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勢待發的韓少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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蓄勢待發的韓少功

作者:方能

  我去見韓少功,進門時我稱他韓老師,他說叫“少功”就行了。我是第一次見他,所以留意看他的樣子:個子不高,卻勻稱,頭發往一邊抹,麵部晶瑩有光澤,愛笑,牙齒潔白。給我倒了茶,讓過煙,見我不抽,就把那支煙銜在自己唇間,一劃火柴,一吸,動作很瀟灑。然後坐下來,安心談話。
  他用的是長沙話,我呢,安化鄉裏話,他行雲流水,我疙疙瘩瘩,好在他極會傾聽和理解,牢牢掌握談話大方向,又讓我逐步輕鬆起來,感到自己也還不錯,竟然早就與韓少功想到了一塊——他很會給人以鼓勵和誘導。他是我見過的最會與朋友交流思想的人。當然他得用他的本土話,若改用普通話可就差得多了,我後來也遙聽過的。
  當時我想:韓少功是這樣子的哦。
  這是1984年9月某日,我剛從家鄉進湖南教育學院進修不久,收到了韓少功邀我去他家談談的信,他不知我的準確地址,就寫“本市河西某學院某係轉”,我竟收到了。我是因寫過一篇以牛與人感情為題材的作品而得到他和張新奇眷顧的,張也是一位稟賦奇異的作家,卻寫得不多,我先期去過張家了,這次是捏著韓信進韓家。
  這時的韓家,住在長沙市西,“銀盆嶺新村——10——2——8”,我按圖索驥找到了,輕輕敲門,開門的是個年輕俊秀的男子,一問,就是韓少功,大為訝異!——這樣年輕,而且俊逸,全不像讀其作品獲得的印象。這時的韓少功已寫出《月蘭》《風吹嗩呐聲》《西望茅草地》等一係列格調沉鬱的中短篇,在全國讀者心目中建立起了憂思深重、目光沉鬱的俄羅斯作家般的形象,沒想到他這樣年輕而鮮嫩!笑得這麽歡!他這時的年紀是三十一二,麵相如同二十餘,又刮得幹幹淨淨。我曾聽說他有一臉絡腮胡,在師大做學生打籃球時須髯奮張,頗有胡人之風的,不想現在隻剩有一圈泛青的餘跡,潔如處子。
  他抽煙,牙卻不黃。我曾看過蔡測海寫文章說作家們抽煙牙齒都黃,韓少功卻總是一口白牙,似乎這也是他的特異稟賦之一。
  談話。我告訴他我在省城進修的時間是兩年,這兩年想多讀點書,打打文化底子。韓少功馬上表讚同,說他也在讀書聽課,近期想得多,寫得少,多次去師院聽教授講老莊哲學,參悟中國藝術精神,因為老莊對中國藝術的影響比儒家的大。直說得我也很想就讀一通老莊。不過韓少功又說:讀書須防兩歧,一是讀不專心,表麵在讀,讀得頗雜,實際沒讀進去,現在讀書條件好了多有此弊。想當年在農村茅屋油燈,就幾本書,讀得興致勃勃,真是書越少就讀出得越多;再是要防知識湮沒性靈,讀書求知是把雙刃劍,增加了知識的同時可能割損了藝術感覺,所以老莊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複歸如嬰兒才好……
  他的話,那時我有的明白了,有的不明白,有的記下了,有的沒記下——當然我是回到我的住處再在日記中補記,重視他的談話麽。所以許多精采處遺漏掉了。我說我行跡不廣,缺少生活呀,他就說作家的生活主要在乎內心感受,有一類作家人也年輕,經曆也少,還天天不大出門,關在家裏卻寫個沒完,因為他心裏有東西。外界的一場地震不一定能成一篇小說,但心裏的一絲震顫很可能就可以成一篇小說。所以作家的兩隻眼睛要有分工,一隻關注外部,一隻專看自己的內心……
  說起改革題材的作品,我說我很推崇某作家的某一篇,說我第一次讀它時,竟有滿紙發光的感覺。韓說到這話題時性情出來了,為提醒我而加強了點語氣:哈,這一類的題材,我積累不少,可以比他們寫得更好,不過那有麽子意思沙?流於表層,很快就會過去的,法國的社會學家丹納把人類文化分成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流行服飾式的流行文化,三五年就過去了;中間層次是政治製度之類的,可上百年,也會過去;最深的是人的命運感,人性的層麵。改革麽,不是不能寫,寫出了這深層的又當別論。
  ……
  韓少功與我談話,他的老母親在輕手輕腳地做一點家務活,間或穿過客廳,不多言語,那麽溫和,安靜,美,我總有一種感覺,這老人離得很近,但又離你很遠。她氣質中有一種很高遠的東西,不同於書卷氣,不等於一般所說的慈祥,也不是所謂貴族氣,是什麽呢?我還說不上來。我現在記不起他母親的確切樣子了,當時的內心感歎卻還真切:這樣的母親這樣的兒,二者大有關係。
  我也見到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外相平和,性情真誠溫良,在某大藥店做會計,晚上讀電大,也在努力求學。我下麵記的這一幕卻不是第一次進他家見到的,是兩三個月後的第二次還是第三次,不確切了,總之季節有些冷,我是吃過了晚餐去的,去時天都快黑了,韓母已把晚餐備好,搬上了桌,母子二人卻不忙著吃,菜碗上加蓋等媳婦回來一起吃。韓少功陪我說話,說著說著發現菜涼了,老母親就又拿去廚房加熱,如此往返再三,一個多小時,梁老師(我稱韓妻為梁老師)方回,一家人才開飯。因此我目睹了韓少功家庭是一個怎樣的家庭,文章之外又生一層敬意。當然我事後也意識到我太不知趣,隻貪圖聽韓談話,或許他要去迎一迎妻子的,為陪我說話隻好讓妻子獨自從寒風裏回來了。
  我還見到過他的孩子,一個女孩,卻是男孩性格,三四歲的樣子,看人的眼睛總帶著不當回事的大咧咧的笑意,名叫韓寒。她喜歡跟她爸爸玩,見爸爸老陪客人談話,就來搗搗亂。
  第二次去他家,是兩個多月後,帶了自己剛寫成的一篇習作去的,寫的是從一個院落裏逃學的男女學生在雪野裏打雪仗的快樂,而終被院落門洞裏伸出的喇叭喝斷。韓少功評論它的好與壞就不記在這裏了,要記的是我看見他看得極快,嘩地一頁,嘩地又翻一頁,我以為他是胡亂看一看,後來才知道他看得一清二楚,還出主意說:寫歡樂,一味地寫歡樂,揚不上去的,要寫一點他們的不愉快麽,譬如雪地上摔一跤,摔哭了,做的雪人摔壞了,之後再往上揚……我說:哦,明白了。我明白了的,還有他這樣的人確與我輩不同,我當人的麵往往不能看這人的稿,看不進去,談不出來的。他卻如此地快捷,一眼準,又說得妥貼。
  三見韓少功,是1985年元月底。我要較詳地記下這一次。
  這一次他情緒比前兩次更好。這一次他明顯的興奮。一見我就把他剛寫的一篇短文給我看,是草稿或者底稿,說是被北方一個姓孫的編輯逼纏不過,匆匆寫了交差的,一邊遞給我一邊說:“今後再也不寫這樣的議論文字了,這是最後一篇,今後再也不寫這樣的了。”那意思是今後隻寫小說,以小說為高,以做悶聲追捕小說老鼠的貓為貴。但我今天一回想,韓少功後來寫了很多議論文字,像《夜行者夢語》等等一大堆,他當年這樣發願,真顯得孩子氣!他是被整個世風所逼,感到小說反應太遲,才拿起議論的刀來快刀斬亂麻的吧。
  那篇小文,開頭一句就是“絢麗的楚文化流到哪裏去了?”我能看明白的是,他的結論是流到五溪流域的民間去了;當代中國文學真正的根應當是沉入了中國民間的源遠流長的古文化餘脈,而不是載入正史的文學主流。結尾則用剛發表《棋王》的阿城與他對談的一句話作結:“一個民族的文化的根,是容易被人忘記的,也是不那麽容易被忘記的。”他問我的意見:怎麽樣?
  我談不出怎麽樣,我是個遲鈍的人,沒看明白的也不願意模糊地說怎麽樣。但這文後來影響挺大,《作家》雜誌發表時冠題《文學的根》,成了揭起“尋根文學”的理論旗幟,載入文學史。
  隻是我今天對這一篇仍說不出它有多好。這可能是韓少功迄今影響最大的一篇理論文字,也是他最草率的一篇理論文字,真應了他自己說的:“曆史由草率者創造,由認真者解釋。”[注]
  韓少功這一次更有孩子氣的是說了這麽一句話,他清清楚楚對我說的,我一字一字記在我當年當天的日記裏,是:看我嚇蘇聯人一跳!
  是他說他準備寫(還是已寫了初稿,這個我沒聽清)這麽一個故事:一個古老山寨,有一個永遠長不大的白癡兒,隻會說“爸爸”和“肏媽媽”兩句話,“爸爸”表示高興,“肏媽媽”表示反感,人人欺侮他,他娘卻把他當寶,多少歲了還抱在腿上搖啊搖。一次,他們山寨與相鄰的一個山寨械鬥,打不贏了,求神,神不靈,病急亂投病,寨主就把他當神仙,向他問卜,把他的“爸”還是“媽”音當作勝敗兩卦來卜,結果……。他說得興奮,煙也抽得更加瀟灑,吐得更加嫋嫋。說完大概,他眼睛看著我,有些調皮地說:“看我嚇蘇聯人一跳!”
  這,我們今天一聽就明白了,他說的是半年後發表在《人民文學》上的《爸爸爸》,“尋根文學”的扛鼎之作,影響中國文學潮流流向的重要作品;那個白癡兒就是很有曆史概括力的“丙崽”。但我粗聽他的介紹後,一時呆得大約還不如丙崽,因為我連丙崽式的“爸”“媽”兩判斷都做不出。後來我認識到了他的《爸爸爸》《歸去來》等作品的傑出意義,但對“嚇蘇聯人一跳”,為何單說“嚇蘇聯人一跳”而不是也嚇美國人英國人法國德國人一跳,至今仍不解。
  今天明白了的,是我那三次見韓少功的時期,正值韓少功蛻變自身、蓄勢待發的時期。他率先脫離了他參與過、也奉獻過著名作品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等階段,一下躍到人性、曆史、根文化、文本探索的多方位的前沿,創作和理論雙管齊下,成了中國文學衝出單麵的政治意識形態的真正的先鋒。以“尋根文學”命名的他的那一時期的作品,不僅是向後尋根的,更是向前做先鋒的,是八十年代第一批紮實的先鋒文學成果。而且在先鋒文學退潮後仍然站得住。
  那麽,我見證過蓄勢待發的韓少功。他那時也呼喚過我,可惜我生性遲鈍,跟不上他。直到如今,還在回憶他當年對我的啟迪,希望自己還能補上些步伐。當然我有我的方向,人也不年輕了,隻是麵對人生的“蒼山如海”,仍然想“而今邁步從頭越”。
  韓少功後來寫了《馬橋詞典》——這是顯示巨大創構能力的小說傑作,是尋根尋到語言上,蓄勢多年推出的一部奇書;他又尋到具象上,推出《暗示》;去年發表的《月光二題》《報告政府》等,創意雖不及前麵那些,但透露出的心態的年輕、藝術感覺上的靈性激活,讓一直跟讀他作品的我備感振奮。我在想,好多年沒見韓少功了,他的外貌肯定不如當年年輕了,但誰知他不是在作新一輪的蓄勢待發?我現在離他天遠地遠,但仍希望被他帶得也有勢可蓄,蓄而能發,發出自己的文學步子,那時就或許可再訪韓少功,“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了。
  
   2006年10月5日寫 7日改定
  
  [注]這句話韓少功的正版是“曆史由淺薄者創造,由深刻者理解。”本處為本文作者的錯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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