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閡(小說)
“當然是老婆最重了!”
當靜兮自己甩出“你心中,誰最重?”這個問題時,看一桌人半晌沒有回答,她很不屑地給出了答案。
仿佛眾人的沉默是對她的這個高貴問題的褻瀆,這麽簡單、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答案,他們還吝於說出口,更甚他們可能還不知道答案究竟是什麽——這幾乎要讓人鄙夷了。
靜兮給出答案時,語氣是不屑的,態度卻極其鄭重。一種卓爾不群的冷傲寫在她微微揚起的臉龐上。
德音不禁下意識地端坐了一下身體,好像如此,她才不至於被靜兮的神情和語氣打敗下去。
其實她們之間沒有衝突,更沒有較量。不過她們的身份又決定了她們站在絕然不同的立場。
相對於此時一臉清高、愛情無比至上的靜兮,德音的確像一隻俗物。
達維和道遲兩個男人抱定了沉默的態度。低著頭,苦著臉,對準手裏的咖啡杯。德音猜想,大概有無數壓抑著的爭辯紛紛衝向他們杯子裏的咖啡,一定有滔天巨浪在杯底處翻卷。
“好吧,還是我來做惡人吧。”德音心裏歎口氣。
深吸了一大口愛爾蘭咖啡的香氣,德音希望自己可以吐氣如蘭地說話。可是這個話題實在不應景,卻又無論如何逃避不過去。
今天達維請德音他們出來喝咖啡就是這個目的。“幫我勸勸她吧。”達維這樣說話時的樣子可憐兮兮。
這是達維的第二次婚姻。幾乎還在蜜月中,就開始出現決裂的兆頭。
達維有很多很多的毛病。從小玩到大,德音很清楚。不過所幸,他還算個善良的人。但僅僅善良是不夠的,衡量人性的指標有很多個,衡量生命質量的標準就更多了。
不能說達維第一次婚姻失敗都是他的錯。德音一直是這樣看。沒有人是完美的,婚姻裏的兩個人都有錯。
不過對於達維婚姻的失敗,作為死黨的德音教訓起達維來還是喜歡把更多的過錯歸於他——“有什麽辦法呢?誰叫你是男人,必須擔當。男人該聰明大度細致體貼,應該熟讀孫子兵法,知進知退,運籌帷幄。兩個人的戰場都不能保證雙贏,這樣的男人不是失敗是什麽?!”
離婚後,達維獨自帶10歲的女兒盈盈。瘋狂了兩年之後,達維決定還是安定下來。哪裏都是漂泊。不過有個女人的家就不同,會踏實,會把心安然地擱在心裏。
與其說達維抓住了靜兮,不如說靜兮套住了達維。這是達維後來有一次跟德音訴苦時說的。
其實無論誰是誰的陷阱,隻要是兩個人都掉進去了,就是家了。
就像德音跟道遲一樣。說不上誰是魚鉤誰是魚,隻要咬在一起就好了。哪怕會疼,會流血,不過最關鍵的,他們在一起,沒有誰甩掉誰,也沒有誰吐出誰。相依為命,不離不棄,在德音看來,世間夫妻大致都是如此。
最讓人絕望的一種狀態,大概就是靜兮和達維此時了。
38歲的靜兮是初婚。不十分美貌,卻也婷婷曳曳。加上一股子說不出來的自憐自愛,很有一種讓德音自慚形穢的陽春白雪的氣質。
已經淪落為家庭主婦的德音,言必鍋碗瓢盆吃喝拉撒。曾經的不食人間煙火已經恍如隔世。把一雙兒女撫養長大,是德音餘生最大的心願。
當然,這些都不能跟靜兮說的。她不會拋給德音白眼,但是那種懵懂無辜的訝然表情足以讓德音為自己的墮落無地自容。
有時候,無聲真的勝有聲。
可是此時,德音卻要不識趣地發出聲音。
“靜兮……”德音的嗓子沒由來得有些嘶啞。
都是油煙給熏的。德音恨恨地瞪了一眼身旁道遲彎下去的腦袋殼兒,他正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地研究那杯咖啡。是德音硬把他拉來給自己壯膽的。靜兮的氣場,實話說,德音有點不適應。
“靜兮,其實,如果要是我來回答這個問題的話,十年前的答案跟今天的答案一定是不一樣的。”
德音目光定定地望著靜兮,心裏卻百轉千回地搜刮著詞語,不能太強硬,不能太委婉,要力道剛剛好。這比找工作時的麵試題難回答多了。它關係著達維的婚姻。
“要是我沒有結婚,或者沒有小孩子,我多半會讚同你說的話,除去,父母是個可商榷的備選。”這倒是德音的心裏話。父母的重量,應當是高過夫妻的。當然這個不是眼前最需要解決的問題。
“但是,現在我有了自己的小孩了。在我心裏……最重的,肯定不是老公老婆了……是孩子。”德音把答案輕輕又肯定地說出,達維低著的頭伴著一口長長的吐氣抬起來。
靜兮仿佛早就知道德音與達維他們沆瀣一氣。德音的話音剛落,她的回敬就堵過來。
“但是,誰跟你過一輩子啊?是老公老婆啊!孩子總要長大,她長大了就有她自己的事業家庭。你現在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在孩子身上,最後的結果很可能就是血本無歸。“
她的這番話是說給達維聽的。她跟達維結婚之前,盈盈不是問題。她跟達維結婚之後,盈盈就是一個巨大的問題了。必須解決,必須掃除。
靜兮對盈盈的態度之堅決,之勢不兩立,大大出乎達維的預料。他一直以為靜兮是善良賢淑的女人,也必會是溫柔慈愛的繼母。可惜人心難測,世事難料。
達維把對付女人的柔滑手段都用上了,試圖改變靜兮對盈盈的態度,靜兮卻絲毫不為所動。“我現在是你老婆,是你最重要的人。你女兒她總要長大,總要嫁出去。還不是我陪你一輩子!“
靜兮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達維學給德音聽時一臉的苦笑。
其實小時候德音聽過很多繼母的恐怖故事。但是總以為時下不同了,都是讀書識字的人,知書便會達理。現在卻覺得,書是書,理是理,人是人,各各不相幹。
德音是站在盈盈這邊的。且不說德音看著她長大,單是父母離異,不能跟親生母親同住就已經讓人無由心疼了,更何況德音也是母親,將心比心,德音希望無論德音是不是道遲的老婆——誰的婚姻都進不了保險箱——他們的孩子對他來說都高於任何一個女人,至少在他們未長大成人之前是如此。
“靜兮,你可以假想一下,如果,我是說如果,盈盈是你的女兒,你還會這樣想嗎?“德音底氣缺缺,陪盡笑臉。
“當然!就算她是我的親生女兒,我依然這樣看。老公在我心裏的位置是高於女兒的,因為是他陪我一輩子。“
靜兮言之鑿鑿。最後不忘加一句,“你們都想歪了,這跟盈盈是不是我的親生女兒沒有關係。“她冷然地掃視了一圈德音他們幾個。
德音要為自己的小人之心羞慚地低下頭了。
德音心裏已經知道,她和靜兮之間在這個問題上,隔著的天塹,是不可逾越的假設——如果靜兮是一位母親,如果盈盈是靜兮的女兒——這個假設的不存在,注定了今天談話的無果。
“但是,“德音拉拉道遲的把玩杯子的手,”你和老公隨時都可能勞燕分飛。比方我跟道遲,甭管現在我們看上去多相愛。感情的事,誰都說不好。尤其現如今,人心說變就變。離婚了,我們便是路人,甚至路人都做不好。這是非常可能的事。孩子卻不一樣。“
德音開始痛恨自己了。跟一位把婚姻期盼了快二十年,剛剛走進一個另類童話城堡裏的白雪公主談論破裂,談論城堡會倒塌,夢會淹死一個人——這真是罪孽深重。
可是,不給她看撕碎的樣子,她會明白她需要好好嗬護現在的完整麽?即使是殘缺的完整。她會知道,隻有善待盈盈,隻有容許達維把盈盈看得重過她,她才會被放在天平的另一端麽?
也許對愛情至上的女子,天平的說法本身就是一個引以為恥的稱量。沒有什麽可以跟愛情比。從來都是這樣說的。
可是現實是,愛情不是唯一的,不是最重要的。或許在某一個階段是。但越過那個階段,它便不再是。達維與靜兮處在完全不同的現實階段。
達維再次離婚的心思已經如雨後春筍似的冒出來。用達維的話說,虱子多了不咬人,離婚多了有慣性。他不會為了靜兮放棄盈盈。如果一定要舍棄一個,那一定是靜兮。
而靜兮顯然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以為達維隻是口上說說。老婆當然最重要。
靜兮沉默。估計在心裏對德音咬牙切齒。
道遲一旁挺身而出。“是這樣啊。別看我現在寵著她,一轉頭找新人了,有情有義還罷了,碰上無情的,她算老幾啊。她誰啊?“
她,指的是德音。德音在一邊很配合地變換著甜蜜和苦笑的樣子。
“孩子不一樣啊!一輩子不會變。他總是要叫你爸。無論走到哪裏,無論什麽時候,這些都不可能改變。就算斷絕關係了,他身上流的還是你的血。他身上有個口子,你就會疼。“
德音點頭。頗有仰慕的神情望著道遲。男人的心聲是需要這樣亮出來。沉默隻會讓女人覺得你默認她的觀點。
德音知道道遲說的都是實話。德音舉雙手讚同,以一個母親的身份。
“跟你們現在已經說不通了!老婆就該是最重要的。“靜兮想打斷道遲。
“說老婆最重要,那是哄你的。“道遲沒有打住的意思。
“女人在男人心裏低於孩子。父母,天經地義啊。血濃於水。這麽淺顯的道理,不懂?你爭。你想當第一。好啊!給你幾年第一。過幾年,玩膩了,一腳踢開。你無情,就別怪我不義。現在離婚算什麽啊?對男人來說算什麽啊?!當然對女人也不算什麽。那就正好,離唄!“
道遲大手一揮,拍下去,拍碎了一桌子趴在那裏休息的空氣。
德音的嘴巴已經張成O型了。靜兮更是臉色烏黑。達維卻是一臉揚眉吐氣的樣子,往椅子靠背一仰,仿佛剛剛擲下簽離婚協議書的筆。
德音心裏大叫不好。找個借口把餘興未盡的道遲拖走了。
“沒有喝酒啊,耍什麽酒瘋?!“路上德音埋怨道遲。
“她說那些話的神情和語氣就是烈酒啊!“道遲恨恨道。”達維就是個傻瓜!以後真是離了,再找就要找個當過媽的。知道什麽叫心頭肉!“
德音暗暗得意地笑。道遲跟德音是鐵定一條繩上的螞蚱,因為他們都知道,什麽對他們來說最重要。那共同的最重要決定了婚姻的一種平衡和堅固,無論它是否有破碎之處。
這些,靜兮不會明白。
那天之後,有一次,德音聽達維說,他最終決定離婚的時候,靜兮有了身孕。
“或許,她做了母親,會對盈盈好些?“達維說話的語氣已經大不同於之前。
德音卻沒來由的,更加擔心有了弟弟或妹妹的盈盈。
果然。
再後來,德音從別人那裏聽說,靜兮以看到盈盈心情不好,怕會影響肚子裏的胎兒發育為由,把盈盈打發到了達維母親那裏居住。
”或許,“德音有時暗想,”這未嚐不是一個好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