灰白色、補釘上又加補釘的藍布衣褲,這模樣跟南京郊區的公社社員真的相差無幾。

??安奶奶在廚房裏燒黃魚,黃酒和魚香彌漫了整個房子。外子望著我一起一伏的肚子,嘴角泛起了笑意,卻說∶「好香!」

??「吃飯了!」安奶奶喊道,「晶晶洗手去!」

??晶晶戀戀不舍地離開那堆書,爬下椅子到廚房去。

??「你買小人書要注意,」我趕緊對他爸爸說,「書裏頭毛主席肖像多的就別買了。」

??「奶放心,」他會意地微笑說,「同事們早告訴我,像雷峰、王傑這種連環圖畫,隔一兩頁便有毛主席肖像出現,最好不買。不少孩子因為用蠟筆著色,無意中塗壞了毛主席肖像,惹了不少禍了。」

??說到這裏,他俯身向我,放低了聲音說∶「買書的同事都悄悄地把毛主席像撕掉了,我也如法炮製,彼此心照不宣就是。我們一定要管晶晶,這個年紀最討厭,說懂又不懂。不許他在地上瞎畫著玩,也別給孩子任何粉筆、鉛筆之類的東西。他要萬一闖了禍,像我們這種背景,真是跳到海裏也洗不清!現在家裏多住了個保母,說話更要小心些。這年頭,真不可不防。」

??「是──是──」我連著答應,趕緊避開了外子的眼光,肚子卻又隱隱的痛起來。

??在飯桌上,安奶奶和外子都忙著挾魚挾菜給晶晶,把個小飯碗堆得高高的。

??「晶晶,在家聽話吧?」他爸爸問他,「幹了什麽壞事沒有?」

??「沒有!」他大言不慚地回答,忙著用湯匙把魚肉塞進嘴裏。

??奶奶盯了他一眼,就不作聲地扒飯吃。

??外子頻頻勸我吃魚∶「懷孕的人最要吃魚,磷和鈣最豐富。」

??看他容光煥發,黑紅發亮的臉滿是久別還家的喜悅,聽他津津樂道自己如何學會理發、補衣,我壓下了憂慮,打起精神把午飯吃了。

??下午出門上班時,碰見了冬冬的爸爸。他正扶著一部自行車進來,一蘋手上拎了個大號飯盒,一望而知是上新街口有名的大三元飯店買燒鴨回來了。我招呼他,他客氣地點了頭,黝黑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一線白牙。

??晚上,吃過了晚飯,外子等著熱水洗澡,我和晶晶照例端了張板凳到院子裏閑坐。南京的天氣,一到九月,早晚就涼快了,晚飯後到室外坐一下便璁氣全消。整個夏天,好些人家都是把晚飯搬到院子裏來吃的。黃昏的時候,一眼望去,大院子裏層層落落的布滿了小桌小椅。教職員工,男女老幼,都汗衫短褲,一手扇子,一手筷子,笑語喧嘩,熱鬧得很。

??這晚,我們照例坐在王家的廚房窗外。王阿姨下班晚,這時才在燒晚飯,一陣陣菜香和蠔油味溢出窗外來。好不容易把王先生盼回家來,王阿姨現在是聚精會神地在烹調拿手好菜。她在廚房裏來回走動,嘴裏還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這真是新鮮事兒,一向還以為王阿姨隻會唱革命歌曲。我隻看得見她上半身,竟是穿了一件筆挺的鮮紅色涼短袖襯衫,新理了發,臉上兀自笑眯眯的。

??她是典型的南方女子,一向穿著時新,但這麽鮮豔的顏色可還是第一次見到呢。看她忙得這麽高興,我反而不好意思招呼她。這時,院子裏好些剛回來的教員,乘吃飯的時候互相招呼問好,那氣氛簡直比大節日還熱鬧。

??約莫九點半,晶晶和安奶奶已上了床。外子和我正收拾著要就寢,忽然傳來孩子的哭聲。我聽那聲音是冬冬的,不勝訝異,把剛脫下的襯衫又套上了身。

??「奶少管閑事吧。」外子勸我。

??「瞧一下就來。」

??說完,我趕去輕輕開了門,發現卓家的門早開了條縫,卓太太探出頭在傾聽。

??「怎麽回事?」我問她,「冬冬哭得這麽傷心!」

??「不知道呀。」說著,她把門縫開大了些。

??冬冬爸爸本來提高了聲音在說什麽,這時像拔掉了插頭的收音機,突然了無聲響,連冬冬的哭聲也壓下來了,隻剩下隱隱的抽泣。我和卓太太聽了一陣,也聽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彼此關上了門。

??「什麽事?」外子躺在床上問我。

??「沒什麽,」我說,「冬冬哭了一陣。」

??嘴上這麽說,心裏可是很納悶。對門而居也幾年了,難得聽見冬冬的哭聲;王氏夫婦一向寶貝兒子,平常連大聲嗬斥也舍不得的。想著,我竟莫名其妙地心虛起來,隱隱覺得是晶晶帶累了他。那天夜裏我又睡不安寧,動不動就睜開眼,感到心驚肉跳的;肚子像千斤重擔,壓得我氣都喘不過來。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故意讓門開著,希望冬冬會過來玩,但他們一家三口竟沒有一絲影蹤。我慫恿外子帶晶晶去逛明孝陵和中山陵,他說星期日車太擠,還是明天──正好是晶晶生日──去,可以避掉人群。他倒是好久沒有去逛新街口,便提早吃中飯,然後興衝衝地帶著兒子上街去。

??下午,煤炭店的工人送來了我們家的配給煤基,一共一百個,一古腦兒堆在門口。安奶奶不許我動手,自己四個一疊地來回搬,往廚房裏的水槽下堆放。我既幫不上忙,便拿了一把掃帚,把四散的碎煤屑掃攏來。無意中一抬頭,對麵的門不知何時裂了一條縫,冬冬的小眼睛在夾縫兒裏閃爍。

??「冬冬,」我一邊掃,一邊招呼他,「媽媽呢?」

??「睡午覺。」他細聲細調地回答,同時把門縫張大了些,露出一張小臉來。

??「你昨晚為什麽哭呀?」我也學著細聲細調地說話。

??他瞧著我,小眼睛眨一眨,可是不作聲。

??「爸爸罵了你?」

??他愣了一陣,才慢吞吞地說∶「他打我。」說完小眼睛又眨巴眨巴地,似乎還感到委屈。

??「真的呀!」我一驚訝,掃帚失了手,把一個煤基撞了下來,登時跌得四分五裂的。

??「瞧!」老太太趕回來看見了,心疼得很,連忙奪了掃把,自己掃起來。

??「爸爸為什麽打你呀?」我乘機趕過去,肚子貼著門縫,悄聲問他。「你幹了壞事嗎?」

??「我說反動話。」

??「什麽!」我嚇了一跳,一時也糊塗起來。「你說的?到底是誰說的?」

??他點點頭,接著又搖起頭來。

??「我以後不說了,爸爸叫我不要跟人家說──」

??「冬冬!」

??突然傳來王先生的叫喊,冬冬嚇得縮回了腦袋,「砰」地一聲把門闔上。

??「這是怎麽回事?」老太太也聽得一知半解地,煤屑不管了,直起腰來,瞪著眼問我,「到底是誰說啦?」

??「也許晶晶根本就沒有──」

??心裏好不容易燃起一線希望,肚子卻被那記閉門羹一振,又一陣發緊作痛,話也說不下去。

??「奶怎麽啦?」老太太看我雙手抱著肚子,連忙關切起來。

??「沒什麽,」我說。但手一摸下腹,整個縮成個硬球一般,心裏也有些慌張。

??「我去躺一下。」

??可哪裏躺得下去呢?隻是焦躁地抱著肚子,在自己房裏來回轉圈子,等他父子倆回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傳來晶晶在窗外的喊聲∶「媽媽!」安奶奶連忙去開門。孩子興高采烈地跑進來,手裏抱了個盒子。

??「媽媽,鞋子!爸爸要帶我去山山陵,我生日!」

??我奔出來,一把扯住了他。

??「給我來!」

??我吃力地,連拖帶拉把他弄進自己房裏。他爸爸剛進門,一看這情景,立刻跟過來,嘴裏一疊聲地問∶「什麽事?什麽事呀?」

??我把晶晶拉到書桌前,指著毛主席像,壓低了聲調,板起臉問他∶「不許說謊,晶晶。冬冬說他講反動話,他講了沒講?」

??孩子一聽「反動話」三個字,又望著毛主席像,一張臉先凍住了。

??「反動話?什麽反動話?」外子馬上緊張起來,兩蘋手牢牢地抓緊了晶晶的肩膀。

??「晶晶沒說!」孩子大聲否認,來回搖晃著腦袋瓜,膽怯地盯牢他爸爸。「我不說,是冬冬說的!」

??「啊──」

??我大大舒了一口氣,相信上回是王阿姨弄錯了。長久壓在心上的一塊鐵板突然彼抽掉,一刹那間我整個心都往上飄起來。

??「他說什麽?快說呀!」他爸爸急得團團轉了,連著催他,使勁地搖著孩子的肩膀。「他說什麽?在哪裏說?」

??「院子裏──」晶晶期期艾艾地說,一蘋手指著窗口,「冬冬要我說毛主席──壞蛋──我不說,冬冬說了!」

??「什麽時候的事?」他爸爸追問。

??「我看,準是昨天下午的事。」安奶奶突然插口,她不知何時已跟進房裏來。「昨天下午,他們倆又在院子裏玩了好一陣。」

??「昨天?」

??我愣住了,似乎一頭又從雲端栽了下來,原來竟是一場失望。

??「還得了!講這種反動話!」外子已經嚇得臉色鐵黑,雖然兒子這次沒講,他卻恨恨地搖著孩子的肩膀。晶晶嚇得哭起來。

??「還哭!」外子大聲斥責,「你自己講了沒有?快說!」

??孩子哭得更響了。我自己忽然覺得頭暈眼花,卻被安奶奶搶過來,一把抱住。

??「不好,瞧她臉色!」

??就這樣,我當天便被送進了醫院。掙紮了一夜後,我終於早產了,生下了老二。

??同事們常好奇又羨慕地說∶「文老師,你兩個孩子同一天生日呀!」

??我總是笑笑說∶「感謝毛主席呀。」真是感謝毛主席,這以後,王阿姨竟成了我的莫逆之交。連她丈夫見到我,也是含笑又點頭,親如家人般。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