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愛農。色戒。革命情結

來源: 鬼雨 2008-02-15 13:59:21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327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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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前,有一位我激賞的人說過,魯迅的作品,他最喜愛的,就是範愛農。他是一位研究魯迅的專家,而且魯迅大概是對他個人情趣影響最深刻的人物之一,所以這一喜好引起了我的注意,再去翻翻範愛農,也覺得好,可怎麽個好法,分析不出。
  直到最近看了陳丹青的“笑談大先生”,才似有所悟。他用來形容魯迅的“好玩的絕望”,放在範愛農上一看,妥貼之至。在靜夜裏重看範愛農,幾度笑噴,然而終不免淚盈於睫。
  範愛農的結構,極富匠心。主角出場時,作者不過是旁觀,隻看到他的冷,他“眼球白多黑少”的傲慢,他存心與包括作者在內的毛頭小子作對的孤立不馴。等到範某再度登場,主角和敘述者,都已經迥然不同。讀者逐漸發現,範愛農原來不是冷,而是太熾熱,並且為自己的熾熱幾乎感到羞澀。他早年為作者視為大逆不道沒心沒肺的發言,也無非是洞悉後的絕望而已。真正改變了的,不是範愛農,而是作者自己。這部範愛農演義,其實是作者自己由少年意氣轉變為中年圓熟的記錄,而這一轉變,令人且悲且喜。
  然而<<範愛農>>複雜性還遠不止此。該文更記載了一段從清末到民初的革命史,其中的慘烈和夢想,幻滅與荒誕。當年的作者,認為“天下可惡的人,當初以為是滿人,這時才知道還在其次;第一倒是範愛農。中國不革命則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須將範愛農除去”(這是我第一次笑噴,也可以想見魯迅寫下這段話時偷著樂的形狀)。而等到清政府終於倒台,紹興得以光複,黑暗卻並不減退。軍閥固然可惡,收了賄金後仍然腆著臉扮演憤青的革命人士也不見得好到哪裏去。直到魯迅本人逃亡,報館被毀,大腿上給刺了一刀的子英大怒之下將傷口拍照示眾,可是“尺寸太小,刀傷縮小到幾乎等於無,如果不加說明,看見的人一定以為是帶些瘋氣的風流人物的裸體照片,倘遇見孫傳芳大帥,還怕要被禁止的。”這種嘲人中亦有自嘲的黑色幽默,魯迅寫得入木三分。
  革命是一場虛幻的鬧劇,然而其中並不是沒有真實的犧牲。範愛農就是一個祭品,而他的角色是這樣無足輕重,時代的巨手奪去他的生命,還不如摁死一隻蚊孑。他死得也如同一場鬧劇,可是他在菱蕩中直立漂浮的屍體,寥寥幾筆,便顯示出驚心動魄的悲劇色彩。隻有酒友魯迅在悼念他,而他的悼詞亦是在“一點法子也沒有”的無奈中寫就。要知道中國的悼詞誄文固然發達,大半都是給活人寫的,洋洋灑灑,充滿著憑吊者橫溢的奇才,寶玉給晴雯作的“芙蓉女兒誄”就是一例。魯迅的詩,卻是壓抑著,仿佛沉默中的囈語。
  我最喜歡“大圜猶酩酊,微醉合沉淪”這一句。魯迅及其同代人的舊體詩,都說不上如何出色,可是這一句實在是好。配上前邊的韻律較為活潑的一句“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更是妙到毫顛,仿佛在沙漏中緩緩下沉的羊脂玉。這個世界是這麽荒唐,這麽興高采烈,我們卻隻能輕微地麻醉自己,然後渺視地微笑著,說些“愚不可及的瘋話”,出局也是活該吧。
  多年來的宣傳需要,將魯迅塑造成一個風口浪尖上的革命老將。其實魯迅從來都是懷疑者,局外人,進入局內時也多半是因為在文字中鬥爭的快意,用陳丹青引用胡蘭成的話來說,無非是裝呆耍刁,“跌宕自喜”。當然魯迅絕不是涼薄,他隻是不濫情。而那些濫情的革命者,很大程度上不過是在以他人(當然有時也包括自己)為賭注滿足自己的英雄救世情結而已。這不由又讓我想到前一陣對色戒的評論中,有一個叫王琦濤的學者之流在一篇名為“人性論、近現代中國的曆史寓言與國族建設再探討”的萬言論文中雄赳赳地斥責李安醜化革命者。且不說該文從頭到尾,都充溢著一位搞不懂也搞不到女人的知識分子在苦悶無聊之餘對國家,民族,文化的意淫,光是其對醜化革命者這一點的憤懣,就已經令人噴飯。須知近半個多世紀來,全世界大概再也找不出一個像我國一樣善於美化革命者的民族了,在這樣沉重的傳統之下,就算像周星星惡搞功夫片一樣惡搞一下革命者也不算過分吧。要什麽樣的虛弱的紙人兒,才會連這樣一指頭也戳不起呢。其實要說含沙射影地攻擊革命者及其革命情結,魯迅及其同代文人早就玩膩了,範愛農裏麵就隨便可以找出好幾處,不知王學者有沒有興趣來正義一把呢。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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