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另類讀《水滸》誰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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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類讀《水滸》誰是英雄

是一個朋友的讀書筆記,幫忙發的。
  誰是英雄
  
  ——另眼看《水滸》
  
  《水滸》有什麽看頭
  
  《水滸》到底寫了些什麽,或者說看《水滸》到底看什麽,這個問題首先要搞清楚。《水滸》講述的是一群低級官吏、失意文人、鄉村地主以及一群社會閑散人員所從事的造反經曆。他們從強硬的國家機器失去了話語優勢開始,經過被擠壓、逼迫隻得憤然離家出走,再向流氓造反者挺身一躍,在將近觸摸到了黑暗王國的頂峰的時候,求得了國家的寬恕、諒解和恩典,再度返回到後者的寬容大度的懷抱。他們狂暴而血腥的打鬥,最終不過是向家長的一次賭氣、撒潑,是請求主流話語的內在威懾力的降臨。這群人抗爭的所有正義性,全部落實到了國家肌體的腐敗層麵上,社會已經沒有了任何用於衡量道義的規則,他們就是在完全沒有衡量標準的社會環境下,通過在自設的道義體係框架內的任性妄為,度過了狂歡般的引人注目的折騰之後,就開始了和國家結親的蜜月時期,盡管蜜月往往都是短暫的,蜜月之後就看誰能降住誰了。當然,最終被收拾的隻能是離家出走的那些人,家長彌留之際躺在床上都是有權威的。
  
  《水滸》講的就是在一個顛倒的社會中,一群末路英雄造反的故事。
  
  一:這是一個造反的故事
  
  中國曆史上,就屬造反的故事熱鬧。不過,我們的曆史教科書上提供的造反史實大致就有兩種:一種是農民造反,農民往往是在王朝末年實在活不下去了,沒有了土地,沒有了糧食,沒有了衣服,隻得揭竿而起,他們窘困到連旗子都打不出來的地步。中國曆代王朝的中晚期總伴有較大規模的農民起義,如秦之陳勝、吳廣,西漢末年的綠林、赤眉,唐之黃巢,明之李自成、張獻忠等。一種是軍人造反,軍隊高級將領駐守一方,擁兵自重,實力坐大,要奪權了,開始造反。無論哪一種造反,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直接向朝廷叫板。《水滸》雖然講的是一個造反的故事,但卻和這兩種造反沒有什麽相同之處。首先,兩宋王朝最大的特點就是富得流油,在蛋糕整體肥大的情況下,即使分配不公,掉下的渣子也足夠養活相當一部分人的了。《水滸》關於這方麵最激烈的反映也就是“公子王孫把扇搖”的不平而已,還不至於引發農民造反。創建了“清明上河圖”那般富足生活的王朝,沒有出現曆代王朝的末世光景。宋王朝絕對是中國經濟最發達的一個朝代。自太祖朝宰相趙普提出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治國方針以來,至徽宗建中靖國元年,大宋王朝以徽宗同誌關於“若幹代表”的重要講話為指導,認真貫徹落實曆代祖師爺的路線、方針、政策,組織並帶領全國最廣大的人民群眾大力發展生產力,充分發揮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的優勢,深化改革,開拓進取,與時俱進,終於使中國綜合經濟實力位居全球首位,成為當時頭號發達國家,世界各族人民無不心向往之。兩宋王朝另一個特點是軍人沒有擁兵自重,實力坐大的條件和可能,因為軍權始終掌握在朝廷手裏。況且,《水滸》的那些造反派們從來就沒有向朝廷叫過板,他們共同認可的造反口號是“替天行道”。或者是為生活所迫,因為不反是死,反了也是死,那還不如反了算了;或者是為奪取政權,因為有了做皇帝的實力卻沒有掌握皇帝的實權,憋得難受,幹脆反了。梁山英雄則一不是沒有飯吃,活不下去了,二不是陰謀篡權,直接向朝廷叫板,他們中間有一個懵懂之人,用癡人說夢的方式表明過革命的最高理想就是殺到東京奪了鳥位,還有一個人在革命前有過殺到東京的想法,其他人從來沒有過此類念頭。那麽,他們憑什麽要造反,是什麽因素促使他們或者是什麽目標招引他們非反了不可呢,這在我們的曆史教科書上是找不到答案的,答案隻能在《水滸》上去尋找。
  
  由此,我們首先認定這不是農民造反的故事,整個造反的過程中,沒農民什麽事。那麽,是誰在造反呢,或者說是哪些人上了梁山?這群人中,數量最大的是一批社會閑散人員。這些人在社會組織相當嚴密,社會秩序沒有任何鬆動跡象的時候,隻能遊走於社會的邊緣勉強存活,一旦上述條件不具備的時候,這些平日裏走投無路、生活無著的小人物,就開始滲入社會的中間地帶發揮作用了。他們原先的生活狀況是想過殷實、安逸的日子而不可得,在社會的驚濤駭浪中,他們雖然沒辦法把握自己的命運,但卻有著足夠的甚至超常的生活經驗。“無助感”和“不安定感”結合著他們豐富的經驗,告誡他們一個簡單事實,必須有一個互助合作組織來保護他們,在沒辦法獨自存活的情況下,他們加入了梁山這個命運共同體。第二類人是在地方上殺了幾個鳥人,或者犯下大案,有些甚至是公安部A級通緝令上叫得出字號的,遭官府緝拿,東躲西藏不是個辦法,於是,上得梁山,如魚得水。第三類人是很想為國家為朝廷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可偏偏國家朝廷不吃這套,惹翻了他們的性子,一跺腳,他娘的,老子不幹了,一拍屁股,上了梁山。第四類人是本想做個良民的,沒招誰惹誰,僅僅是因為小有名氣或者身懷一技之長,梁山領導認為是有用之才所以不擇手段搞上山的。還有一類本來就是圍剿梁山的軍官,結果不打不相識,像阿Q夢中情景一般“同去,同去,於是一同去”,成為了同一營壘裏的戰友。這群人中,沒有哪一個是靠“勒緊褲腰帶”或者“紮緊脖子”過日子的。
  
  那麽,這些人為什麽要造反呢?也就是說,在以宋徽宗為代表的北宋第八代領導核心的治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逼迫他們造了反。這就是我們看《水滸》要看的地方。


  二:這是一個英雄的係列
  
  什麽人是英雄,什麽行為是英雄行為,這是個問題。中國人本質上來說是懦弱的,而中國又是一個暴力指數相當高的國家。自陳勝、吳廣起義,開了一個以暴力推翻前政權的先例後,後世基本照此辦理,其間有一個通過和平手段得了政權的,就是西漢末年的王莽,結果卻是遭千古罵名,因為這在中國人眼裏不地道。農業社會在中國表現得十分典型,其特色之一是君王或草頭王的暴力輪番統治。戰爭和動亂時,動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慘狀非常。對百姓而言,這是一個“要命為第一要務”的時代。但是,身處暴力指數相當高的社會中,懦弱的民族心理並不妨礙中國人對暴力和血腥的欣賞。魯迅作品中的兩個場景很能說明這個問題。
  
  《阿Q 正傳》阿Q 演繹城裏殺革命黨的那段:
  
  “‘你們可看見過殺頭麽?’ 阿Q說,‘咳,好看。殺革命黨。唉,好看,好看,……’他搖搖頭,將唾沫飛在正對麵的趙司晨的臉上。這一節,聽的人都凜然了。但阿Q又四麵一看,忽然揚起右手,照著伸長脖子聽得出神的王胡的後項窩上直劈下去道: ‘嚓!’王胡驚得一跳,同時電光石火似的趕快縮了頭,而聽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從此王胡瘟頭瘟腦的許多日,並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邊;別的人也一樣。”
  
  阿Q在城裏看殺頭,回來講殺頭,聽眾聽殺頭個個都是那麽津津有味,而且因此對阿Q肅然起敬,阿Q的唾沫都可以直飛到正對麵的趙司晨的臉上,但是當他忽然揚起右手,照著伸長脖子聽得出神的王胡的後項窩上直劈下去時,我們看王胡和其他人是如何表現的呢:他們全都嚇壞了。注意,阿Q僅僅是用了一個虛擬的殺頭動作,就把在場的所有的人全部震住,怕殺頭怕到這種程度,如此怯懦的性格卻並不妨礙他們如此興致勃勃地去看殺頭、講殺頭、聽殺頭。
  
  小說《藥》中刑場上的一段砍頭觀賞大會的盛況:
  
  “一陣腳步聲響,一眨眼,已經擁過了一大簇人。那三三兩兩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進;將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個半圓。 老栓也向那邊看,卻隻見一堆人的後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靜了一會,似乎有點聲音,便又動搖起來,轟的一聲,都向後退;一直散到老栓立著的地方,幾乎將他擠倒了。”
  
  這些人在幹什麽呢?看殺頭。殺頭程序分四 步,正好與上述情節一一對應。第 一步,把犯人綁縛刑場,這一節對應“那三三兩兩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進”;第二步,犯人跪下,助手揪住犯人的辮子向前拽,使犯人的脖子盡量伸長,這一節對應“隻見一堆人的後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第三步,砍頭,劊子手手起刀落,犯人身首異處,這一節對應“靜了一會,似乎有點聲音”;第四步,助手揪住辮子,把被砍下的頭顱甩幾圈,使鮮血四濺,這一節對應“又動搖起來,轟的一聲,都向後退;一直散到老栓立著的地方”。看殺頭有如此的興趣真是舉世無雙,殺頭的那一刻,竟然能夠屏住呼吸,全神貫注,也絕對是獨步世界,但是,對鮮血濺到身上的恐懼,又使他們能夠迅速作鳥獸散。喜歡的正是自己不願意的,愛好的正是實際要躲避的,病態般嗜血的愛好和骨子裏就具有的對鮮血的恐懼,就這樣完美結合,天衣無縫。我們甚至可以說,恰恰因為懦弱的民族心理反而導致了對暴力和血腥的觀賞心理。那麽,在中國人心目中何為英雄呢,很顯然,一定是能打敢殺的主。這就使人們對暴力資源強盛者特別是那些暴力資源過剩者,有一種天然的觀賞和仰視態度,而自己又是絕對不幹的,於是隻有寄希望於奪了那鳥位的,有著萬丈豪情的英雄們去一刀一槍的拚殺,津津有味地且看他們去作那不要命的一搏,而《水滸》恰恰就提供了這些英雄。國人看《水滸》,看到李逵切瓜也似一路砍殺下去,廣大人民群眾在沒有任何保障的情況下,被迫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砍殺之中時,大都記住了砍殺,少有為百姓一撒同情之淚的。
  
  《水滸》更深刻的地方還在於它不僅提供了一係列英雄,而且它提供的是一係列末路英雄。《水滸》分明告訴我們那是一個創造英雄的時代,但卻是一個不需要英雄的時代。且不說英雄們最後七零八落的淒涼結局,遠不如前期的轟轟烈烈,且不說英雄們出場與歸宿的強烈對比,即使是他們最輝煌時期,就名望和影響而言,這些敢於為自己為別人搏命、拚命、過命、舍命的大英雄,也遠遠比不上那些看起來實在不是個英雄的人。《水滸》中有兩個舉世皆知的大明星,一個是柴進,一個是宋江。柴進不用說,是憑借祖上的功德,宋江憑什麽,一憑舍得撒錢,二憑他有一個回歸體製的預案。舍命的英雄比不過撒錢的漢子,這已經是很可悲了,更可悲的是宋江看準了英雄們的唯一歸宿就是回歸體製,而回歸體製隻能是或者打磨掉英雄本色,或者死路一條,沒有第三條路可走。可悲之處就在於他們唯一的出路就是回歸體製,而體製又根本不需要他們。無論是殺出一條血路以求生,還是最終回歸的命運安排,都是他們不得已而為之的唯一選擇,性格正劇演變成命運悲劇,創造英雄的時代卻是一個不需要英雄的時代,這已經具備了古希臘悲劇的崇高、震撼的悲劇意味了,這種悲劇意味遠非“直落得兩淚漣漣”式的悲劇可比。父母把孩子從小送到鄉下,十幾年後又接回來,結果雙方都無法接受,無法容忍,因此釀成悲劇,這該怨誰呢?
  
  看《水滸》看英雄們嗜血的壯舉,當然不失為一種安全可靠的精神享受,然而對《水滸》更深一層的解讀是領悟英雄們嗜血壯舉的背後,那難以化解的悲劇意味,品味作者的悲憤情懷。
  
  三:這是一個顛倒的社會
  
  我們看《水滸》是需要用一個正常社會的常態作為參照係的,《水滸》所提供的都是些顛倒了的東西。作者為了彰顯這個顛倒了的社會,在結構故事時,結構程序也是顛倒的。《水滸》提供的是一個供英雄們展示拳腳的平台,這樣的故事通常有兩種結構方式,一是按照先是小號英雄出現,漸次引出中號、大號的,最後推出一些頂極英雄人物;二是那些頂極英雄人物一開始就橫空出世,其他的英雄圍繞著他們。《水滸》卻顛倒了這種結構程序,不用通常的順向或者逆向方式,明明是英雄傳記,偏偏用高俅作為出場人物和貫穿人物。高俅是何等樣人?且看作者介紹:
  
  一個浮浪破落戶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業,隻好刺槍使棒,最
  
  是踢得好腳氣球。京師人口順,不叫高二,卻都叫他做高球。 後來發跡,便將氣球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改作姓高,名俅。……每日三瓦兩舍,風花雪月,被他父親在開封府裏告了一紙文狀,府尹把高俅斷了二十脊杖,送配出界發放,東京城裏人民不許容他在家宿食。再看時人的評價:
  
  這高俅,我家如何安得著他?若是個誌誠老實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兒們學些好;他卻是個幫閑破落戶,沒信的人,亦且當初有過犯來,被斷配的人,舊性必不肯改,若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兒們不學好了。”
  
  這小子從根上就不是個好鳥,而且是越學越壞,連他自己的父親都容不得他,整個開封府當然更沒有一個人看好他。如果我們把這樣的人挪移到一個正常社會裏,會出現什麽情況呢?這混小子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改邪歸正,重新做人,二是下大獄,不判無期就判死刑。然而他卻生活在一個顛倒的社會,他是越變越壞,地位卻是越爬越高。他是怎麽爬上去的呢?且看他的狗屎運。
  
  也是高俅合當發跡,時運到來;那個氣球騰地起來,端王接個不著,向人叢裏直滾到高俅身邊。那高俅見氣球來,也是一時的膽量,使個“鴛鴦拐,”踢還端王。端王見了大喜,便問道:“你是甚人?”
  
  從這一刻起,高俅時來運轉,平步青雲。最後官拜國防部長,授上將軍銜。宋徽宗提拔高俅,實際上他是在從事一項事業。這是一項曆代王朝都十分謹慎重視的事業,是一項關係到國家前途、社稷命運的大事業。他從事的是為國家社稷選拔高級管理人員的頭等大事,可他卻是在遊戲玩耍中開始了這項大事業。頭等大事,等閑視之,朝堂上結為股肱,等同於遊戲中找尋搭檔,這個社會想不顛倒都難。
  
  這一顛倒不打緊,便為後麵的故事埋下了兩個伏筆。一是壞人的日子一天天好起來,好人的日子自然就一天天壞下去,那些本該有點好命運的平常人、老實人的日子日見艱難,那些太老實的人就隻有死路一條了,比如武大郎,倒是那些敢於並且能夠殺出一條血路的人反而有了活路,比如武二郎。一是高俅事件,變自上起,終於不可避免地引發了亂自下生。社會一亂了套,各色人等紛紛登場,並且人們都盡力展現自己比較邪惡的一麵。李逵,一個始終保持著兒童天性的人,他所盡情展現的卻是兒童天性中邪惡的那一麵。但是,即使是這樣的人,社會不亂套,他也絕不敢如此胡作非為。這種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對社會政治層麵不敏感,比如他曾幻想宋大哥作皇帝,他作將軍,他不明白作了皇帝的宋大哥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他,掌天下的人最忌諱的就是他這種不安定因素。但是,他們對社會變動特別敏感。李逵在協助柴進處理糾紛時,曾經說過一句名言:“條例,條例,若還依得天下不亂了”。也就是說,有條例可依,他們這種不安定因素是無法發揮作用的,如此,天下自然就不亂了。
  
   在以宋徽宗為代表的北宋第八代領導核心的治下,整個社會顛三倒四,終於激起了一群血性漢子憑借一身好功夫衝殺出去。我們將通過一個故事,五個人物,來看《水滸》中那血腥而又有趣的事情。
  
  一個故事是“智取生辰綱”,這是全書的關節點。五個人物分別是:林衝,一個最不可能造反的人;楊誌,一個最不應該造反的人;宋江,一個最不願意造反的人;武鬆,一個一旦逼反就會噴發巨大能量的人;魯智深,一個隻要社會稍有鬆動有條件要造反,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造反的人。


  “智取生辰綱”的故事
  
  說“智取生辰綱”的故事是關節點,一是因為這次行動是向反動派打響的第一槍,此前也有的好漢有些動作,但也僅僅是為了自救,動靜也不大,更多的好漢隻有革命宣言沒有革命行動;二是因為這次行動實際上是以後所有行動的一次預演,以後所有的行動不過是這次行動不同規模的重複;三是因為這次行動是“變自上起”而觸動了“亂自下生”的總開關,自次以後,整個社會不得安寧。
  
  首先,我們先給這一事件定性,看它是個什麽性質的事件。當事人宋江對此有一個評價:
  
  “晁蓋是我心腹兄弟。他如今犯了迷天大罪,我不救他時,捕獲將去,性命便休了。”
  
  宋江是鄆城縣政法幹事,專一處理司法、刑事方麵事件的,他的話應該是可信的。但是多少年來,我們從來不把這件事當作犯罪事件,我們的初中語文課本還把《水滸》的這一段當作保留篇目。這次事件毫無疑問是犯罪事件,問題在於是不是很了不得的大罪,是不是迷天大罪。我們從五個方麵來給它定性。
  
  第一:犯罪和犯罪不一樣,盜竊與搶劫比,搶劫的罪要大,他們是搶劫;第二:搶劫和搶劫也有一比,借著夜幕的掩護搶劫和大白天的光天化日下搶劫,後者罪過要的大些,他們是光天化日下搶劫;第三:即使是光天化日下搶劫,還有一個判罪考量,單槍匹馬搶劫和結為團夥搶劫不一樣,團夥搶劫的罪重一些,他們是團夥搶劫;第四:團夥搶劫按造成的社會影響看,仍然有區別,搶普通百姓的財物與搶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財貨比,當然是後者嚴重得多,他們搶劫的是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財貨;第五:盡管搶的是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財貨,搶劫者還有一比,草民百姓和江洋大盜不同,江洋大盜的搶劫於法理難容,於情理卻可恕,因為他們就是吃這碗飯的,搶劫是他們的本職工作,草民百姓靠什麽吃飯,在一個正常社會環境下,這個問題是很清楚的,在一個顛倒了的社會,這個問題就模糊了,他們居然也來幹這勾當,這下,問題就大了。五個方麵放在一起看,很顯然,他們是一群草民百姓糾合成一個團夥,在光天化日下有組織、有預謀地搶劫了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財貨,這當然是“迷天大罪”了。政法幹事宋江同誌的看法沒有任何問題,問題在於,為什麽我們看到這一章節時,第一反應不是什麽迷天大罪,而是端的痛快,煞是解氣,真真是快活得緊呀!我們和宋江認識上的差別在哪裏呢?沒有差別,隻是角度不同而已。宋幹事是從晁蓋即將被緝拿,“捕獲將去,性命便休了。”的角度為晁蓋著想,罪太大了不好脫身而已。如果不是這種情況,宋幹事和我們大家的想法是一樣的。那麽,我們大家為什麽覺得搶得好、搶得妙呢?因為該搶,為什麽該搶呢?因為搶的是不義之財。不義之財就該搶,有這個道理嗎?當然有,我們中國人曆來認為“你不仁。我不義”是天經地義的,你行不仁之事,我為不義之人,沒有什麽不對的。這隻是明麵上的話,這句話還順理成章的認同了一件不能說但卻能做的事,那就是“你不義,我不法”,你為不義之人,我當然可以做不法之事了。迷天大罪就這樣變成了膽識與智慧相結合的英雄壯舉。
  
  現在,我們分五個相互關聯的層麵來看一下這個故事。
  
  1:誰搶劫了生辰綱。搶劫生辰綱的犯罪團夥開始有七個人,叫做“七星聚義”,後來又找來一個幫手,一共八個人,為首的是晁蓋。那晁蓋可是有來曆的:“那東溪村保正姓晁,名蓋,祖是本縣本鄉富戶,平生仗義疏財,專愛結識天下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不論好歹,便留在莊上住;若要去時,又將銀兩齎助他起身”。晁蓋憑借祖上的陰德,成為了東溪村的民營企業家,又因為是當地著名民營企業家,就擔任了東溪村的黨支部書記兼村長。晁蓋特別重情重義,尤其喜歡結交朋友,隻要是朋友,“不論好歹”,隻要來,照單全收,人稱“托塔天王”。到了晁書記家,有吃有喝不說,走了還發放路費,這等好事,難免就會招引各地的不法分子,與不法分子過從甚密,難免會有不法的念頭。黨支部書記是社會大廈整個基礎的一個支點,支點如果出了問題,大廈早晚是要塌的。這個支點果然就出問題了。這天,來了一個不法分子,此人自我介紹:“小人姓劉,名唐,祖貫東潞州人氏;因這鬢邊有這搭朱砂記,人都喚小人做赤發鬼。特地送一套富貴來與保正哥哥”,這是個販馬的個體轉運戶,馬在那個時代是戰略物資,由國家統購統銷,私人販運就是走私犯。走私犯劉唐在東京販馬時聽說了梁中書市長今年送壽禮(生辰綱)給蔡京做壽,頓時萌生了繪製原始共產主義宏偉藍圖的龐大計劃,但一來藍圖過於宏偉,單幹顯得勢單力薄,二來自己獨吞,以後在江湖上就無法混下去了,想到保正哥哥廣攬天下英才,此其誌不在小,所以“特地送一套富貴來與保正哥哥”。晁書記也不含糊,大喊一聲,氣壯山河:“壯哉”,翻譯過來就是:太他娘的棒了,老子早想幹他一票了,就是還沒找到下口狠咬一家夥的地方。好了,有事情幹了,缺的隻是人手,說書的真會安排,缺人就有人送上門來。“這人乃是智多星吳用,表字學究,道號加亮先生,祖貫本鄉人氏”。吳用,高考落榜者,鄉村小學民辦教師,自視頗高,以為智慧還在諸葛亮之上,因此道號“加亮先生”。他的出現,就引出了另外三個人。“這三人是弟兄三個,在濟州梁山泊邊石碣村住,日嚐隻打魚為生,亦曾在泊子裏做私商勾當。本身姓阮。弟兄三人∶一個喚做立地太歲阮小二,一個喚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個喚做活羅阮小七。這三個是親兄弟。”這三兄弟曾經做過不法的勾當,這便是入夥幹不法之事的基礎,有了這個基礎,再加上最近梁山泊被一夥強人強行搞了個聯產承包責任製,旁人無法染指,弄得三兄弟丟了飯碗,他們又沒有任何辦法,對這夥人就隻剩下羨慕的份了,這就有了幹不法之事的動力。一根火柴就能點燃的犯罪激情,又被吳用拍出一兩銀子請客,這無疑是火上澆油。現在犯罪基礎、犯罪動力、犯罪激情都具備了,就差犯罪動機了。接下來,吳用不失時機地告訴他們有一樁十萬資產的大富貴,這時,誰不讓三兄弟參加犯罪團夥,他們和誰玩命。七星的最後一星“覆姓公孫,單諱一個勝字,道號一清先生”的便是,這個雲遊道士是專程為那十萬資財而來,道士聞腥,也湊了過來,這個社會,除了老實人,誰人不能幹他一兩件違法的事?好了 ,“七星聚義”完成了,他們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麽?按說應該是做策劃書去實現那個宏偉藍圖,可是咱中國人隻要組成團體,第一要務是分大小,排座次,於是他們都以謙虛謹慎的態度排出了從一到七的名次。名次排完,他們又找到黃泥岡第一等閑漢白勝,最終,村黨支部書記和一群社會閑散人員組成了打劫別動隊,他們摩拳擦掌,作好了最充分的準備,個個都盼望著那激動人心的一刻的到來。


  2:搶劫了誰的生辰綱。一個村支書要組成團夥搞搶劫,第一次出擊,他要搶劫的對象最大能大到哪一級?這需要小心從事,搞不好動靜太大,逃命都來不及。那麽,他們會小心從事嗎?這次他們是既不謙虛客氣也不謹慎小心,因為這個社會早就向他們這類人發出了非常明確的信號,生活在這樣的社會裏,已經沒有什麽可怕的了,所以,他們第一次出擊對象,就選擇了黨和國家最高領導人——蔡京總書記。這似乎有些不對了,按說宋徽宗才是總書記,怎麽也輪不到蔡京呀。不錯,原來確實是趙總書記,可是老趙有兩手絕活,一是繪畫,二是書法。這兩手絕活被他玩得爐火純青,那真是獨樹一幟,別具一格,獨步一時,時人無出其右者。因此,他每天忙自己的專業忙了個四腳朝天,況且他後來還勾搭上了個開封府演藝界頭號種子選手李師師,繪畫、書法、嫖妓,三大任務一個都不能少,國家大事作為副業,他老人家哪有那閑功夫顧及,於是,他自己任命自己為不管閑事的國家主席,一切軍國雜務全部交由蔡京負責。那蔡京果然不負所望,把個大宋王朝打理得一塌糊塗,一無是處,一天比一天糟,趙主席一怒之下,心生一計,又給他提升一級,讓他坐上了天下第一的總書記的位置。蔡總書記普天之下廣有黨羽,且門生更是遍布天下,一句話,天下是他的,他老人家過個生日,自然有人孝敬,老實講,能孝敬上還是天大的麵子呢,於是,就有了生辰綱這碼子事。現在,村黨支部書記就要搶總書記的生辰綱了,這下,天下可真是熱鬧得緊呀。
  
  3:誰送的生辰綱。說起此人,是大有來頭,“原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最有勢。那留守喚作梁中書,諱世傑;他是東京當朝太師蔡京的女婿”。北宋共有四個直轄市,東南西北各一個,北京大名府位居第二,為北方第一重鎮。中國曆史上曆代王朝外部最大的威脅來自北方,因此,按照常規,駐守北方的長官應該是德才兼備的有大本事的人。“留守司”在宋代官階、品級都極高,委任如此高官最是馬虎不得的。梁世傑擔任北京市委書記兼北京軍區司令員憑的是什麽呢,說起他的業績那可太過硬了,他是蔡總書記的女婿!僅此一條,壓倒多少英傑才俊。老丈人送給女婿高官作,女婿送給老丈人生日禮物當然無可厚非,官場從來如此,不新鮮。可那禮物的數目也太大了,好家夥,十萬貫!十萬貫值現在的多少錢呢,北宋的經濟建設搞得令全世界眼紅,“擠的屁”起碼占全球的80%以上,一貫銅錢至少值一兩銀子,一兩銀子按照當時的米價計算,應該是相當於現在的600—1200元人民幣,算術沒學好的人還真算不清這筆賬。這麽大的一筆財產,去年還搞丟過一次,今年總該小心謹慎了吧?沒有,照樣大張旗鼓地動作起來,不然,怎麽連那個販馬賊都知道了呢。況且,他梁司令員未必不知道這一路之上,各地的各級車匪路霸人人都打這票生意的主意,他這邊還沒動,人家那邊戰前會議不知開過多少次了,你這裏還沒上路,人家那裏早在路上等著了。其實,他太清楚這一點了,那他為什麽不秘密從事呢?據我的推測,他的小心謹慎還是有的,隻不過他太迷信有關創建安定和諧社會的宣傳了,在上級領導個個都沉浸在歌舞升平的大好政治局麵而全無危機感的社會政治環境下,讓梁司令員一個人加強“提高警惕,保衛祖國”的革命意識,這也太強人所難了。所以,他堅信“每輛上各插一把黃旗,上寫著‘獻賀太師生辰綱’,每輛車子,再使個軍健跟著。”應該是沒有什麽問題的。況且,梁司令員手裏還掌握著一張王牌楊誌,臨行前,他親切接見了楊誌,並和後者進行了一番語重心長的談話,談話結束時,他還對楊誌做出許諾:“我寫書呈,重重保你,受道誥命回來。”此時如喪家之犬的楊誌,突然就莫名其妙的有了大好前程,砸錯了都砸不到自己頭上的餡餅,就這麽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楊誌決心一定要完成領導交給的任務。既有安定和諧的社會環境,又有決心完成任務的各級指戰員,梁司令員要辦好這件事,難道還有什麽問題嗎?


  四:誰把事情辦砸了。楊誌接受了領導交給的光榮而值得驕傲的政治任務,那麽,他能勝利完成嗎?按說應該能。楊誌的出場是灰頭灰臉的,他是剛被赦免的罪犯,孤魂野鬼般的流亡生涯剛剛結束,為了生計,他老著臉皮四處討要,拚湊了一擔財禮,要到舉目無親的東京去拉關係、走後門。但他的人生起點卻是非常高的,據他自我介紹中所透露的個人簡曆來看,此人十分了得:“灑家是三代將門之後,五侯楊令公之孫,姓楊名誌。流落在此關西。年紀小時曾應過武舉,做到殿司製使官”。我們來看一下他的履曆表,那真是根正苗紅,硬是了得。“三代將門之後”,軍隊高級幹部子弟,而且是已經達到貴族水準的高幹子弟;“楊令公之孫”,這可是本朝國家級著名革命烈士後代,是梁山好漢中唯一的一個;“年紀小時曾應過武舉”,年紀輕輕的就已經是國防大學本科畢業生了,正規本科生,又是個唯一;“做到殿司製使官”,一畢業就擔任了營團級幹部(宋代的製使官官階不低,相當於正營以上,正團以下),照這樣混下去,什麽都不幹,三四十歲,也能混上個軍分區司令員。這類人的出身,先天就決定了他們占有比別人更多的、並且能夠直接享用的社會資源,屬於既得利益者,所以,毫無疑問,他們是政權的天然擁護者,是社會現狀的天然維護者,他們應該不會對現有社會、對現有政權心存絲毫反意。根正苗紅,武藝高強,現做著官,又是個地道的官迷,一帆風順的前程擺在麵前,楊誌卻無福消受。他臉上的那塊青痣,注定了他總是走背運。東京趙主席要完成一項重大的形象工程,在全世界人民麵前樹立若幹代表的光輝榜樣,決定修建國家“公園”,需要押運太湖石進京。他與另九個製使組成了十個小分隊,去太湖邊押運“花石綱”赴京交納。在黃河河道運行時,一陣風吹浪打,別人都沒什麽事,偏他翻了船。要說咱大宋王朝硬是要得,此事一出,不管你什麽來頭,不管你什麽背景,嚴格按照領導幹部問責製辦理,毫不走樣,並且一查到底,絕不手軟。這一追一查不打緊,直追得楊誌如喪家之犬,直查得他惶惶不可終日,從此開始了他的流亡生涯。後來,遇到大赦,他得到了解放,但是他所有資源已經喪失殆盡,淪落到了底層。他拚湊了一擔財禮風塵仆仆的來到首都,和廣大民工剛到首都時一樣,不免心潮澎湃,浮想聯翩。可是在求職的路上,他卻發現,楊家最著名的“回馬槍”居然沒有任何用處,這裏唯一需要的就是關係。而搞關係是需要天賦的,他個死腦筋顯然派不上用場。他削尖了腦袋,好不容易補了一張殿司府製使申請表,結果,晉見部門主官高俅時,一身正氣的高俅把楊誌檔案材料一看,“大怒道:‘既是你等十個製使去運花石綱,九個回到京師交納了,偏你這廝把花石綱失陷了!又不來首告,倒又在逃,許多時捉拿不著!今日再要勾當,雖經赦宥,所犯罪名,難以委用!’把文書一筆都批了,將楊誌趕出殿帥府來”。可以想見,楊誌臉上的那塊青痣肯定是看不見了,因為他的臉色已經全綠了。無奈之下,回到下處,帶的禮品送完了,盤纏也花盡了,不要說找進身階梯了,連吃飯都成問題了。於是,懂得“愛拚才會贏”的道理,準備到邊關憑一刀一槍搏得個封妻蔭子的楊誌,拿著他用於拚搏的工具,到開封府熱鬧非凡的大街上去換碗飯吃。誰想在一國之都、首善之區,居然還有潑皮牛二這等貨色,高幹子弟與都市太保之間發生了火拚,祖傳的寶刀沾染的卻是地痞的汙血。事後,他沒有如魯智深那樣跑掉,而是徑投開封府自首。開封府的審判結果是:二十脊杖,刺金印,發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軍。在大名府的那段日子,是離他實現人生理想隻差一步之遙的最美好的時光,然而,好景不長,這一步他卻邁上了梁山。按說一個國防大學本科生,渾身的武藝,,既與現行體製有著天然親和力,又一門心思建功立業,在走投無路之際,經上級領導大力提攜,立刻把建功立業的理念轉化為效忠上級領導的實際行動,況且,他一出道就經受過了嚴酷的挫折教育,這樣,無論從哪個方麵講,他完成領導交給的任務的各項條件完全具備,由楊誌押解生辰綱隻能用四個字概括:萬無一失。


  後來怎麽就失了呢?問題出在老梁身上,原本把任務交給楊誌他盡可以放心,對於楊誌能夠勝利並順利完成上級賦予的光榮使命也是信心十足的。然而,由“疏不間親”的生活經驗積澱而成的灰色文化心理暗示,提醒他注意到了一個事實:他楊誌本事再大,也畢竟是一個外人。這一點不能不引起他足夠的警覺,在最後一刻,文化發揮了它巨大的潛能,他決定委派自己的親信做監軍。如此臨機決斷,充分體現了一個領導幹部獨具中國特色的領導風格和做派。這樣,謝老都管就做了運輸大隊的政委,而政委是有最後決定權的。這位謝老都管來頭極大,是東京蔡夫人的陪房的丈夫。有這一層關係,運輸大隊實際上實行的雙層領導,即擔責任的是楊誌,說了算數的是老謝。早已安享晚年,過著舒適退休生活的老謝,對如今的世道行情一無所知,而那幫車匪路霸卻是精心策劃預算過的,他們還沒出發,勝負已經決定了。楊誌信心十足地踏上了不歸路。在押送生辰綱的路上,楊誌自以為做了梁中書的寵物,一想起梁書記臨行前說的那些肺腑之言,就真沒有把自己當外人,為了梁書記而暴打老梁的親兵,不僅如此,他連老謝的兩個跟班都開罵,老謝心想,什麽防強盜,你他媽的整個就是個強盜,於是挺身而出,開了個現場批判會,老謝的大批判稿件極有保存價值,說理真個是深入透徹、痛快淋漓:“楊提轄!且住!你聽我說。我在東京太師府裏做公時,門下軍官見了無千無萬,都向著我喏喏連聲。不是我口淺,量你是個遭死的軍人,相公可憐,抬舉你做個提轄,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職,直得地逞能!休說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莊一個老的,也合依我勸一勸!隻顧把他們打,是何看待!”翻譯過來,大意是我在東京太師府裏做公,你是個遭死的軍人,這支隊伍誰當家還用得著我老人家提醒嗎。門下軍官我見了無千無萬,你做個提轄,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職,你從來沒有入我老人家的法眼。關鍵還是最後四個字“是何看待”,打狗欺主,你小子這是在向梁司令員叫板。批判會後,楊誌威風掃地,再加上老謝精辟的形勢分析,以為現如今是天下太平,你說不太平,就是汙蔑大好形勢,沒有和中央保持高度一致,“你說這話該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擲地有聲呀!楊誌隻有低頭認罪,和政委老謝互相配合,與一夥強盜裏應外合,終於扭轉了局麵,給總書記的壽禮就這樣變成了給村支書的見麵禮。
  
  這下可真是無路了,無家可歸的楊誌隻有先上了二龍山後又上了梁山。可他上梁山實在是太尷尬了,人家或者是殺了幾個鳥人,或者是為奸人所害,或者被梁山籠絡、裹脅,或者戰敗投降,都有個說道,隻有他,是背運走到了頭,為梁山所收留,而且在今後的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他做了梁山創業史的反麵教員,是他的失職送給了梁山創業的第一桶金。盡管他在梁山依然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但是他的背運畢竟是走到了頭,楊誌的身世和遭遇最深刻最慘痛的意義就在於那個時代,那樣的政權根本就不配讓楊誌這樣的人為之效力,那個唯一使用過他的國家高級領導幹部,最大的本事是能夠把一件萬無一失的事辦得一敗塗地。
  
  
  五:事後怎樣?茲事體大,公安部立即下發A級通緝令,“府幹親自齎了,星夜望濟州來,著落府尹,立等捉拿這夥賊人,便要回報”。濟州省委書記責令省檢察院副司級巡視員何濤辦理此案,何觀察的弟弟何清正好在地麵上混,提供了破案線索,抓了白勝。白勝如果深藏不露或者堅貞不屈,這便成了無頭案,可是這小混混平生第一次手裏有了一大筆錢,不知如何開銷,竟然胡亂地塞在床下的一個淺坑裏,被人家一下抓了個正著,上得堂來,先還像樣,後來就不行了,吃不得皮肉之苦,熬刑不過,全招了。於是,何觀察親自帶隊,拿著公安部一級通緝令趕往鄆城縣緝拿罪犯。“卻值知縣退了早衙”。來的不是時候,隻得耐心等候,等候時,恰巧遇到鄆城縣政法幹事宋江,兩個政工幹部遇到一起,如魚得水,辦個案子更應該手到擒來。如宋江所言:“不妨,這事容易。‘甕中捉’,手到拿來。”誰知道這竟然是他的拖刀計,穩住了何觀察,宋江騎了匹快馬揚塵而去。他去了哪裏了?政法幹事宋江理應協助政府緝拿罪犯,還能去哪裏呢,在一個顛倒的社會,邪門的事出現了,他向罪犯通風報信去也。
  
  一個正當的社會組織形態比如各級政府,如果出現了反常,那麽,非正當的社會組織形態就會立即出現來填補空擋,盡管它也未必正常。那些社會閑散人員在正常情況下,是隻能遊離於主體形態之外的,他們無法參與組織內的任何事務,無論何時何地都沒有發言權。但是當原有的鄉村組織形態出現了反常,高度組織化被徹底打亂後,他們便有了極大的能量,而他們又是最容易被鼓動起來的,你隻要和他說:把那家夥的東西搶過來,東西就是你的了,他的東西是不義之材,搶他的東西是正義的、合理的。他就會和你去,而且肯定幹得特起勁。這種改變生活質量的就地鬧革命,由於是在一個熟人圈子裏策劃、發動的,所以,一旦事發,按道路說,誰也跑不了,可是那個時候又是個沒有道理可講的時代,主犯人等硬是居然都跑掉了。社會組織形態發生變異,就要出事,一旦出事,讀書人就要站出來說話了。在中國,從古至今,曆來如此,隻有當把持朝政的政治家不成器的時候,讀書人才有可能從書齋裏跑出來指手劃腳,政治家一經成了氣候,讀書人就隻有老老實實地呆在書齋裏研究你的學問,政治家如果成為了強勢集團,那麽,讀書人想在書齋裏安靜呆著都不可能。57年“反右”時,許多讀書人包括專門研究曆史的讀書人都不明白這個道理,他們在政治家已經組成了無堅不摧的強勢集團時,站出來指手劃腳,挨了打,還自以為受了多大的委屈呢。此時卻不同了,讀書人可以,也有條件、有資格站出來了,他們不僅可以指手劃腳了,而且可以指點江山了。由於他們的參與,事情就更加糟糕了。
  
  
  
  “智取生辰綱”的故事向我們傳達了這樣一個信息:在以宋徽宗為代表的北宋第八代領導核心的治下,整個社會是上麵爛了,下麵亂了,中間的也都不幹了,這個社會真的快完蛋了。


  忍到何時是盡頭——林衝在“清明上河圖”描繪的繁華街區的邊緣,走著辦理了正當手續的一對合法夫妻,男的是首都衛戍區訓練部射擊教研室主任級教官林衝,女的是林衝美貌的妻子,他們是到嶽廟還願去的。恰巧,大相國寺蔬菜培育基地負責人魯智深正在進行武術表演,對本職工作盡心盡責的林衝於武術一道近於癡迷,竟然為了看武術表演,讓妻子獨自一人去見真佛。結果,沒見到真佛,倒見著了惡鬼。國防部長高俅的幹兒子準高幹子弟高衙內,帶著家丁上街搜尋良家婦女,他一眼就看上了林娘子,大街之上,公然就要泡林教官的老婆。林衝哪裏會想到世上居然還有這等事,而且還落到了自己的頭上,好歹也是個國家幹部,況且渾身上下都是欺負人的本事,高衙內挨頓臭揍是沒有問題的了。“當時林衝扳將過來”,那廝的一張臭臉亮了相,各位看官單等林教官出拳了,然而,接下來的情節打死你你都不會相信:“卻認得是本管高衙內,先自軟了。”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麵來之不易,不容任何人以任何借口加以破壞,林教官懂得這個道理,“林衝本待要痛打那廝一頓,太尉麵上須不好看”。老婆被人當街調戲,他自己的顏麵都丟盡了,但為了前程卻要去顧及上司的麵子。這可憐的守法公民忍下了這口氣,可他根本不知道,高衙內卻並不領情,既然我看中的人就已經是老子的人了,衙內軟硬兼施,收買了林衝的從小的好朋友陸謙,一次又一次向林娘子發動了猖狂進攻,無奈,由於林衝看得緊,衙內始終沒能得逞。高衙內的老子高俅知道了這件事,按說兒子膽敢撬自己部下的老婆,這樣的兒子不打死也要打殘他才對,總之,留下就是個禍害。可是不,高部長夥同兒子采納了陸謙設的一條毒計,誘騙林衝帶刀進入國防部作戰室,然後,以攜帶武器擅自闖入國家核心機關,圖謀刺殺軍隊高級將領、陰謀實現反革命罪惡目的等罪名逮捕了林衝,經當事人高俅設立臨時高等法院審理、核查,判處林衝無期徒刑,押送至河北滄洲監獄勞動改造。即使是林衝已經坐牢充軍,流放他鄉,但是為了寶貝兒子,高俅並不罷休。由陸謙親自出馬,買通押送林衝的兩個獄卒.,要在去滄洲路上的一個叫野豬林的地方,結果林衝的性命。行刑前,林衝有一段臨終遺言:林衝見說,淚如雨下,便道:“上下?我與你二位,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 董超道:“說甚麽閑話!救你不得!”眼看即將陰陽兩隔,林衝開始求饒,而且是淚如雨下,大英雄被逼到這份上,他居然還心存幻想,企圖以情感人,可是你看人家,麵對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即將烏呼哀哉,一條人命一句話,董超竟然認為是“閑話”。林衝在野豬林沒有被打死,魯達的拳頭改判了死刑判決,救了林衝的性命。到了滄洲監獄,因為林衝揣著柴大官人的介紹信,不免有些托大,初見管教幹部時既沒有下拜,也沒將銀錢拿出來,那監獄基層幹部哪裏見過這麽不知趣的人,不禁便來了氣: 那差撥不見他把錢出來,變了麵皮,指著林衝便罵道!“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喏!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見我還是大刺刺的!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紋,一世也不發跡!打不死,拷不殺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裏!教你粉骨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把林衝罵得“一佛出世,”那裏敢抬頭應答。好一個“好歹落在我手裏!教你粉骨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到我的地盤我說了算,任我盤剝,任我打殺。林衝等他發作過了,去取五兩銀子,陪著笑臉,告道:“差撥哥哥,些小薄禮,休言輕微。”差撥看了,道:“你教我送與管營和俺的都在裏麵?”林衝道:“隻是送與差撥哥哥的;另有十兩銀子,就煩差撥哥哥送與管營。”看守所的基層管教幹部和監獄長都得了銀子,那差撥的口氣立刻改頭換麵了,兩下對照,你怎麽看都看不出是同一個人說的:差撥見了,看著林衝笑道:“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雖然目下暫時受苦,久後必然發跡。據你的大名,這表人物,必不是等閑之人,久後必做大官!”從此,監獄上下對林衝另眼看待,不但沒打殺威棒,而且還把林衝樹立為努力改造世界觀的先進人物,由勞改變成勞教,允許他可以自由走動。然而,不久,更大一筆數量的銀子送來了,而且還特意送來了高部長的一封親筆信,看守所的管教幹部們開始策劃結束林衝性命的行動。這個信息被一個店小二——過去林衝曾經救助過的人——聽到了,店小二向林衝做了全麵而準確的情況通報,這激起了林衝一時的激憤,但尋找了幾天,人家反偵查能力遠比他的偵查能力強多了,沒見動靜,就逐漸放鬆了警惕,他實在無法想象他的上司卑劣、陰損到何種地步。人家鏟除異己的策劃方案既歹毒又周密,這套行動方案分兩步走,第一步行動是把林衝分派到草料場去。林衝到了草料場,發揚革命軍人的光榮傳統,為草料場的遠景做了周密的規劃,這位仁兄不愧為有組織有紀律有理想有抱負的四有新人,還想著日後為值班室搞裝修。第二步是點燃草料場,置林衝於死地。幸虧天降大雪,林衝扛杆大槍,迤邐在漫天大雪之中,一幅英雄末路的畫麵。夜半時分,草料場一把火起,這一把大火點燃了草料場,也終於點燃了林衝心頭的怒火,你什麽都可以拿去,性命不能拿,我什麽都可以忍,但是要命卻不行。林衝拚死一搏僅僅是為了活命,那個時代就是這樣把人逼上了搏命的絕路。殺了仇人之後,林衝性情大變,那個安分守己的老實人不見了。看到有人在救火,林衝道:“你們快去救應!我去報官了來!”把人騙走之後,他提著槍隻顧走。走得又冷又餓,到一處夜裏輪流看米囤的茅草屋,蠻橫地把一群良善百姓趕走,自豪地說“都走了!老爺快活吃酒!”這哪裏還是林衝,分明是李逵的風格,武鬆的做派。


  千軍萬馬殺得入去 ——魯智深魯達是駐守渭州地界的邊防軍司令小種經略相公手下的紅人,授邊防軍少校軍銜,任提轄職,屬於平時都要求穿軍裝的正規軍。李忠第一次和他見麵,第一印象是:“好急性的人!” 這一天,魯提轄、李忠、史進三個人轉彎抹角,來到州橋之下一個潘家有名的酒店,到潘家酒樓上揀個濟楚閣兒裏坐下。提轄坐了主位,李忠對席,史進下首坐了。三人討論國際國內形勢十分熱烈,“說得入港,隻聽得隔壁閣子裏有人哽哽咽咽啼哭。”,魯達顧不得什麽軍民關係,焦躁起來,“便把碟兒盞兒都丟在樓板上。”酒保喚來傷心人,原來卻是金老兒父女。據金老兒的女兒翠蓮控訴,是本地的鄭大官人花三千貫包她做二奶,無奈大娘不容,趕了出來,鄭大官人著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錢三千貫,問題在於,“三千貫文書,虛錢實契”。這不明擺著欺負人嗎,誰人如此膽大妄為,一打聽,卻原來是“此間狀元橋下賣肉的鄭屠,綽號鎮關西”。魯達一聽,憤怒了。太可氣了,我堂堂邊防軍少校營長經常在關西走動,尚且沒有妄稱鎮關西,你個殺豬的貨色居然敢稱鎮關西,魯營長當場發表討伐檄文:“呸!俺隻道那個鄭大官人,卻原來是殺豬的鄭屠!這個醃潑才,投托著俺小種經略相公門下做個肉鋪戶,卻原來這等欺負人!”軍隊幹部插手地方事務,並且在事實尚未調查清楚的情況下,就要立即付諸行動:“你兩個且在這裏,等灑家去打死了那廝便來!”經眾人勸阻,事件暫時平息。在安置金家父女時,又出問題了,李忠隻勉強掏了二兩銀子,魯達鑒定此人“也是個不爽利的人!”。魯達的憤怒,除了鄭屠欺人以外,尤其是鄭屠欺心,妄稱鎮關西,魯達是不會讓鄭屠活過明天的。第二天,身穿軍裝的現役軍人魯提轄,就把渭州市關西鎮肉類聯合加工公司經理鄭屠在當街給收拾了。不僅如此,在打了鄭屠兩拳以後,鄭屠告饒,魯達不滿意了:“若隻和俺硬到底,灑家便饒你了!你如今對俺討饒,灑家偏不饒你!”打得興起,你小子卻來掃興,當然饒你不得,隻一拳,把鄭經理的臉給打爛了。以性急、率真、豪爽、豁達著稱的大英雄,就這樣自己找了個買賣,做出了以後一係列的大舉動。和《水滸》中所有英雄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人家的買賣都是找上門、送上門甚至追上門的,魯達所有的買賣都是自己招攬的。他之所以敢於並且樂於這樣做,是因為所有的規則、秩序在他眼裏都隻是三個字:算甚鳥!背著人命案,魯達逃到了山西,公安部捉拿魯達的通輯令也跟著到了山西,大街之上顯著的位置到處懸掛。魯達吃了沒文化的虧,在一群人中間津津有味地聽人高聲朗讀通緝令。好在那個被魯達幫助過金氏父女沒回原籍,一路賣唱到了山西。金翠蓮被離退休幹部趙員外看中,給趙員外做了填房。金老漢在街上遇到了魯達,將他帶到了趙員外家,好酒好肉招待。魯達總算找了個吃飯的地方。魯達是個罪犯,趙員外實在是怕惹上官司,隻得打發魯達去五台山著名的宗教事務委員會直屬機關——寺廟。由於趙員外帶了一份厚禮,魯達到了那裏就當上了副研究員,並且和智真長老的法號同一級別,叫做智深。進寺廟要辦理一係列手續,剃度、賜名、賦予度牒、賜法衣,最後摩頂受記,要求牢記並遵守“三皈”“五戒”,老實講,這些玩意一時半時聽清都很難,魯智深卻道:“灑家記得。”從他“記得”的這一天開始,他一不打坐,二不參禪,夜來鼾聲如雷,白日四處遊蕩。他解決內急問題尤富創意。有個故事,說是一個士兵調到孤島值勤,頭一天,他指著遠處的茅草屋問班長:那裏是廁所嗎,班長回答說:除了那裏是廚房以外,這裏到處都是廁所。魯智深頗具“孤島風範”,除了廚房以外,到處都留下了他的排泄物。有幅對子單道此事:廟堂共廁所一色,香火與尿騷齊飛。好在有員外的厚禮墊底,長老時時維護。即使如此,也終究沒能阻止魯研究員發揮他不事佛事,專一惹事的本事。有一段時間,由於他曾經對老員外有過承諾,所以,憑借嚴格的自律,他還能夠勉強遵守寺廟的清規戒律。可是當他許久沒有喝酒吃肉“口中淡出鳥來!”的時候,什麽清規戒律,什麽嚴格自律,全當狗屁,全都靠不住,他開始鬧事了。魯智深的喝酒吃肉極具代表性,水滸英雄似乎個個胃酸奇多,胃口極好,那副下水就好象除了胃以外,大小腸都省略了。這種情況放在別人身上,就是個酒囊飯袋,放他們身上,就是能量的積蓄,他們的吃喝就是為施展暴力做準備。另外,水滸英雄的吃喝還寄托了農業社會低層民眾,對於能夠有朝一日盡享口腹之欲的夢想,看英雄們的大吃大喝的過程,就是進行著一場民族集體精神聚餐的盛會。我們看魯智深的喝酒吃肉。第一次喝酒,“開了桶蓋,隻顧舀冷酒吃。無移時,兩桶酒吃了一桶。” 喝醉了回來就鬧事,寺裏的和尚二三十人仗著人多,和他打群架,老魯一人指東打西,許多的和尚不夠他打的,直到長老出麵求情,他才發表停戰聲明“俺不看長老麵,灑家直打死你那幾個禿驢!”後經長老的批評教育,他寫了保證書,表示下不為例。忽一日,又“口中淡出鳥來!”下山來尋找酒店,無奈所有的酒店都不敢賣酒給五台山的和尚。他到一家酒店,根據此前的教訓,騙人家說絕不是五台山的和尚。於是騙得二十多碗酒喝,外加半邊狗肉,“吃得口滑,那裏肯住”,又要了一桶酒。喝完之後,店夥計眼睜睜地看著他直奔五台山而去。這次回來,事情鬧得更大了,一進山門,先打壞了金剛,回到禪房,同學們都在上晚自習,他又餓了,掏出剩下的狗腿,自己吃不算,還發揚共產主義風格,往同班同學的嘴裏塞,旁邊的幾個同學上來勸阻,那“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頭,去那光腦袋上剝剝隻顧鑿。”萬般無奈,一二百和尚組成敢死隊圍剿,他越戰越勇,直打到長老麵前,戰鬥到此時,那些酒肉還沒消化完,也就是說他還沒有打夠。智長老見他實在是不可教化,留下來終究是個禍害,又不好駁了員外的麵子,想了個現代人才想得出的辦法,搞了個異地調動,讓他害別人去。於是,智長老寫了封介紹信,推薦他去能夠充分發揮他才能的地方。拿上介紹信,他便直奔花花世界東京城大相國寺而去。魯智深離了五台山,奔向東京的一路上也沒閑著。劉太公莊上主持公道,用拳頭說因緣,把個“帽兒光光,今夜做個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個嬌客”的周通打了個三級傷殘、欲念全無;桃花山偷東西,把土匪窩裏的金銀器皿砸癟了席卷一空;瓦官寺與做了強盜的史進一起鬥殺一僧一道,戰鬥結束,自己動手,做了一桌好酒菜,吃了個痛快。到了大相國寺,智清長老安排他做了蔬菜培育基地的負責人,智深滿腹牢騷,以為這種安排完全不符合他的工作能力,後來經長老一番解釋,知道這廟裏也能按部就班一步一步升官發財時,他才沒有意見。魯智深走馬上任了,一上任,就麵臨著一個積重難返的問題。附近有一幫子和現在的“鐵道遊擊隊”靠鐵路養家活口同一性質的民間組織,他們靠偷菜養家。他們長期做這買賣,必定是因為幹這事極易得手,可當他們看到菜園子換了領導時,他們感到了日後的艱難和當下的失望。於是,他們采取了行動,聯合起來要給智深一個下馬威。魯智深就像平常走路一樣,先抬右腳,後抬左腳,兩個“遊擊隊”的頭目就栽進了糞坑。接下來,便上演了一幕水滸世界最經典的活劇,全體遊擊隊員們在強大暴力震懾下,一齊拜倒在魯智深的腳下。魯智深氣力還遠沒有用完,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他又表演了一個倒拔垂楊柳的獨幕劇,再一次顯示了龐大身軀的無與倫比的威力。遊擊隊員們心悅誠服、誠惶誠恐接受老大的領導。從此,菜園子地區進入了和諧時代。
  
  魯智深的一腔熱血,毫無顧忌地投放到無序的混亂世界中,一通亂拳,一片血腥,在遠離皇家規範的邊遠地段,以暴力手段打下了一片清平世界。俠肝義膽在魯智深的精神世界裏發育得最完全,在他的實際操作中發揮得最充分。


  嗜殺是如何爆發的——武鬆
  武鬆的出場別具一格,不同凡響。這個站起來如半截黑塔般的漢子,出場時卻是正發瘧疾。在柴進的莊園裏,宋江為了逃席出來淨手,無意中碰到了武鬆向火的火鍁,正發瘧疾的武鬆會做何反應?我曾親眼見過扛兩百斤麻包走“過山跳”(搭向高處或者遠處的扳子)如履平地的壯漢,發瘧疾一冷一熱一個回合,癱在床上動彈不得。武鬆的反應卻是四個字:“跳將起來”,已經打了一天的擺子,僅僅因為“焦躁”,就能跳將起來,這股狠勁,這種能量的爆發力,為水滸英雄之首,在任何社會,武鬆這種人,他的能量噴發的閥門,是絕對不能夠打開的,一旦不幸打開了,勢必造成極大的破壞力。武鬆為“天人”,天意可親,天威可敬,天怒可嘉,天魔可怕。他本是一個可堪大用之才,可惜生生被那個時代給鑄就成了鐵杆造反派。
  
  武鬆,山東大漢,生就猛男形象,威風神勇,為當時女子心目中的偶像。尊為天人,不在外形,全在行事。景陽岡打虎,鬥殺西門慶,醉打蔣門神,血濺鴛鴦樓,夜走蜈蚣嶺,無不是正義審判者的化身。他的人生軌跡,起步是十分光彩而且坦蕩的,就這麽走下去,便沒有了後麵的打打殺殺,轟轟烈烈了。
  
  他回清和縣尋找哥哥,路過陽穀縣,要翻過景陽岡,店家告訴他有大蟲,他不信,喝了十八碗酒,向景陽岡挺進。當他看到縣政府的榜文才知道端的有虎,轉身要下山,又怕吃人取笑了去,英雄的傲氣陡然升騰。這事若換做李逵,李逵會大吼一聲:大蟲算個鳥!衝上山去,這是不知利害的莽撞;換做魯智深,魯智深會深入分析:若不是灑家喝得酒醉,景陽岡嘛,倒也去得。然後轉身下山,這是深明事理的策略選擇。武鬆全不一樣,傲氣升起,回轉身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就是那頭令縣政府沒辦法,獵戶組織的互助合作社沒辦法,各路英雄好漢沒辦法,所有人都服軟了的猛虎,硬是被武鬆三拳兩腳收拾了。人民群眾為此無不歡欣鼓舞,“將一乘兜轎抬了武鬆”去開慶功宴會,縣政府委派專員接他到縣衙門。經縣人大常委會提名,縣黨委批準,授予武鬆“打虎英雄”的光榮稱號,縣黨委書記親自為武鬆安排工作,武鬆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警衛戰士,做了陽穀縣政法委治安科科長。他很快就走馬上任了,實踐證明,他是一個可以過安分生活的人,如果沒有後來的事,到年底,他一定會成為全國十大傑出青年之首,因為《水滸》中沒有提供這一年裏還有什麽先進模範人物的材料。整個事情的轉折點就在他遇到了親哥哥武大。《水滸》中不乏親兄弟的故事,但人家親兄弟之間,形貌相近,性情相合,稟賦相當,命運相同,形影不離,這一對兄弟卻截然不同。一個是最懦弱、最可憐、最無能,時人的精確評價是“三寸丁穀樹皮”,三寸,個子矮小,丁穀,地位卑賤,樹皮,粗而且黑;一個是所有大英雄中的第一猛男,這一對天差地別的兄弟,卻是情深意長,武鬆為了他的哥哥是什麽事情都願意做的。在刀光血影的嗜殺場景中,這種沒有任何外在因素純天然的人倫親情,是最能感人肺腑的地方。有了這樣一份獨特的手足情深,武大實際上就是武鬆暴力噴口的閥門,可惜,這個閥門硬是被毀掉了。武鬆隨哥哥到了哥嫂的住處,見到了後來那個引爆整個事件的定時炸彈:武大的媳婦,武二的嫂子。嫂子潘金蓮一見武鬆,就有了一係列的活思想,“生得這般長大”,神勇威武,比武大耐看多了;“大蟲也吃他打倒了”力氣想來是不錯的;“說他又未曾婚娶”這就有機可趁。於是,潘女士立時產生了強烈的追星情結。她調動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優勢,外在形象是塗脂抹粉,金裝玉裹,心理攻堅是鶯聲燕語,千嬌百媚,對武鬆展開了色、香、味一應具全,唱、念、作整套把勢的全方位的進攻,麵對這樣一個隻需要取守勢就能使男人一見便酥掉半邊身子的女人,武鬆根本無須抵禦,全然不為所動。吃飯時,武大安排座位,“婦人坐了主位,武鬆對席,武大打橫”,注意,這種安排是完全不合規矩的,按規矩應該是武大坐主位,武鬆對席,潘女士或者在下伺候,或者打橫,但是潘女士卻金刀大馬地坐了主位。也就是說,潘女士的種種作為都時刻在引導武鬆發作,隻是因為那個不爭氣的武大在,武鬆時刻隱忍。直到潘金蓮公然挑逗,武鬆警告:
  
  “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倘有些風吹草動,武二眼裏認得是嫂嫂,拳頭卻不認得是嫂嫂!再來,休要恁地!”然而,這個警告沒有起作用。武鬆要出差了,臨行前囑咐武大無論發生什麽事都忍著,回來一總算帳;警告潘金蓮紮緊籬笆,不要放野狗進來。潘金蓮虛火攻心,大喊大叫,武鬆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隻要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武鬆的這一笑其實是很可怕的,然而潘女士卻不怕。武鬆走後,潘女士遇到了陽穀縣藥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西門大官人,這事恰好被間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裏水簾底下看見了。王婆主營茶局子,也並非兼職拉皮條,拉皮條隻是她偶一為之的副業,但是即便如此,她操作起來卻是那麽精熟,那麽爐火純青。她策劃的“調情預案”硬是達到了專家級水平,真個是環環相扣,步步為營,隻要設局,沒有不落套的。“十光計”的每一步,實際上都暗含著“給色狼一個不色的理由”的設定,就看潘女士是否需要這個理由。爆破專家王婆就這樣策劃了他們的苟合,把定時炸彈和引信安裝在一起,就差拔掉保險這最後一步了。事情被賣梨的鄆哥發現,鄆哥又把這一重大發現告訴了武大。武大處理此事有上、中、下三策,下策求鄰裏幫忙,中策找居委會主任(裏正)解決,上策按武鬆的辦法,忍耐。但是武大為了個人的尊嚴和憑著對潘金蓮的一腔真情,十分衝動地選擇了下下策,他和鄆哥兩個身高不足一米五的一老一少組成了臨時捉奸小組,這就先失了一著。捉奸本是“悄悄的進村,打槍的不要”的事,他卻“大踏步直搶入茶坊裏來”,這又失一著。當他歪打正著一嗓子把心虛的西門大官人嚇得躲到床下時,本應乘勝追擊,發展革命的大好形勢,堵在門口,讓鄰裏共同見證這對狗男女,他卻向屋裏衝,這再失一著。西門大官人在潘女士的激勵下,“早飛起右腳,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窩裏,撲地望後便倒了”,武大當時就口吐鮮血,紅血球驟降,臉色蠟黃。在養病的十天裏,武大再一次犯下大錯,居然心存幻想,希圖潘的回心轉意,好心提醒潘女士注意一個重要事實:我還有個兄弟呢。這一次就要了他的命,一個老實人的冤案必須要由一個不老實的人來血恨。保險已經拔下來了,就等爆炸了。武鬆回來了,他知道事有蹊蹺,找到辦理喪事的治保主任何九叔。何九叔明知武大的冤情,但他更知道不順從西門慶是什麽結果,當然也知道順從了是什麽結果,他在瞬間做出反應,暗拾了兩塊骨頭,包在家裏放著。能對生活做出如此迅捷的反應,可見生活的風險有多大。現在,武鬆找來了。武鬆對付何九叔這樣的人太有辦法了,“隻見武鬆揭起衣裳,颼的掣出把尖刀來插在桌子上”,何九叔一看這架勢,全招了。武鬆帶上全套的證據上堂告狀,王縣長看到這個打死大蟲的超級大蟲頭都大了,但是在沒有任何監控係統起作用的情況下,他隻能在實情和前程、法製和賄賂之間做出選擇,他以證據不足為由駁回了武鬆的訴訟。好了,事情終於引爆了,武鬆開始了他的報複行動。這真是一個可怕的人,竟然能夠臨大事隻當沒事,設下宴席,招待鄰裏,殺了仇人,又趕到獅子樓鬥殺了西門慶。武鬆被判誤殺,刺配孟州。臨行前“將了十二三兩銀子與了鄆哥的老爹”,實現了他對一個孩子的承諾。押解的路上,過十字坡,進了張青、孫二娘夫妻開的人肉包子鋪。這兩口子端的了得,專幹殺人的勾當,而且還能區別對待,物盡其用,肥的作黃牛,瘦的作水牛,拉開差價,生意著實做得有聲有色,奇怪的是當地官府居然沒有給予取締,他們才有了機會遇到武鬆這個壯大的好買賣。不過,後來消除了誤會,武鬆在夫妻二人的親切陪同下,興致勃勃地參觀了擺滿人肉的工作間,酒席上,和張青“兩個又說些江湖上好漢的勾當,卻是殺人放火的事”,“兩個公人聽得,驚得呆了,隻是下拜”。宋代的小警察什麽血腥的事沒見過,聽他們講殺人的事,,能驚得呆了。才到孟州,武鬆就被卷入了一場黑幫之間的爭鬥。按照宋朝監獄的潛規則,“若有人情的書信並使用的銀兩,取在手頭,少刻差撥到來,便可送與他,若吃殺威棒時,也打得輕。若沒人情送與他時,端的狼狽”。武鬆偏不吃這套:“小人身邊略有些東西。若是他好問我討時,便送些與他;若是硬問我要時,一文也沒!”。上得堂來,發豪言壯語:“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拖!我若是躲閃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漢!從先打過的都不算,從新再打起!我若叫一聲便不是陽穀縣為事的好男子!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兒,打我不快活!”勞改大隊隊長的兒子施恩需要武鬆為他幹件事。施恩靠罩著快活林吃保護費,不想孟州軍分區教導團張團長請來打手蔣門神,把施恩暴打一頓,奪走了快活林。於是,施恩想把武鬆將養得更加壯大些,不僅免了殺威棒,對武鬆還每天好吃好喝伺候著。問題來了,一是武鬆是否願意給人當槍使?當然願意,受人恩惠他是一定要報答的“便是一刀一割的勾當,武鬆也替你去幹!”二是武鬆這杆槍有足夠的火力嗎?當然有,施恩給武鬆搞了個體能測試,三五百斤的大石墩擺在麵前,武鬆“把那個石墩隻一抱,輕輕地抱將起來;雙手把石墩隻一撇,撲地打下地裏一尺來深。眾囚徒見了,盡皆駭然。武鬆再把右手去地裏一提,提將起來,望空隻一擲,擲起去離地一丈來高;武鬆雙手隻一接,接來輕輕地放在原舊安處,回過身來,看著施恩並眾囚徒,麵上不紅,心頭不跳,口裏不喘”。此等天生神力,欺負蔣門神沒有一點問題,問題是張團長背後還有一個靠山,孟州軍分區政委張都監。軍分區和勞改大隊是兩個不相隸屬的單位,武鬆遠在他們的射程之外,於是,張都監把武鬆調到軍分區,依然是吃好喝伺候著,在武鬆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給武鬆栽贓,把個沒影的事做成了鐵案。軍分區首長用如此下三爛的手段來對付一介平民,沒有些功夫的人就隻有死路一條了,《水滸》的作者非常會造勢,讀者到此已經希望武鬆殺人了,不殺實在難以平民憤,而武鬆果然就開了殺戒,並且是一條路走到黑,絕無回頭的可能,“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一百個也隻一死!”。武鬆被刺配恩州,路上,兩個公安幹警和兩個殺手被他宰殺,翻轉身來,找到張政委家,先對仇人全部實施斬首行動,並且在牆上題詞::“殺人者,打虎武鬆也!”。梁山好漢個個都不說“之乎者也”,武鬆也不說,隻是殺人後興奮了,隨意就冒出了“者也”,殺人的事,於他是何等浪漫的事呀。時世就這樣把打虎英雄與殺人暴徒硬性地合為一體了。殺了仇人後,不解氣,又無分良善一律殺個幹淨。一天之內,連殺十九人,他殺人的心得體會竟然是:“我方才心滿意足”。武鬆夜走蜈蚣嶺一段,有一個細節很有意思。武鬆殺了一個道童和一個道士之後,救出劉太公的女兒。空氣中彌漫著血腥氣息,地上倒臥著兩具無頭屍體,一個弱女子竟然能夠態度如此從容,語調如此休閑地問出了一句令人震驚的話:“師父,你要酒肉吃麽?”除非是看殺人看得麻木了,不然,一個弱女子絕對不會在這種情況下,去關心別人是否要吃飯的問題。
  
  就是這麽個逼人造反,逼人殺人的社會,最終引發了武鬆的嗜殺行為。
  
  
  畢竟讀書人更厲害
   ——宋江
   宋江,文不能安邦,武不能上陣,按現在的話說,叫做什麽也不是。就這麽個東西,梁山英雄集體拜倒在他的腳下,供奉他為天下第一大英雄,追捧他為天下第一大明星,他的粉絲遍布祖國各地,甚至他的名字都能夠成為化解英雄爭鬥的靈丹妙藥。那麽,他憑什麽?
  
   宋江是一個性格極為複雜的人,他的幾個綽號中,有一個叫“孝義黑三郎”。孝,是維護,是擁戴,是服從,從家庭層麵擴展到社會層麵,就是忠。義,是放任,是隨性,是自主,從個人層麵擴展到群體層麵,就是俠。忠孝與俠義之間在平穩社會時期處於互補關係,在動亂社會時期就是對立關係。在一個顛倒了的社會中,這兩者之間是根本無法協調的,行走於廟堂之上的忠孝精神和行走於江湖之上的俠義精神,是兩股道上跑的車,連相撞的機會都沒有,二者各行其是。問題就在於當宋江注定了哪條道都走不通的時候,他居然能夠一身橫跨兩道,而保證他能夠找到兩條道路的接合點的,是第三個字“黑”。黑,不僅是說他人長得黑,也揭示了他的心黑,他從來沒有表現出任何婦人之仁,我們在後麵將看到,為達目的,他是什麽手段都敢施展的。
  
   廟堂之路他走不通。 我國的文官製度經曆過這樣的變化,唐以前,官員可以自己組織個人辦事機構,辦事辦文的吏員隨官走,也可以隨官升,由吏而官是仕途的正途。唐代,官、吏分野,但是吏轉官的機會沒有被完全堵塞。到了宋代,吏轉官的機會完全沒有了。而宋代社會的一個更為殘酷現實是,冗官積壓,嚴重超編,不用說一個卑微小吏“押司”,就是那些正經科舉出身的官員也絕少升遷的機會。一旦把自己當作螺絲釘一樣釘在了小吏的位置上,就注定了終身沒有翻盤的機會。宋江沒有柴進貴族人生的起點,小吏的身份也就因此像現在的處分決定放入檔案一樣追隨終身,如同所有自卑感極強的人,往往自尊感更強一樣,他與一般混鍾點的小吏不同,“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邱,潛伏爪牙忍受。”他從小所受儒家經史教化,使他有非比尋常的懷抱,他隱忍不發,是為將來一飛衝天做準備, 然而,平步青雲的大門對他已經死死地關閉了,他要為將來尋找一條新的生路。
  
   江湖之路他也走不遠。宋江要想出人頭地,就得尋找另外的人生定位。既然在廟堂之路根本就找不到進身階梯,那麽作江湖強人領袖之夢就成為所有人生選擇的最佳選擇了。他從來就沒有安心過本職工作,他利用手中的金錢,廣泛播撒,遊走於黑白兩道,沉浮於朝野雙方,為今後退身江湖從而進身官場打底。但是,江湖畢竟是退路,退無止境,了無結局,而所有的英雄最終都要有個歸宿,這個歸宿就是最後回到主流社會的懷抱。所以,宋江的退身江湖隻不過是進身官場的前奏,他的人生設計藍圖上,分明標注著這樣的前行方向:“初極狹,才通人,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當正途堵死了,他劍走偏鋒,曲線救國,走異路,尋偏門,當走到了頭,此路不通時,他就轉身了。
  
   這樣,就有了宋江與其他英雄們完全不同的舉動。替官府辦事時,為了義,他有不忠的行為;作黑幫老大時,為了忠,他常懷不義之心。身為政法幹事的宋江,處處為以後“處江湖之遠”造勢;身為梁山領袖的宋江,又時時為將來“居廟堂之高”張本。走忠孝之路的宋江卻行俠義之事,因為他的經曆讓他看到了那條路是走不通的。身處江湖的宋江又常“心懷魏闕”,因為他的經驗告訴他這條路他注定了是走不遠的。
  
  江湖之路身為小吏的宋江在為縣政府效力的時候,就開始了江湖名望投資。短短幾年之間,他就完成了“及時雨”的品牌包裝,“平生隻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上館穀,終日追陪,並無厭倦;若要起身,盡力資助,端的是揮霍,視金如土”。但奇怪的是,書中交代,宋押司自幼喪母,隻有一個父親和兄弟“在村中務農,守些田園過活”。那麽,他揮撒的錢財是從哪裏來的?不用大宋公安部門立案刑偵,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老宋肯定有“灰色收入”,而且所獲不會少,犯的是“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閻婆惜就曾揭發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蚊子見血’”。“做公人的,那個貓兒不吃腥?”“閻羅王麵前須沒放回的鬼!” 閻女士是根據當時一般作官法則推斷的,想來是不會錯的。這種立足本職工作又放眼天下的撒錢工程,為宋江積累了名滿天下的巨額資本,從而也為自己、為梁山準備了一大批忠心耿耿的幹部。如果不是民間歌手兼性工作者閻婆惜的出現,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宋江一定會把“及時雨”這個品牌長期經營下去,等待名聲大得嚇人了的時候,走“終南捷徑”都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但最終是這個超女的惡意要挾打亂了宋江的全盤計劃,使他不得不提前發動了。殺惜之後,他開始亡命江湖,但是此時的宋江僅僅是擦著江湖的邊沿亡命而不是投奔。雖然對梁山的一把手有救命之恩,但他並沒有急著去投奔。“吏道純熟”的他知道,在拉起一支真正隸屬於並且效忠於自己的隊伍之前,即使上了梁山,也不過是個小嘍囉的角色。於是,他先逃到了柴家莊。柴進設宴款待,屋裏觥酬交錯,熱火朝天,屋外寒風中卻有一個人正在打擺子冒寒氣,咫尺之間,天壤之別。柴大官人財大氣粗,可是麵對那個水滸英雄群體中的第一好漢,卻如此漫不經心,難怪他沒有資格做老大。麵對同一個人,宋江的眼睛就比柴進可毒了許多,他立馬明白麵前這個人絕對是江湖珍品,他也十分清楚一個遭受冷遇、委屈的人此時最需要什麽。他利用柴進的錢財為武鬆搞了一係列送溫暖活動,離別時又是十裏長亭相送,直感動得武鬆死心塌地的喊了聲“哥哥”。隻要看一下武鬆怎樣對武大的,就知道這一聲“哥哥”的分量。這就是宋江與其他英雄完全不同、別具一格的優秀品質。後經孔家莊,再跑到清風寨,為了留後路,救下清風寨武警大隊政委劉高的婆娘。高幹夫人被人在賊窩裏看到,這是何等的羞辱,如同江青迫害過去在上海灘幫助過她的人一樣,老劉家的恩將仇報,險些置宋江於死地。他決定上梁山了,然而,命運真是捉弄人。老父亡故的虛假信息使他不能不回家奔喪,結果被縣政府緝拿,刺配江州牢城。拿著吳用的介紹信的宋江與江州監獄的典獄長戴宗見麵了,這一見麵便有了精彩的一幕。戴宗先打了個招呼:“你這黑矮殺才,倚仗誰的勢,要不送常例錢來與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願。’你如何逼取人財?好小哉相!”兩邊看的人聽了,倒捏兩把汗。那人大怒,喝罵:“賊配軍!安敢如此無禮,顛倒說我小哉!那兜馱的,與我背起來!且打這廝一百訊棍!”兩邊營裏眾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見說要打他一哄都走了,隻剩得那節級和宋江。那人見眾人都散了,肚裏越怒,拿起訊棒,便奔來打宋江。宋江說道:“節級你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這賊配軍,是我手裏行貨!輕咳嗽便是罪過!”宋江道:“便尋我失,也不到得該死。”那人怒道:“你說不該死!我要結果你也不難,隻似打殺一個蒼蠅!”吳用的介紹信是黑道的通行證,在大宋監獄照樣管用,再加上金錢開道和“宋江”這兩個字,服刑期間的宋公明,一方麵等待皇帝大赦天下;一方麵上下使錢,買通了包括江州監獄局管教幹部戴宗以及司法局的聘用警察李逵等一大批黑白兩道的人物。在押解江州的一路上和服刑期間,宋江所見全是各路英雄無不拜倒在他的腳下,使他對自己的品牌有了充分的確認和十足的信心,這反倒令他更加鬱悶,終於酒後失態,忠孝無路,俠義有門,一腔怨怒,噴湧而出,在潯陽樓上題了反詩。他的反詩充滿了怨毒和仇恨,他要複仇了,他要對那個注定了的命運做最強烈的報複。不幸,大宋雙規幹部黃文炳發現反詩並告發了宋江。所有的招數都使盡了,無奈根本沒有任何辦法蒙混過關,宋江被判了死刑,而且是就地處決。鄆城小吏固然是沒得做了,媽媽的,連江州囚徒都做不安穩了,活路被完全堵死,不反都不行了,不得已,宋江潛藏在靈魂深處的地獄之門終於打開了,他下定決心要投降革命黨了。
  廟堂之門上得梁山,一把手是晁蓋,宋江是不會給別人作副手的,公然奪權自然也不行,唯一的辦法就是和平演變,玩這套他是得心應手。一上山,他就為報私仇,發號施令,冒險攻打無為軍,結果僥幸成功,為今後徹底貫徹個人意誌打下基礎。接著,他又自作主張,擅排座次,使自己嫡係部隊的27人與晁家軍的9人形成鮮明對照,同時,把梁山的組織部門和人事部門牢牢地抓在手裏。接著,在接風宴席上,他又用各路英雄好漢們現有的文化水準根本就無法想象的命定學說,證明了自己先天注定了就是造反的首領。這樣,宋江剛一上山,就為以後取而代之作好了人事上、組織上、思想上的各項準備。



  晁蓋保守的政治路線顯然不符合宋江的願望,宋江已經製定了將來按功勞排座次的組織路線,他時刻待機而動。機會來了,偷雞賊時遷在祝家莊犯了事,晁蓋自我檢討,不願惹事。宋江卻無事生非,編造謊言,以為“祝家莊那要和俺山寨對敵了”,況且“若打得此莊,倒有三五年糧食”,打,肯定是要打了,“隻是哥哥山寨之主,豈可輕動?” 宋江抓住了第一次露臉的機會。三戰後,獲全勝,不僅解決了梁山幾年的後勤供應,又網羅了一批人,而且宋江作為傑出的軍事指揮家聲名鵲起。後來,又經過了幾次大戰,晁蓋隻能留守後方,漸次架空,毫無辦法。每次大戰,被俘軍官都是由宋江做招撫工作,戰勝者俯下身軀,去撫慰戰敗者的靈魂,抬舉戰敗者的自尊。這一套被宋江玩成了精,籠絡朝廷軍官,不僅壯大了自己的基本隊伍,更重要的是,也為今後受招安儲備人員。晁蓋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事情終於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盜馬賊段景住盜得一匹好馬,前來把寶馬獻給梁山頭領,梁山有兩個頭領,獻給誰呢?且聽他的表白:“江湖上隻聞及時雨大名,無路可見,欲將此馬前來進獻與頭領”。不曾想打曾頭市過,寶馬被那‘曾家五虎’奪去了。這個仇是要報的,宋江又準備出征了。可這次晁蓋不幹了,道:“不是我要奪你的功勞。你下山多遍了,廝殺勞困。我今替你走一遭。”長時期的怨恨、無奈,總算促成了晁天王的出行。他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隻有冒險出擊,來搏回自己應有的地位和聲望。不幸,他中毒箭身亡。彌留之際,他的臨終遺言真是妙得緊:“賢弟莫怪我說:若那個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他知道憑宋江那兩下子,恐怕沒資格做老大。但是他千算萬算,算不過宋江。宋江最後終於耍手腕順利坐上老大的位置,要說那手腕耍得可真是絕了。他十分清楚,除了他以外,梁山上的任何一個高手完成晁蓋的遺願的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所以,一定不能讓這些人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為此,必須找一個外來戶,他既能完成晁蓋的遺願,又因為是外來戶,自己不好意思別人也不答應去坐那第一把交椅。於是,河北玉麒麟盧俊義就被設計拐上了山,幫助他順利完成權力更替。
  
   宋江從來都不是一個徹底的造反派,“自幼曾攻經史”對他的影響是根深蒂固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內心中的沒著沒落的感覺時時幹擾他,建功立業的崇高理想,壓倒了脫離體製時所獲得一時的自由的快感體驗。晁蓋一死,宋江就把“聚義廳”改為“忠義堂”,又在顯要位置豎起一麵大旗,上書四個大字:“替天行道”,這顯然是對朝廷的政治表態。做了梁山領袖後,對他而言,頭等大事就是接受招安。 中國古人要成就大事業,有三個必要條件,一是身份,二是名望,三是形象。宋江作為一個麵黑身矮、武藝平平的小吏,要什麽沒什麽,好不容易打造出了個品牌,有了些明星效應,形象工程又被那個超女給打斷了。“他時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他唯一的資本就是扯旗造反了,但是造反以後呢,“淩雲誌”畢竟是要實現的,在那麽個社會環境下,他實在想像不出,一個人除了能在既定的國家權力秩序內謀求立足、升遷外,這個社會還提供了什麽空間容許一個人盡情發揮?也就是說,一個人的“淩雲誌”,如果沒有國家發放許可證,一個人所從事的事業,如果沒有國家統一發放的上崗證,一個人的所有業績、成果,如果沒有國家發放的畢業證,那他就狗屁都不是。這就是宋江所麵對著的並且永遠也繞不過去的現實。當他一個人折騰的時候,他會輕而易舉的成為別人心目中的道德楷模;可一旦走上梁山的領導崗位,英雄們的歸宿就成為領導必須考慮的問題,“殺人放火受招安”就成了當務之急。為了招安大計的早日實現,宋江動用了所能動用的所有智力、財力資源,動用了包括禦用“二奶”李師師在內的一切人力資源,為了招安,如此不擇手段,甚至引起了他的忠實“粉絲”李逵的強烈不滿。為了將自己以及他所代表的股份公司高價出售,宋江以梁山所有的人馬作抵押,開始了和占壟斷地位的大財團趙宋王朝的艱難談判 。在這一曠日持久的談判中,所有的營銷業務都得服務於大財團高價收購的整體目標。其餘的都不過是一時的促銷手段,為了整體目標,連貪官也可以不反了。放高俅就是為了戰略目標而犯的策略錯誤,高俅與梁山之間的矛盾是你死我活的矛盾,趙宋王朝內部要統一認識,最大的障礙就是高俅,除掉他是當務之急,和高俅搞統戰是沒有任何希望的。那麽,宋江為什麽會犯這麽個低級錯誤?關鍵在於宋江要回歸體製,在體製之外,宋江不可能長期安穩存活的,對於能夠給碗飯吃的體製,他是絲毫不敢觸碰的,寧可失策,也不敢得罪。在受招安的過程中,從一開始,談判的雙方就處於完全不平等的地位,對於宋江而言,他企求於國家的不是表彰,而是諒解,不是合並,而是回收,不是明媒正娶,而是投懷入抱,所以,他隻能忍氣吞聲,不敢開罪於任何體製內的人,特別是決策者。
  
   宋江一上台,就把“招安”作為一項基本大政方針來抓。“自幼曾攻經史”,因此而有了“淩雲誌”的宋江,根本不可能如晁蓋一樣,隻做占山為王,逍遙半世,快活一生的打算,。他隻能拿出全部資本作為賭注,去敲擊廟堂之門,隻不過他不幸遭遇了高段位的操盤手而已。他不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體製既然容不下造反前的宋江,當然更容不下造反後的宋江。於是,他不遺餘力地做好了各個方麵的工作,先是平複了李逵等一開始就抱定了跟著大哥快活一生宗旨的心腹幹將的謀反之心,又拉攏了一批像呼延灼、徐寧、盧俊義、關勝這樣的中上流人士入夥梁山,解除了妨礙招安的阻力,加強了接受招安的動力,“招安”成了集團的內在要求。這種大家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的集團主義傾向,往往需要一個代表性人物來具體執掌、操作,代表了集團主義傾向的領導人,可以為了目的的崇高性提升手段的崇高性,宋江以忽略個體生命價值的卑劣的手段把梁山英雄群體納入了大宋王朝平定反叛的計劃之中,把英雄們的命運交給了高超的股市操盤手的手中,而這些大英雄們在集團主義傾向的籠罩下,大多數是毫無怨言地跟著牧師走向地獄的。
  
   作為具有中國特色的讀書人,精神歸依隻能在一個規定了的格局中循環操作,或者顯身於廟堂,或者隱逸於山林,顯隱之間,互為因果,別無選擇。有著“淩雲誌”的宋江無法升上廟堂,卻又不甘心隱逸,隻得沉入江湖,在這一升一沉的遊走中,他最終也沒有或者根本就找不到不動的根基。更可悲的是他的悲劇結局,代表了並且最終成為了所有英雄們的必然的結局,多少叱詫風雲的大英雄,竟然由一個讀書人來決定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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