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有沒有反滿思想
劉夢溪
《紅樓夢》是否有反滿思想?研究者存在歧見,有的說有,有的說沒有。索隱派是認為《紅樓夢》有反滿思想的,而且認為不是一般的反滿,而是全書的基本出發點和最後歸宿,主旨就在於反清複明。考證派衝擊索隱派,並沒有把《紅樓夢》的反滿思想一起衝擊掉。許多在紅學考證方麵做出貢獻的紅學家,都不否定這一點。例如周汝昌先生、吳恩裕先生的態度是肯定的,他們通過不同途徑來揭示曹雪芹與明遺民的關係,相信不滿意滿族統治的思想確在書中有所流露。
還有餘英時先生,也認為曹雪芹有漢族認同的意識。他為此曾經撰寫專門的論文,具體闡述曹雪芹的“漢族認同感”。他在引錄敦誠的《寄懷曹雪芹》詩之後寫道:“我現在隻想用這開首幾句,說明一個問題,即曹雪芹已十分明確地意識到他自己本是漢人。而他又生值清代文字獄最深刻的時代,眼看到許多漢族文士慘遭壓迫的情形,內心未嚐不會引起一些激動。這種激動自然不會達到‘反滿複明’的程度,但偶爾對滿清朝廷加以譏刺則完全是可能的。曹雪芹因家恨而逐漸發展出一種‘民族的認同感 ’,在我看來,是很順理成章的心理過程。”(餘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第192至第193頁)。
特別是靖本《石頭記》第十八回的一段批語,餘英時先生抱有特殊的興趣,他說此條批語可以作為肯定曹雪芹具有反滿意識的一個旁證。這段批語的內容如下:
孫策以天下為三分,眾才一旅;項籍用江東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豈有百萬義師,一朝卷甲,芟荑斬伐,如草木焉。江淮無崖岸之阻,亭壁無藩籬之固。頭會箕斂者,合從締交;鋤棘矜者,因利乘便。將非江表王氣,終於三百年乎。是知並吞六合,不免〔軹〕道之災;混一車書,無救平陽之禍。嗚呼,山嶽崩頹,既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不免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淒愴傷心者矣!大族之敗,必不致於如此之速;特以子孫不肖,招接匪類,不知創業之艱難。當知瞬息榮華,暫時歡樂,無異於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豈得久乎?戊子孟夏,讀虞〔庾〕子山文集,因將數語係此,後世子孫,其毋慢忽之。
批語的寫作時間為戊子,即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在雪芹死後不久,當出自畸笏之手,和曹雪芹的思想應該是契合的。
餘英時分析說:“批者引庾子山《哀江南賦序》,序有‘將非江表王氣,終於三百年乎’之語,並深致其感慨,應該是指朝代興亡而言的,如所測不誤,則這段批語就很可能暗示明亡和清興。”(餘著《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第195頁)。筆者認為這一分析至為警辟,完全符合畸笏此批的內容,同時也符合《紅樓夢》的思想實際。因此,索隱派的紅學觀念,至少他們的觀念中的認定《紅樓夢》具有民族思想這一點,來源有自,未可全然抹煞。
其實,如果不承認《紅樓夢》具有反滿的思想傾向,便無法對《紅樓夢》第六十三回芳官改妝一段做出正確解釋。
第六十三回不僅描寫芳官改妝,還為芳官改名,叫“雄奴”,猶嫌不足,又叫“耶律雄奴”。寶玉說:“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結合《紅樓夢》產生的明清之際的具體背景,寶玉的話難道還有第二種解釋麽?作者在這裏是站在種族的立場上來驅遣他的人物甚為明顯。更妙的是接下去芳官的反問:
既這樣著,你該去操習弓馬,學些武藝,挺身出去拿幾個反叛來,豈不盡忠效力了。何必借我們,你鼓唇搖舌的, 自己開心作戲,卻說是稱功頌德呢!
顯然這是作者轉換角色的位置,讓寶玉站在作者的立場,接受芳官亦即讀者的反諷。“鼓唇搖舌”、“自己開心作戲”雲雲,不是指作者而何?難道不正是作者一麵“自己開心作戲”,一麵又一再聲稱他的書,“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嗎?
因此第六十三回這一段描寫,可以說是表現作者反滿思想的特筆。如此說可信,則對索隱派紅學的有些觀點又當刮目相看了。
關於《紅樓夢》“反滿思想”問題——與劉夢溪等先生商榷
邱華東
近見某網上有署名劉夢溪先生的一篇題為《〈紅樓夢〉有沒有反滿思想》的文章,論定《紅樓夢》具有“反滿思想”。但這一篇文章是否劉先生所作,似有疑問。劉先生是有名的紅學大家,似不會出此議論。筆者對《紅樓夢》也有多年的研究,沒有發現其中有什麽“反滿思想”,《紅樓夢》中所表現的“不滿”是對當時“社會現狀”、“家族宗法”的不滿和批判,或者還有對某朝皇帝的非議,並不存在什麽“滿漢畛域”的“反滿思想”。《紅樓夢》對當時“社會現狀、家族宗法”的“不滿”和批判,其內涵和意義遠遠超過什麽“反滿思想”。將《紅樓夢》局限於“反滿思想”或者將主題局限於“反清複明”等等,實際上是降低了《紅樓夢》的思想深度和曆史高度。
當然,對《紅樓夢》是否有“反滿思想”問題尚可繼續討論,但是,劉先生在《〈紅樓夢〉有沒有反滿思想》一文中,論證《紅樓夢》有反清思想的兩個論據卻是值得商榷的。
首先,劉先生提到餘英《紅樓夢的兩個世界》所說靖本《石頭記》第十八回的“可以作為肯定曹雪芹具有反滿意識的一個旁證”的一段批語,內容如下:
“孫策以天下為三分,眾才一旅;項籍用江東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豈有百萬義師,一朝卷甲,芟荑斬伐,如草木焉。江淮無崖岸之阻,亭壁無藩籬之固。頭會箕斂者,合從締交;鋤棘矜者,因利乘便。將非江表王氣,終於三百年乎。是知並吞六合,不免〔軹〕道之災;混一車書,無救平陽之禍。嗚呼,山嶽崩頹,既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不免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淒愴傷心者矣!大族之敗,必不致於如此之速;特以子孫不肖,招接匪類,不知創業之艱難。當知瞬息榮華,暫時歡樂,無異於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豈得久乎?戊子孟夏,讀虞〔庾〕子山文集,因將數語係此,後世子孫,其毋慢忽之。”
餘英時分析說:“批者引庾子山《哀江南賦序》,序有‘將非江表王氣,終於三百年乎’之語,並深致其感慨,應該是指朝代興亡而言的,如所測不誤,則這段批語就很可能暗示明亡和清興。”(餘著《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第195頁)。
其實,劉、餘兩先生並沒有整體地分析和認識這段批語。該批語自“孫策以天下為三分,眾才一旅”至“可以淒愴傷心者矣”一段,實際上錄自南北朝時期北周的庾信《哀江南賦》。《北史·庾信傳》載:庾信,字子山,南陽新陽人。先在南方的梁朝做官,與徐陵“文並綺豔,故世號為‘徐陵體’焉。當時後進,竟相模範,每有一文,都下莫不傳誦”。後來出使西魏,因他的文名很大,被西魏強行留下做官,不得回還。後來北周代興,又仕於北周,官封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司空中大夫、洛州刺史、義城縣侯。據載,“(庾)信雖位望通顯,常作鄉關之思,乃作《哀江南賦》以致其意”。據考證,“哀江南”一詞出自戰國時期楚國宋玉的《招魂》“目極千裏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對於楚國的宋玉來說,“江南”屬於僻遠邊地,山林險阻,身居“江南”而遠離家鄉乃為“哀傷”之事。而對庾信來說,故國首都“建鄴”、“江陵”所在之地,原屬楚地,而自身卻在更北的西魏、北周,故反其意而名篇。
那麽批者為什麽要抄錄庾信《哀江南賦》中的這一段呢?後文批者作了明確說明:“大族之敗,必不致於如此之速。特以子孫不肖,招接匪類,不知創業之艱難。當知瞬息榮華,暫時歡樂,無異於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豈得久乎?戊子孟夏,讀庾子山文集,因將數語係此,後世子孫,其毋慢忽之。”按,此段批語雖不知確指《紅樓夢》中的那一段,但是批在寫賈府興建大觀園和賈妃省親之第十七、十八回,正是賈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時。可見,批者的原意,是感歎象《紅樓夢》中賈府這樣繁榮大族,由於“子孫不肖,招接匪類,不知創業之艱難”而導致迅速衰敗。由於讀庾信《哀江南賦》敘述梁朝興亡一段,引發“大家族衰敗”之感歎,這就是文學欣賞學中的“連類旁通”之“通感”,和什麽“反滿思想”毫不相幹。
劉先生又說:“如果不承認《紅樓夢》具有反滿的思想傾向,便無法對《紅樓夢》第六十三回芳官改妝一段做出正確解釋”。對此,劉先生應該想一想,上個世紀民國初年,“索隱派”大行其道,蔡元培等等都“熱炒”《紅樓夢》“反滿”,卻苦於找不到書中的明確直接的證據,隻得靠“索隱”來“猜謎”,那為什麽始終不提《紅樓夢》中如此“明顯”的“反滿思想傾向”寶玉為芳官“改裝、改名”這一段?這是因為蔡元培先生是“國學大師”級的學者,知道《紅樓夢》的這一段描寫,不僅不是“反滿”反而是“讚滿”。為什麽這樣說呢?
第六十三回描寫寶玉為芳官改妝,並改名叫“雄奴”,猶嫌不足,又叫“耶律雄奴”。寶玉說:“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要理解這段話,還得從“滿族”的曆史說起——
滿清人的祖先可以說和“匈奴”、“耶律”是世代仇敵。滿族古代為“女真人”,先秦時代稱“肅慎”,屬於“東胡”一支。兩漢以後稱“挹婁”,南北朝稱“勿吉”,隋唐稱“靺鞨”,五代始稱“女真”。後來臣屬於“遼”,因避遼興宗耶律宗真之名諱,改稱“女直”。直到清朝太宗皇太吉時期改稱“滿族”。
而根據《史記》、《漢書》等史書記載,“匈奴”先秦時期稱“獫狁”等。屬於“北戎、北夷”,中原漢人稱其為“畎戎”(也作“犬戎”,賈寶玉說得非常清楚準確)。與“東胡”相對而稱“西戎、西夷”。“東胡”與“西戎”為世代仇敵。先是“東胡”強於“西戎(匈奴)”,常常欺壓“西戎(匈奴)”,向其索要寶馬、美女以及土地。秦、漢之際,有冒頓者統一匈奴各部,號稱“撐犁孤塗單於”(“撐犁”即天,“孤塗”即子,“單於”即廣大之義,漢語為“天子大王”)。匈奴逐漸強大,“遂東襲擊東胡,大破,滅東胡王,虜其民眾畜產”。
而“耶律”則是“遼代”皇族之姓。“遼”為契丹族,也屬於先秦“西戎、西夷、犬戎”的後裔,與“女真”也是世代仇敵。五代、北宋時期,“女真”臣屬於遼朝,受到遼朝的殘酷剝削欺壓,奴隸視之,不僅索取高額賦稅土產,而且強征“海東青”(一種凶猛的獵鷹)、“東珠”、人參、美女、奴隸等等。宋政和四年(遼天大四年,1114),女真完顏部落首領阿骨打統一女真各部落,起兵反遼,建立“金”王朝,並最後將遼朝滅亡。最後,金朝又被元朝所滅亡。而元朝被認為是匈奴、契丹的後裔。
滿清人自視為金朝的後裔,稱自己為“金姓”、“金族”,滿語為“愛新覺羅”(“愛新”即金,“覺羅”即宗族、姓氏)。所以滿清第一代皇帝努爾哈赤所建王朝稱“後金”。因此,滿族人視匈奴、契丹(耶律氏)為先世仇人。
我們知道,自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隋唐至宋元明,屬於“北夷、北戎”係統的獫狁、匈奴、回紇、契丹、瓦剌、蒙古(清朝稱為“額森”)等等,一直為中原漢族政權的勁敵,經常騷擾邊境,搶掠財物畜產,燒殺邊民,俘為奴隸。甚至占領中原北方的大片領土,最後蒙古滅南宋而入主中原建立元朝。
但是,明朝末期女真於遼東興起,首先收伏北部大興安嶺內外努爾幹地區的少數民族部落,後又降服蒙古東部部落及西藏等,結成軍事聯盟。建國中原以後,康熙、雍正、乾隆先後將蒙古、新疆、西藏等等全境納入清王朝統治版圖,成為中國曆史上版圖最大的帝國。這樣,除了少數叛亂之外,“犬戎”等等和中原的關係就不再是對敵狀態,而融為一體了。這確實是清王朝融合“中華民族”的一大功勞。
所以,《紅樓夢》將芳官改名“耶律雄奴”,視為“犬戎”加以“糟蹋”,甚至呼為“野驢子”等等,根本不是什麽“反滿”,實際上是“頌滿”,是歌頌滿清人和滿清王朝征服“匈奴”、“耶律”(借古名)等等的武功。而寶玉所說:“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醜,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幹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頭緣遠來降”、“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載百載不用武備”雲雲,確實是對滿清王朝“康乾盛世”尤其是乾隆朝的描繪,也確實是在“為君父生色”而“稱功頌德”地“讚揚稱頌滿清王朝”。
曹雪芹所著《紅樓夢》是否有反滿思想?可能有點蔣經國「吹台青」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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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累不累? 或是沒月薪酬很高吧? -pang_guan- ♂ (0 bytes) () 01/30/2009 postreply 11:44:53
• 咱在此壇很久了,歡迎任何人旁觀,可是如果胡扯帳號被砍,後果請自負 -米台曰:- ♂ (0 bytes) () 01/30/2009 postreply 12:40:44
• 很象眾多搞台獨的人士一樣, 嘴硬, 手靈, 腿軟...你估計一下, 哪年能獨立? -pang_guan- ♂ (0 bytes) () 01/30/2009 postreply 14:17:22
• 台獨?台灣自古由美軍管轄,咱從2003年開始就改支持「美統派」啦! -米台曰:- ♂ (80 bytes) () 01/30/2009 postreply 14:4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