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授李零趣談曆史:漢@>奸是這樣煉成的

來源: 十方 2008-02-27 15:09:2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5391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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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式的悲劇常常都悲在一個“冤”字。關漢卿寫《竇娥冤》,感天動地,令六月飛雪,還隻能算“小冤”。若名高如嶽武穆,下場是風波亭,那才叫“冤殺英雄實可憐”。?

  為追求悲劇效果,由作者安排,“英雄”多半是“受氣包”。氣從這邊打進去,再從那邊放出來。如果套用西洋美學的話,便叫“宣泄”或“淨化”(katharsis)。比如林教頭的“夜奔”吧:?  ?

  按龍泉血淚灑征袍,恨天涯一生流落。?

  專心投水滸,回首望天朝。?

  急走忙逃,顧不得忠和孝。?

  ……?

  實指望封侯萬裏班超,生逼作叛國紅巾,背主黃巢。?  ?

  作者越是在其“忠義可感”方麵添油加醋,看客的情緒就越是容易“逼上梁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氣急了,就連“叛”、“背”二字也會頓生光輝,即使斯文人也難免露粗俗相,終於怒吼一聲:“媽的,跟丫磕了。”?

  中國的“受氣包”跟主子“磕了”,往往會一發不可收:豈止陸謙可殺,高俅可殺,便是龍庭也可上,鳥位也可奪。成功了,做真龍天子,那是替天行道;失敗了,算一條好漢,也有百姓心疼。即使氣無所施而濫殺無辜,喝彩者也照樣有之。此類殺人狂,明明想殺某人,卻拿他人出氣,隻求場麵的壯觀和引人注目,表演和欣賞都是象征性的。故隻要不殺到自己頭上,看客的心理可以相當殘酷。——可問題是:假如這背叛者背叛的並不是哪一位“主子”,而就是咱們這“可愛的中國”,事情又會怎樣?答案不用說,誰都知道,那叫“漢@>奸*****的”或“*****的漢@>奸”,人人得而誅之,誰也不能原諒。?

  “漢@>奸”一詞起於何時,惜無考證,不知道。但它無疑是咱們漢民族或中國人“唯一指定,享有專利”的詞匯。據《辭海》定義,“漢@>奸”本指漢族的敗類,現在則指中國的叛徒。視點完全是以我們的“國族”(隨其不同的曆史內涵)為轉移。對漢@>奸大家都罵,但罵來罵去,全是些古人、死人,最晚離現在也有幾十年光景。餘生也晚,不僅抗遼抗金抗蒙抗清不及見,就連抗日戰爭也沒趕上。我對漢@>奸的知識最初是“抽漢@>奸”(抽陀螺),後來是“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比如用短刀割漢@>奸的腦袋),再後來才是鋪天蓋地從影劇書刊灌入頭腦的一連串名字,如秦檜、吳三桂、汪精衛,等等。在我印象裏,漢@>奸形象的定位大概與宋以來的忠奸之辨有關。宋以來,“精忠報國”家喻戶曉,愛國主義高唱入雲。可是每當“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漢@>奸也就層出不窮。國難當頭,恨奸思忠,大家不免凝感情於“氣節”二字。但這類講法之於男人就像貞操之於女人,其實是配套概念。道學家對女人失節,關注點一向不在原因(緣何失身,被誰強暴),而在後果(是否處女,可曾上吊)。同樣,他們對男人失節,也是隻責個人,不問環境。其邏輯的如出一轍還影響到文學表現,典型手法是拿剛烈女子臊失節男子(比如李香君與侯方域),讓人覺得“俠骨剛腸剩女兒”,“幾個男兒非馬牛”。《明史·列女傳》曰:“蓋??ND026?近之情,忽庸行而尚奇激,國製所褒,誌乘所錄,與夫閭巷所稱道,流俗所震駭,胥以至奇至苦為難能。而文人墨客往往借倜儻非常之行,以發其偉麗激越跌宕之思,故其傳尤遠,而其事尤著。”我們若以此種誇張看曆史,雖有簡潔明快、鼓舞人心之效(隻問“有骨頭”、“沒骨頭”),但流弊是空洞抽象、虛假失真。?


於是我想,為了教育我們和我們的下一代,如果有人能寫一部並非臉譜化的《漢@>奸史》出來,原原本本,入情入理,那真是功德無量。?
 中國的漢@>奸史,漢以前沒法講,因為那時還沒有“漢”。早先與“胡漢”的概念相當是“夷夏” 。可那時的“夷夏”,關係實在 亂。二者不但領土是犬牙交錯,血緣是水 乳 交 融,就連文化也是打成一片,很像現在的美國,是個“大坩鍋 ”(MeltingPot)。後來秦並六國,統一者 並非中原諸 夏,而是他們視為夷翟的“秦 戎”。再後來六國亡秦,陳涉、吳廣是楚人, 項羽、劉邦也是楚人。“漢”者,不過是 他們反 秦複楚的結果,本來 也是替“荊蠻”出氣。?

  不過在早期的中國曆史上,同我們關心的主題有關,有兩個例子很值得注意。

  一個例子 是伍子胥 滅楚和申包胥 救楚。伍子胥,父兄被讒,慘遭殺害,他不惜搬 吳兵入郢,掘 楚 平王之墓 ,鞭 屍 出氣。這要放在宋以來,那是漢 奸 沒跑。但也許是 吳楚蠻 荒,無關華夏,後 來海內混一,也被咱們“共榮”,大家對 子胥 非但不恨,反 覺其情 可憫,有如“ 夜奔”的林衝。申包胥 是子 胥 之友。子胥出亡,咬牙切齒,揚言“我必複(覆)楚”。他說“子能複(覆) 楚,我 必興 楚”,竟如秦乞師,許願哀公,說隻要秦 肯出兵,楚 雖裂地 分土或 傾國相送,亦甘心所 願。不答應就倚秦庭而哭,日夜不絕聲,水米不進,達七天 七 夜。終於 感動哀公,出兵 救楚。此舉若擱到宋以來,也大有“引 狼 入室”之嫌。幸好吳 師既 逐,秦 師亦退,楚竟因 此而複。所以“申 包胥”也就 成了 救國 英雄的代名詞。?

  另一個例子是夫差滅越和勾踐 覆 吳。吳越是報仇雪恥之鄉。夫差報仇,憋 了三年 的勁,已經 不得了。勾 踐 更行,不惜“嚐大 王 之 溲”、“嚐 大 王 之糞”,臥薪嚐膽,終於 滅 吳。後人叫“ 君子報 仇,十年 不 晚”。報仇要有十年的忍功,如果未經識破而終於得 手,倒也值了。但一味地忍,風險太大,如果老是“身 在曹 營 心在漢”,沒有下 手之機,就得一輩子委曲當賣國賊。?

  我覺得這兩個例子之所以重要, 就在於“漢@>奸發生學”的原理已埋伏於此,“一失 足成 千 古恨” 的危險也埋伏於此。?

要講漢@>奸,照例得從漢朝講起,特別是從漢征匈奴講起。因為《滿江紅》的“饑餐”、“渴飲”,《蘇武牧羊》的“留胡節不辱”,都是出典於此。司馬遷為漢將軍立傳,《李將軍傳》和《衛將軍傳》是鮮明對照。衛青、霍去病、李廣利,凡出征主帥,都是一色的皇親國戚、寵愛嬖幸,其他人本事再高,也得甘當配角,任其擺布。這些人都很乖巧,專拿“奉法守職”、“少言不泄”取媚於上,即使指揮無能也數數益封,故地位雖高,而?口碑極差,“天下賢大夫無稱焉”。相反,李廣地位雖卑,性格雖暴,“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但“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為盡哀”。?
 司馬遷是因“李陵之禍”才發憤著書,當然對李陵充滿同情,但《史記》作於武帝之世,不免諱言陵冤,反不如《漢書》敢講話。據《史》、《漢》二書,隴西李氏本是有名的軍人世家,生於邊塞,長於邊塞,善騎射,得士卒心,匈奴畏之。可他這一家子真是一代比一代慘:廣心高命奇,自結發大小七十餘戰,反無尺寸之功以封侯,竟跟衛青賭氣自殺。廣有三子:當戶、椒早死,敢被霍去病(衛青之侄)暗殺。及陵(當戶子)為將,但願一取單於,重振家聲,反而身敗名裂。天漢二年,陵自告奮勇,為貳師(李廣利)分兵,漢武帝惜騎不予,路博德羞為陵踞,他竟提步卒五千,深入大漠。結果遇匈奴主力(八萬人),血戰浚稽山。雖威震匈奴,重創單於,然道窮矢盡,陷圍無救。不得已,遣餘卒潰圍,己獨出降(當時所謂“降”者乃俘非叛)。李陵生降,並非貪生怕死,乃思得其當,有以報漢。武帝不察其隱,隻恨其敗(恨他不給李廣利長臉遮羞),竟把為李陵打抱不平的司馬遷處以腐刑。後來武帝雖悔陵無救,派公孫敖將兵迎陵,敖無功而還,謊言陵叛。武帝又不察其誣,收陵母弟妻子盡誅之(古代軍人的家屬往往是人質),使陵絕望於漢而終不歸。?

  李陵由降而叛亦屬“逼叛”。如果隻從“叛”字著眼,你隻能說李陵是“漢@>奸”。因為他畢竟娶了匈奴公主做了匈奴王,畢竟死在胡地沒回來。但是如果能體諒他的“叛”出於“逼”,你還不如說他背後的那隻手,即由用人唯親的漢武帝、指揮無能的李廣利、老奸巨猾的路博德、善為謠言的公孫敖,以及牆倒眾人推,“隨而媒孽其短”的滿朝大臣,他們匯成的那股力,才是真正的“漢@>奸”。當然準確地說,這是一種“漢@>奸機製”。因為通常意義上的漢@>奸都是個人而不是組織,都是明擺在麵上而不是隱藏在背後。?



讀《史》、《漢》二書,你會發現,那時的軍人太苦。文帝時馮唐有言:“陛下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軍人“終日力戰,斬首捕虜,上功幕府,一言不相應,文吏以法繩之”,賞可不行,罰則必用。武帝時,地方吏治雖號稱“破觚為圜,?NB746?雕為樸,網漏於吞舟之魚”,但在軍隊中卻依然是“法若凝脂”,密不透風。漢《軍法》規定,“畏懦當斬”,“逗橈當斬”,“失期當斬”,“失道當斬”,生俘也在死罪之列。李廣就因生俘逃歸,坐法當斬,贖為庶人,打發回家。後經啟用,亦不得誌。最後竟因期會失道,不堪再受刀筆吏之辱,引刀自剄。陵若生還,可想而知。所以若從“組織”的觀點看問題,李陵倒也並不冤枉。?

  不過,在李陵故事的結尾有一戲劇性場麵。李陵不是鐵板釘釘的漢@>奸嗎(而且即使是在“民族大團結”的今天,也還沒有得到曆史學家的原諒),隻有痛詆我們“漢@>奸傳統深厚”的一位少數民族作家曾到外蒙憑吊李陵,不但把衛青、霍去病罵了,就連蘇武也沒好詞,反而說“當他無家可歸,祖國執行不義的時候,叛變也許是悲壯的正道”。見張承誌《杭蓋懷李陵》(散文)。可是漢武帝死後你猜怎麽著?漢政府卻特意差他的老鄉到匈奴去看他,告之“漢已大赦,中國安樂”,請他“來歸故鄉,無憂富貴”。而李陵也真倔,居然說“歸易耳,恐再辱”,“丈夫不能再辱”,硬是不肯成全漢政府的良心。在他看來,大丈夫貴在從一,忌在反複。逼叛是辱,平反也是辱。況且如果我是叛徒,何必赦?如果不是叛徒,又該誰來原諒誰呢??

  陵自尊如此,仍有廣之風。?

  以亞洲大陸遊牧,,狩獵型民族與農業型民族的長期對抗為背景,中國的南北之爭或“胡漢之爭”,一直貫穿於民元以前的曆史。但它的高潮是宋元之際,特別是明清之際。中國的漢@>奸史,重頭戲正在這一段。最近,讀李治亭先生的《吳三桂大傳》(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年),我發現吳三桂真是關鍵時刻的關鍵人物。他既不是尋常所見貪生怕死、寡廉鮮恥的末流漢@>奸,也不是如詩人所想像,“將軍一怒為紅顏”,全是為了一個女人才叛變。?

  吳三桂的一生(1612-1678年)幾乎全都是在馬背上度過。前半生(1-32歲)在明末,是“舊朝之重鎮”;後半生(33-67歲)在清初,是“新朝之勳臣”。這個人,事明背明,降清叛清,就連本階級視為寇讎的李自成,他也考慮過投降。以氣節論,似一無足取,從過程看,則震撼人心。榮也人所不及,辱亦人所不及。?

  李先生把吳三桂的一生分為三段:“明末悍將”、“清初藩王”和“獨樹一幟”,正好是三部曲。其變形之跡耐人尋味。?



作為“明末悍將”,三桂有點像漢隴西李氏。他出身遼東豪族、武功世家,不但弓馬嫻熟,以力戰名;還世受皇恩,幼承庭訓,滿腦子全是忠孝節義(他十六歲時曾闖圍救父,有忠孝之名)。手下的子弟兵也是明軍中的王牌,戰鬥力最強。可是當明清鼎革之際,官軍同流寇交攻,外患與內憂俱來,他所處環境太微妙。當時明、闖、滿成三角之勢,螳螂捕蟬,雀在其後,他非聯闖不足以抗清,非聯清不足以平闖。況以兵力計,闖兵號稱百萬,滿兵也有十萬,三桂之兵則僅四萬,無論與誰聯合,都勢必受製於人。三桂置身其間,實無兩全之策。再者,從名節講,他投闖則背主,降清則負明,也是橫豎當不成好人。這樣的困境,我想大概隻有張學良、馬占山一類人才能體會得到。?

  在曆史的緊要關頭,三桂別無選擇又必須選擇。事實上,但凡人能想到的,他都一一試過。最初,闖圍京師,崇禎決定棄寧遠而召吳入衛(“先安內而後攘外”),他卷甲赴關,事已後期,想救明而明已亡。接著,他也考慮過投降李自成,但農民軍窮瘋恨極,入城後到處抓捕拷打明降官,專以搶掠金帛女子為事,令他望而卻步。當他得知老父遭刑訊,愛妾被霸占,親屬備受淩辱之後,隻好斷息此念。然後,死他也想過,但被眾將吏勸阻。對道學家來講,自殺不但是保存名節之上策,還兼有正氣浩然的美感,但對一個統率三軍的將帥來說,卻往往是最不負責的表現。隻是在所有的路都走不通,並且麵臨李自成大軍叩關的千鈞一發之際,他才毅然決定接引清兵。?

  情況更複雜的是,據學者考證,即使吳三桂的接引清兵,在初也並不是降清而隻是聯清。現在我們知道,他在威遠台與滿人盟誓,完全是效申包胥救楚,實際上隻是以明不能有的京畿地區換取清出兵平闖,達成分河而治的南北朝局麵。這與南明弘光政權的立場其實完全一致,也是“階級仇”超過“民族恨”,“安內”勝於“攘外”。因此以王朝的正統觀念來看,非但無可指責,還受到普遍讚揚,以為“克複神京,功在唐郭(子儀)、李(光弼)之上”,是一位了不起的救國大英雄。?



吳三桂做出其最後的選擇,內心一定非常痛苦。因為我們知道,吳三桂早就是滿人物色已久,必欲得之的將材。在此之前,他的舅父、姨父、兄弟、朋友,很多人早已降清,皇太極本人和他的親友曾去信勸降,許以高官厚祿,他都沒有降。後來闖陷京師,他寧肯考慮降闖,也沒有打算降清。我推測,這中間固有利害之權衡,但也不乏名節的考慮。因為他的家屬,包括老父、繼母、弟妹共三十餘人,俱困北京,於明於闖都是人質,如果當初棄土降清,不但全家遇害,還得落個“不忠不孝”。而現在情況卻有所不同。它的代價雖仍然很大,為此他不惜揮淚作書,與父訣別,忍看全家被殺,但至少名節無虧(為明平闖是“忠”,舍父討賊是“義”)。然而三桂的悲劇在於,雖然從願望上講,他本人想做申包胥,南明也把他視為申包胥,但多爾袞卻不是秦哀公。滿人奪取北京後並沒有打算就此罷手,而是長驅直入,席卷天下。多爾袞的主意很清楚:你吳三桂不是想報“君父大仇”嗎?好,我就讓你去報。正好讓他“為王前驅”。三桂既然選定了這條險道,“馬行在夾道內我難以回馬”,當然也就身不由己,越滑越遠,從剃發為號到拒見南使,從追殺李闖到進軍西南,終於一步步變成最大的漢族降臣。闖是平了,仇是報了,但明也滅了,節也毀了。實際上當了個伍子胥。?

  對明朝的滅亡,吳三桂當然起了關鍵作用。但我們與其說它亡於清,不如說它亡於闖;與其說它亡於闖,不如說它亡於己。明朝上下,從廷吏到邊將,從流寇到遺臣,叛服無定,內訌不已,乃自取滅亡。三桂本想救明卻導致覆明,正說明了它的不可救藥。?

  吳三桂的後半生約有三十年是屬於“清初藩王”,隻有最後六年是屬於“獨樹一幟”,死後並有兩年是屬於“三藩之亂”的尾聲。康熙平定三藩,是效漢高祖誅韓信、彭越、英布,乃改朝換代的例行節目,“逼”有“逼”的道理,“反”有“反”的道理,我們可以不去管。問題是吳三桂替清朝賣了三十年的命,現在起兵造反,何以號召天下?在吳三桂的討清檄文中,我們可以讀到:?  ?

  ……本鎮獨居關外,矢盡兵窮,淚幹有血,心痛無聲。不得已歃血定盟,許虜藩封。暫借夷兵十萬,身為前驅。斬將入關,李賊遁逃。痛心君父重仇,冤不共戴。誓必親擒賊帥,斬首太廟,以謝先帝之靈。幸而賊遁冰消,渠魁授首。政(正)欲擇立嗣君,更承宗社,封藩割地,以謝夷人,不意狡虜逆天背盟,乘我內虛,雄踞燕都,竊我先朝神器,變我中國冠裳。方知拒虎進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之?NC371?(誤)。本鎮刺心嘔血,追悔無及,將欲反戈北逐,掃蕩腥氣。適值周、田二皇親,密會太監王奉,抱先皇三太子,年甫三歲,刺股為記,寄命托孤,宗社是賴。姑飲泣隱忍,未敢輕舉。以故避居窮壤,養晦待時,選將練兵,密圖恢複。枕戈聽漏,束馬瞻星,磨礪競惕者,蓋三十年矣。……?



這段話,前半是真,後半是假。吳三桂為把自己的破碎人生璧和圓滿,不惜編造離奇故事,但是他的解釋卻有個時間上的麻煩:三十年的委屈心酸(如李陵),三十年的臥薪嚐膽(如勾踐),現在還有人相信嗎??

  當吳三桂舉事時,有個叫謝四新的人寫過一首詩,表示拒絕合作。詩雲:?

  李陵心事久風塵,三十年來詎臥薪??

  複楚未能先覆楚,帝秦何必又亡秦。?

  丹心早為紅顏改,青史難寬白發人。?

  永夜角聲應不寐,那堪思子又思親。?  ?

  這首詩除過於強調“紅顏”,餘皆平實之論。它不僅概括了吳三桂的一生,也揭露了他的人格矛盾。特別是詩中用典正好集合了上文提到的各種曆史角色,還濃縮了“漢@>奸發生學”的曲折微妙。?

  吳三桂為他的後半生付出的代價也很慘重,不僅自己的兒孫妻妾被淩遲處死,還使多年追隨的部下,副將以上幾乎都被殺頭。他一生兩叛,兼取其辱,並非昏君奸臣所逼,乃是環境所迫。這在漢@>奸史上是又一種典型。?

  現在,因“胡漢之爭”的消亡,“漢@>奸”的內涵已發生變化。盡管伴隨現代化的席卷全球,人們正在向新一輪的“車書一統”步步逼近,但是種族、民族間的仇殺仍不知何時是了。特別是那些後發類型的國家,因被動適應,往往不免有遭受強暴之感。如果其文明曾經古老而輝煌,如果其對手又是前仇或夙敵,即使沒有戰爭,哪怕一場球賽,也照樣縈係著此類敏感。比如近來人們大罵何智麗為“吳三桂”便是明顯的一例。?

  現在的“漢@>奸”是什麽標準?我不知道。不過曆史的教訓很清楚:正像俗話說“時勢造英雄”,其實“漢@>奸”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

  1995年3月26日作於北京薊門裏寓所?

  (原刊《讀書》1995年10期,87-93頁)?

  [補記]?

  今年是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五十周年。暑假,我在西雅圖參加過由海外華人舉辦的紀念活動,包括學術演講和圖片展覽。我兒子是活動的熱心參與者。他在電腦網絡中慷慨陳詞,激烈抨擊他認為“忍無可忍”的很多“漢@>奸言論”。我不讚同他把這些在他看來缺乏“愛國熱忱”的同胞視為“漢@>奸”,但我承認,我從他和他親自操辦的活動中學到了不少東西,在精神上深受感染。突出感想有三點,附誌於此:

  (一)資本積累是個殘酷的必然過程,先富是靠先搶。英、法、美等國是先搶者,德、日等國是後搶著,我們是被搶者。日本的“委屈”是屬於後搶者的“委屈”,他們是靠搶中國才攢下家底。中國被搶後,“自力更生”等於自己搶自己,這是悲劇。中國近百年來貧窮、動亂不已,表麵上是“內部積累”問題,實際上全和被搶有關,特別是同被日本搶有關。外因勝於內因。?

  (二)兵法講知己知彼,日本在打中國之前,對中國研究得很深很透,但我們對他們卻從上到下都不了解,特別是對他們心裏想什麽更是毫無所知(比如《李香蘭》劇的“懺悔”,我們就看不懂)。過去我們老是講“改造國民性”(這是從日本學來的),但現在作為戰爭教訓中最重要的一條,我看倒是應該叫日本人改造一下他們的“國民性”(可他們最恨的就是麥克阿瑟提出的這一主張),特別是他們那種很容易同“現代化”合拍而又野蠻得出奇,有如“機器殺手”的性格,讓他們受點“再教育”。?

  (三)同西方學者打交道,我常常可以聽到他們對中國人的“愛國主義”很惱火。但在我的心目中,中國人的“愛國主義”其實並不強烈,或者至少是遠不如隻用國貨的日本人和朝鮮人那麽強烈。利瑪竇就講過:“日本民族,雖然比起中國來很小,但他們凶狠好鬥,中國人很怕他們。”二次大戰後,日本作為戰敗國,大概是最受寬容但在內心深處最不服輸也最不認錯的民族。盡管我們同情過廣島(小時候,我看過他們的畫展),可他們對南京又怎麽樣呢?在日本真正懺悔之前,普濟主義(aniversalism)恐怕是早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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