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學畢業生的死亡日記:我們為何如此艱難?(組圖) 南方新聞網
編者按
大學生就業的寒冬裏,本報編發此組專題報道,《超級畢業生》和《女畢業生的死亡日記》兩文的主人公有著相近的家庭背景,均就讀於非重點的高校,可算是絕大部分大學畢業生的代表。在對就業前景的共同焦慮中,他們選擇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亦換來一喜一悲的迥異結局。除卻當事人個人因素使然,也應深思的是,我們的學校乃至社會是否可以傾注更多。
大學生就業異乎艱難的當下,一個高職學生何以今年頂40個本科生,將來還會頂80個本科生?
一所高等院校何以毫不掩飾地倡導商業價值取向,批量複製學生富豪,不惜教學計劃讓步,評判標準易轍?
是知識改變命運,還是淘寶改變命運?是顛覆傳統培養模式的創舉,還是商業利益的附屬?
女畢業生的死亡日記
家庭的重負,生活的困窘,性格的內向,青春期的煩惱,都持續困擾著這位農村女孩,而就業壓力成為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劉偉留下的十萬字日記 圖/資料圖片
掙紮於內疚、自責中兩年半後,喜歡唱“bigbigworld”的女大學畢業生劉偉,在1月23日下午3點多,自溺於一個傾倒垃圾的狹小水池。
在留下的十餘萬字的日記裏,命運給她設定了一道詭異的選擇題:或者憑全家之力並舉債去讀大學,她有可能跳出農門改變自己命運,代價是,她必須在畢業後背負經濟和道義上的雙重債務;或者嫁人,生子,當一個農婦。她因為懼怕後者而選擇了前者。
種種跡象顯示,正是此選擇背後的重負,讓這個內向、不善言辭的農家女孩一直處於焦慮之中,而畢業前夕的就業壓力,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劉偉脆弱的個體生命背後,是大學生就業困境下,農村孩子所麵臨的越來越堅硬的“農門”。
女兒最後的電話
最後一次聽到女兒的聲音,是在1月14日,自己的母親出殯的那天。天剛擦黑,家裏的電話響了,是女兒,說她在石家莊。王淑賢有些生氣,你姥姥死了,你還不回來。
劉偉愣了一下,在電話裏嗚咽著說,我明天就回來。母女倆沒說幾句話,電話就掛斷了。王淑賢生氣是因為前天晚上8點,劉偉給家裏打過一個電話,說自己在威縣縣城一個同學家。從威縣縣城到劉偉家所在的固獻鄉劉河北村,大約30裏路。父親劉尚雲說,我到縣城接你。劉偉說不用了。父親又說,你姥姥病得挺厲害,你明天趕緊回來。劉偉當時答應了。
劉偉的姥姥實際上已於當天下午去世。因為擔心女兒受不了刺激,劉尚雲撒了謊。
姥姥是劉偉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每次從石家莊學校回來,她就願呆在姥姥身邊。“姥姥家和我們家完全是兩個世界。”劉偉在日記裏說。2007年1月19日晚,她因為夢到姥姥去世,哭醒了過來。
但1月13日這天,劉偉並沒有回家探望姥姥。“花了這麽多錢讀書,卻找不到工作,對不起家裏人,沒有臉見姥姥。”女兒死後,劉尚雲猜測女兒彼時的心思。
1月15日,盡管前有母親嚴詞訓斥,劉偉仍然沒有回家。其實從石家莊坐大巴回威縣,隻需要3個小時。
王淑賢開始不安。1月21日夜裏,她夢到母親抱著自己的女兒玩耍。第二天,她便讓丈夫到石家莊學院找女兒。學校說,1月9日就放假了,沒人了。
現在所能追溯到的劉偉最後的確切行蹤截止到1月11日。9日放假後,劉偉跟著同宿舍好友林娜(化名)到邢唐縣林家玩。11日中午,林娜送別劉偉。此後劉偉的行蹤已成謎團。“因為家裏的電話沒有來電顯示,所以她兩次是在哪裏給家裏打電話,我們都不能確定。”劉尚雲說。
插播的“尋屍啟事”
女兒再度失蹤讓劉尚雲一家在不安中度過了2009年春節。不安是因為2008年12月份,女兒曾經在學校失蹤過。“12月下旬,一連幾天劉偉都沒有在宿舍出現,我們都很擔心。後來一天晚上,我們在漆黑的教室裏找到了她。”劉偉的室友蘭琳(化名)說。朋友們擔心劉偉情緒抑鬱,通知了家長,並當麵交代了劉偉因為擔心工作而情緒異常。
2009年元旦,劉偉最後一次回到她簡陋的家裏:三間平房,一個院子,地麵是水泥的,牆壁上貼著幾張幾年前的報紙。除了一台老式的電視機外,沒有任何電器。
這一次劉偉在家呆了4天,王淑賢發現女兒什麽話都不說。劉尚雲試圖安慰女兒:“找工作別著急,實在找不到,我找親戚想辦法。”
但劉偉還是什麽話都不說。4天之後,女兒返校了。王淑賢努力回憶著女兒最後一次離家時穿的衣服,她嚎啕大哭,卻什麽也想不起來。
去石家莊、邢台等地尋找女兒未果之後,王淑賢夫婦一次次撥打女兒已經停機了三個月的手機,等待奇跡。這個淡藍色的諾基亞手機是劉偉拿自己的獎學金購買的惟一奢侈品。但因為繳不起費用,常年處於休眠狀態。
劉尚雲所能承受的、給女兒在校的生活費,是一個月兩百元。3月15日,記者從石家莊學院食堂了解到,最簡單的一頓晚餐(一碗粥,兩個包子,一份素菜)要3元錢。而劉偉的同學說,他們班同學大部分人的生活費,是在每月400元左右。
劉偉在日記裏多次提到過自己的困窘。但每一次提及,都是樂觀的:“我不能決定自己的出身,我不應當拒絕貧困,相反應當感謝它,它讓我由一個懦弱的小女孩變成了一個勇敢的女生。”
噩耗於2月16日晚降臨。劉尚雲接到縣城一個親戚的電話,讓他趕緊把電視調到威縣電視台,注意插播的“尋屍啟事”。看到了,是女兒的臉。“尋屍啟事”說,屍體是1月23日在威縣縣城汽車站旁李莊的一個水坑發現的。
從長途汽車站出來,左拐五十多米,再右拐進入一個胡同,往前500米左右就是劉偉選中的死地。沿途的商戶當天沒有人看到一個上身著黃色羽絨服,下身穿藍色牛仔褲的女孩子經過。韓豐寶的診所就在臭水坑旁邊,事發時,他在診所裏休息,卻聽到臭水坑邊有狗狂吠不止,出來後,看到一個女孩在烏黑的水麵上呼叫。
周圍的人都從家裏湧了過來。韓豐寶伸了一根竹竿上去,剛開始,劉偉還有意識,伸手去夠竹竿。但她很快失去知覺,停止了掙紮。等到韓豐寶他們七手八腳地拉上來,劉偉已經死了。“水溫太低了。”韓豐寶說。
抑鬱中的大學三年
1月9日劉偉從學校出發時,除了身上的690元現金,沒有帶任何可以證明自己身份的證件,威縣警方才不得已求助電視台播出“尋屍啟事”。
2月17日,劉尚雲夫婦見到女兒的遺體。劉尚雲突然想起來,1月23日下午3點左右,自己剛好從邢台找女兒回來路過車站。但父親和女兒的生和死錯過了。
在劉偉的日記裏,她和父親的關係並不是特別親密:“父親喜歡賭博,每次輸了,就對我和弟弟板著臉,我很少和父親說話。”但對父母的感恩之情,散見於劉偉大學期間兩本日記的多處。“我們出生在農村並不可悲,可悲的是我們一輩子也走不出農村,通過學習,我完全可以擺脫農村,成為一個城裏人,感謝父母給了我學習的機會。”
劉偉每年的學費是1萬元,加上每個月生活費200元。劉尚雲家裏的收入完全依賴7畝棉花地。但這7畝棉田數十年的積蓄並不足以支付劉偉的學費。學費都是從親戚那裏借的。
在決定供女兒上大學之前,劉尚雲已經知道工作很不好找。“不讀書還有什麽出路呢?”劉尚雲說,他決定賭一把。為了供女兒上學,劉家的付出是悲壯的。“因為我上大學,家裏隻好讓弟弟輟學。我欠弟弟很多,以後再償還給他。”2007年11月12日,劉偉在日記裏寫道。
這種負疚感從劉偉一入學便一直伴隨著她。為了減輕家裏的負擔,她在學校食堂賣過飯,擦過桌子,曾在校園裏拾廢紙,打掃衛生。
“認識劉偉的人都知道她性格太內向,總像是懷著種種心事。”和劉偉同屆的校友趙強(化名)說。
在劉偉的日記裏,抑鬱傾向最早出現於2007年上半年,絕大部分是對於就業的擔憂。但進入大二之後,她開始有意識地自我調節。她競選班委並且成功當選學習委員,2007年10月份,她甚至得到了國家勵誌獎學金5000元。“整個大二,劉偉好像變了一個人。”蘭琳回憶道。
但隨著大三後畢業的臨近,就業再次橫亙在劉偉的日記裏:“昨天是第一次去參加一個小型的招聘會,盡管來招聘的不少,但大學生更多,每個桌子前都被圍得水泄不通,好不容易擠進去了,一看都是招聘業務員、促銷一類的,沒有適合自己的,想找一份滿意的真不容易!轉來轉去,也沒有簽下幾個,與想象中的差遠了,這就是現實與理想的差距。現實總是那麽殘酷,讓人無奈!”
一個和劉偉一起參加過招聘會的同學目擊過劉偉的一次失敗應聘:她很內向,不善言辭。
死亡的字眼第一次出現在劉偉的日記裏,是在2008年5月8日。“總是看不到生活的希望,本來年少的我如到暮年,甚至想到了死亡。”
到8月份,劉偉的同學開始注意到她情緒的異常,計算機應用專業06-3班的班長開始對劉偉進行心理輔導。但劉偉自己覺得這樣的心理輔導無甚作用。“整天擔心找不到工作,大一就擔心,如今到了大三還在憂愁,大學三年就在這種憂鬱中度過。”
“為什麽這麽難”
據蘭琳介紹,自從進入大三之後,劉偉並沒有參加過幾次正式的招聘會。“因為經濟危機,來招聘應屆生的企業也減少了。”劉偉在日記裏說。
一直關注劉偉案例的河北格榮斯心理谘詢中心首席谘詢師方舟認為,很難說劉偉的自殺完全是因為就業,從時間上看,畢竟還有半年的時間才麵臨畢業。“因為就業壓力導致的抑鬱症,往往出現在每年的六七月份。”“但就劉偉的日記來分析,她是因為對於自己家庭的負疚感和自責感導致了抑鬱,而就業的壓力加重了抑鬱。”方舟說。
2月25日,劉尚雲包了一輛車,將女兒從太平間拉回村子裏,在白茫茫的雪地裏依風俗給女兒換上紅色的棉衣棉褲。“如果我不上大學,我肯定很快就嫁人。我不希望這樣的生活。”劉偉在日記中說。但2月25日,是劉偉嫁人的日子。冥婚,男方是臨西縣一個車禍死亡的未婚男子。
上大學,曾是劉偉試圖改變自己命運的一種努力。而供女兒上大學,也許是喜歡賭博的劉尚雲這一輩子最大的一筆賭博。女兒畢業找到好工作,他的投資會獲得收益;女兒畢業找不到工作,他的投資虧損。而現在,女兒死了,他的投資血本無歸。——石家莊學院隻願意退還半年的學費。
石家莊學院徐英傑書記以不能斷定劉偉是自殺還是到水溝玩耍意外身亡為由,拒絕談論此事。“十多年前,大學畢業生作為人才被國家統一分配,不管城市孩子還是農村孩子,都可以成為國家幹部,這和封建社會的科舉製度一樣,高等教育起到了作為階層流動通道的作用。”劉偉的同屆校友趙強說,“而現在大學擴招,幾百萬學生找不到工作,農村孩子很難再像以前那樣通過讀書,找份工作來改變命運了。”社會階層流動通道已被嚴重擠壓,趙強索性選擇從大一開始就自主創業。
就業的寒冬中,石家莊學院這樣的學校似乎並沒有太多良策,隻能給每一個畢業班開著就業指導課,但近三分之一的教程用來鼓勵自力更生的創業,灌輸“沒必要把找工作當成自己的唯一出路”的觀念。
2006 年9月份剛進校的時候,劉偉的日記充滿著對於能上大學的慶幸和對未來生活的憧憬。但到2008年8月份,以前的念想已經徹底消失了。“愛麵子、虛榮足足可以摧毀一個人,而我就是這樣一個失敗的人,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自己的選擇是這麽的錯誤,明知道家裏窮得叮當響,隻要不欠外債就OK了,自己不去打工掙錢,還偏偏選擇了上大學。”
2008年10月18日或者稍晚一些,劉偉寫下了她這一生的最後一篇日記,就6個字:“為什麽這麽難。”藍色的圓珠筆不出水了,“這麽難”三個字隻能看到淡淡的筆痕。
3月5日,劉尚雲把女兒的遺物從石家莊學院的宿舍裏,帶回了威縣。女兒留下的手機,他交給了兒子使用。那個藍色諾基亞手機裏,劉偉和這個世界的所有聯係,都已經被弟弟刪除了。
女大學畢業生的死亡日記:我們為何如此艱難?
本文內容已被 [ Wii_PS2_Xbox ] 在 2011-01-08 08:16:39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