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色片段
——節選自短篇小說《阿諾的幻覺森林》
四月的多倫多仍隨時可以遇到大雪紛飛的日子,仿佛冬天的時光被無限延長。阿諾獨自坐在租來的小屋裏,靜止般麵朝飛雪的窗外,他的神思則飛到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國度,那裏有大片披著厚厚積雪的森林,使整片森林看起來就像一座溫暖的白房子,而白房子外麵一望無際的雪野是它的院落,動物們無聲地在森林和原野之間穿梭,他們仿佛也受到了雪的靜謐的感染,變得異常安靜了。
那片寧靜的國度裏,一個人影都沒有。不,應當說阿諾在那裏,他的靈魂充溢在那個國度裏,那寧靜就是阿諾靈魂的寧靜。
有時候,僅僅是有時候,貝拉美麗的身影會閃現在阿諾的雪國的圖片上。
她還是穿著那身白色的及踝長裙,身體與雪野幾乎融為一體,隻有她那頭美麗的黑發像一雙手掌將她迷人的臉龐捧在掌中,還是那雙含煙帶露的眼睛,還是那微微翹起的性感的嘴唇,一抹極淡的笑在冷冽的空氣中飄蕩。她一路逶逶迤迤地從遠處向阿諾走來,一直走,阿諾幾乎可以聞到她身上那特有的仿佛來自森林深處的神秘的香氣,但她就是怎麽樣都走不到他的近前來……
當阿諾的意念想伸出手去抓住她時,她又變成了一團透明的氣體,消失在白色之上了。
這時候阿諾會輕輕歎口氣。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命運為什麽要這樣安排,要讓一個陌生女人把他的生命秩序徹底打亂——雖然他原有的生命本身也處於混亂之中,但那也是一種混亂的秩序——然後又無痕地消失了,留下阿諾陷在一個幻覺的黑洞裏團團轉。
阿諾曾經為貝拉發狂的想象力正在逐漸萎縮,仿佛一縷青煙,開始慢慢從他的腦海裏遁去。阿諾覺得他現在頭腦反應遲鈍極了,與幾個月前相比,他的靈魂簡直一下子老了十歲,他整個人都快要收縮進一個幹枯的殼裏去了。
就在這時,房東過來敲門,客廳那裏有一位女客找他。“她說她是你的粉絲。”房東笑著加了一句,他的神情裏都是善意的了解。阿諾的房東也是他的一位熱心讀者,得知阿諾的困境後主動提出讓阿諾搬到他的家裏來,他隻收取阿諾不及市場價一半的房租。
“大作家住在我家裏是我的榮幸,讓我蓬蓽生輝。”房東說的是真心話,阿諾卻聽得慚愧極了。自從《阿諾的森林》之後,這大半年以來阿諾天天坐在電腦前,卻一個字都寫不出。雖然性侵案無罪結案是出乎意料的幸運,但是阿諾還是感覺他被命運狠狠打倒了——他再也寫不出任何東西了。這是他寫作生命的一個斷點,阿諾想,對一個作家來說,沒有比這更沉重的打擊了。
阿諾走進客廳的時候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來的人是誰——一身鵝黃打扮笑意盈盈的貝拉仿佛把遲遲未來的春天帶入了這個相對逼仄的客廳裏。阿諾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害怕這是他的幻覺:他剛剛在頭腦的雪國裏見過她,難道現在他身處自己幻覺裏的那個雪國?
即使聽到貝拉那一聲熟悉的嫵媚的“嗨,作家先生!”,阿諾還是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的頭腦拚命提醒他上一次幻覺的教訓,他不能再犯任何錯誤了。
最終是貝拉慢慢走到阿諾麵前,她直直地一刻也沒有移開目光地望著阿諾,就那樣凝視著。阿諾覺得他幾乎可以感覺到貝拉身體散發的熱力,以及那雙柔美的嘴唇輕輕呼出的每一口香甜氣息。
阿諾終於從他的寒冷的雪國回來了,他的身體開始發熱,頭腦開始飛速地旋轉起來:這是真的。這次是真的,不是幻覺。是貝拉。是貝拉在我麵前。
然而意識恢複正常的阿諾依然立在那裏沒有動,他還在哀求他的想象力,快去尋找退隱到他腦海深處的那片茂密的森林。
是貝拉在阿諾唇上輕輕一吻,然後低低的聲音說了一句:“今夜月色好美。”這使阿諾腦海裏的那片森林一下子仿佛從地底下鑽出,層層疊疊的溫暖的綠纏繞著他們,遮擋著他們,他們在世界舞台的中央,僅有他們兩個人,而森林裏陸陸續續出現的動物們如同舞台下的觀眾,靜靜地欣喜地看著他們終於纏綿地親吻在一起……
後來貝拉告訴阿諾,當阿諾在法庭上當著眾人對她說出那一句“今夜月色好美”時,她的心就被他的癡情征服了。
阿諾這才得知,原來貝拉的動物學家丈夫有一個隱身情人,貝拉一直在跟一個看不見的女人做鬥爭,而她的丈夫為了維持這段不倫戀向貝拉說盡了謊言。貝拉在婚姻的漩渦裏掙紮得極為辛苦,這也是為什麽她在阿諾眼裏看起來總是落落寡歡的原因。
“孤單不會讓人寂寞,失望才會。”貝拉說這句話時,阿諾的眼睛倏地一亮,“太有哲理了!你命中注定該是作家的妻子,而不是動物學家的妻子。”
貝拉的出現對饑餓已久的阿諾來說無疑是一個人的饕餮盛宴。阿諾用一種近乎神聖的心情開始了他人生裏從未有過的鯨吞牛飲之旅。
當阿諾用森林裏所有動物的嘴唇親吻過貝拉的動物嘴唇,用所有動物的身體熱愛過貝拉動物的身體之後,阿諾多年虧欠的欲望的深壑終於顯露出一種滿足的平衡。
“繼續寫你的小說吧,親愛的。我敢打賭,以你的才華,一定會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在一次喧嘩的浪潮平息過後,軟體動物貝拉靠在阿諾的胸前,忽然抬起美麗的眼睛望著阿諾提議。
阿諾這段時間確實一直沉溺在溫柔鄉裏不能自拔,他甚至不想打開電腦。原來擁有一個人真的就擁有了一整個世界,其他的都是多餘。
“但是我想給你更好的生活。作家賺不了多少錢。”阿諾自嘲地一笑。
“不。我愛的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作家,而他將持續地去追求他的夢想,這就夠了。我不需要多麽好的生活。我賺的錢足夠我們兩個人過很好的生活了。”貝拉無限溫柔地說。
貝拉最後一句話有如一柄冷刃猛然鋒利地刺中了餘汗未消的阿諾。他忽然想起了南茜,想起了她那最終破滅的男織女耕的童話,甚至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也是同樣如水的月色,也是同樣的歡愛之後的相擁(仿佛他們的靈魂都擁抱在一起),也是同樣的情意綿綿的話脈脈含情的眼睛……
往事的海水一浪高過一浪地撲打過來,阿諾的眼睛濕潤了:他也曾如現在這般狂熱地愛戀著南茜,迷戀她美麗的胴體。到底哪一個愛情更可靠更真實呢?他和貝拉的愛情,經過二十年光陰的磨礪,還會像現在這麽甜蜜嗎?還是也會落入他和南茜一樣的結局?
二十年之後……阿諾的思緒緩緩地飄到二十年後的某個夜晚,他會不會看著身畔沉睡的貝拉——不,阿諾很快部分地否定了這個假設,因為到那時很可能他和貝拉早就分房而居,再不會這般赤裸著相擁入眠——而懷疑今天的一切是否真實?
人生會不會就是一場幻覺之旅?那時他想到愛情,阿諾想,任何一段愛情,和南茜的,和貝拉的,那時的他會不會淡漠地想:愛情不過是一個幻覺的長亭,而他終究會走出長亭的盡頭,在生命的曠野上顯現的是他踽踽獨行的背影。
那時,阿諾惆悵地想,他的那片奇妙的幻覺的森林也會沉沒到深深的時間的海底了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