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的生活(小說)
最初她隻是感到有些輕微不適。莫名地發虛,一陣一陣,從內心裏的某個莫名之處散發開來,被海浪似的手推弄著,搖晃著,一會兒就天旋地轉起來。
很快她的症狀日益加重,有時候發虛到她能感覺世界倒置著,向她壓迫下來,而她卻是空的,毫無招架之力,她就快暈過去了。
後來她意識到這種不適類似一種饑餓感。發虛是因為她餓,她的內心好像不知什麽時候被什麽掏空了。一旦意識到這一點,就像冰山浮出水麵,饑餓的感覺就越來越明顯,饑餓的體積也越來越擴大,從大腦向著她的每一寸身體快速又霸道地蔓延。
說起來很有點羞於啟齒,現在她覺得她好像渾身都是嘴。小小的乳房似的嘴,隆出皮膚表麵,鼓嘟嘟的粉紅小嘴唇,難以抑製地四下探索,無比渴求地翕張著。
這種饑餓感讓她很羞恥。她一直都是淑女。那種受過良好的教育符合高端社會審美的淑女。嫻雅,端莊,淡泊。她從來不知道饑餓會讓人這麽難受。
“餓啊!餓啊!餓啊!”每一張嘴都衝她喊。此起彼伏地,喧囂地,整日整夜,讓她煩不勝煩。好像她的身體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蜂窩狀的鳥巢,那些嘴是她豢養的鳥,每時每刻饑餓地空虛地張著,隱約可見的粉紅色的小舌頭一伸一伸,呼出的都是因為饑餓而不顧身份的羞恥的氣息。
那些小小的嘴。她想不通她怎麽會這麽餓。每一張嘴餓得都可以一口活吞下一個人。她環顧了一眼周遭,把“人”修正為“男人”。女人太麻煩了,一個小氣嫉妒的女人會讓她的饑餓感瞬間倍增。她隻能投向男人。她也知道那是一種不潔。但饑餓的人是沒有廉恥感的。她要活下去,就必須填補自己的饑餓。
丟掉廉恥,她開始毫無顧忌地滿足自己渾身上下的那些嘴。
讓她鬱悶的是,即使壯碩的男人也不能夠填滿她的饑餓。恰恰相反,她越吃越餓,越吃越虛飄,仿佛隨時會餓暈過去,倒在一個赤裸的陌生男人的懷裏。假如她真的這樣死了,她隻會是人們茶餘飯後淫蕩的談資,沒有人會了解那一刻她其實是餓死的。
想到這裏,她不得不停止這種放縱的嚐試。
她開始拚命地吃自己的手指。拚命地吮吸以圖得到一種肉體上敷衍的滿足。可她統共隻有十個手指,而她渾身上下都是嘴,都是嘴。她的餓變得越來越瘋狂、越來越歇斯底裏。
她永遠也不可能喂飽自己。當認識到這一點,她徹底絕望了。
這世界真是貧瘠,竟然找不到一種事物可以填滿她的那些嘴,那些饑餓的,大張著的小嘴。
然而她對世界的不滿很快就轉為厭倦——這世界上的人都是瞎子聾子麽?他們看不出來她餓麽?看不到她渾身上下蠕動的嘴唇,因為饑餓開始失去血色,哆哆嗦嗦地顫抖麽?“餓啊……”那些嘴開始不顧廉恥地向他們求救。
可是那些人沒有眼睛沒有耳朵,他們隻有嘴。奇怪,他們隻有一張嘴就能把這個世界搞得亂哄哄。他們是那麽能鬧騰,以至於那些單調的無趣的噪音殺死了她渾身上下的嘴發出的奄奄一息的訊號。
這樣下去,她會餓死的。她猛地意識到,越發拚命地呼救,“餓啊!好餓啊!我快餓死啦!”
她的聲音隻夠自己聽到了,卻那麽宏大,宏大到淹沒了那些嘈雜的噪音。世界隻有她自己的聲音了。無數聲回音似的“餓啊”重重疊疊地包圍著她,像是她饑餓的身體發出的虛空的氣泡。每一個氣泡圓圓的鼓鼓的,又像是從她的身體遊離出去的嘴,附著在她的身體四周。
重重疊疊,重重疊疊的氣泡。
直到那些氣泡多到完全遮住了她。這時沒有人再能夠看到她了,他們隻能看到氣泡——假如他們不是瞎子的話。
她感到那些氣泡把她從地麵上輕輕抬了起來,仿佛四周都是海水,而她是比海水輕的氣泡,按捺不住地要從深深的海底向上升,向上升。海麵上會有光,她想。
她的希望沒有持續過久。她的眼前越來越黑,墨汁的黑。上升的速度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仿佛她不是主動上升,而是被一種巨大的神秘的力量吸附過去。
當她殘存的意念發現她正在進入一張黑洞洞的嘴——那是一張不被滿足誓不會合上去的嘴——這張嘴正用一種比生更強大的力量吞噬她時,她忽然有些恐懼。
她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不是她的血,是從那張饑餓的大嘴裏發出來的。腐爛的氣味讓她一陣一陣惡心。她甚至能聽到那口腔深處傳來的氣若遊絲的呼救聲。
這張恐怖的大嘴即將要活活吞掉她!
“這是一場陰謀!”一個聲音從她靈魂深處驀然響起,她陡地清醒了,渾身的嘴也隨之全部閉合。
原來她的那些幻覺似的饑餓,都是假的。眼前的這張邪惡的貪婪的嘴才是真正的饑餓。
可是什麽都來不及了!
她到最後都沒有看清那究竟是誰的嘴。誰的嘴,會比她的渾身上下的嘴饑餓得更歇斯底裏?
清晨人們在海灘上發現她的時候,她還保持著驚訝,欲言又止的神情,嘴角掛著一絲悲傷的微笑。
她看上去那麽年輕,美麗,肌膚上還有隱約的消逝中的生命的溫度。
“可惜了!”人們圍著她唧唧喳喳,像一群鮮活的鳥談論一棵枯死的玫瑰花。他們麵色淡定,麻木裏一絲張皇轉瞬即逝,甚至張皇的表情都來不及浮現出來,隻向她躺著的地方探了探頭,就走開去他們要去的地方了。
圍繞她的人群稀疏下來,她嘴角的那抹笑在陽光的照耀下不那麽悲傷了,卻顯出一種不可描述的詭異,仿佛在說——他們還是瞎子。他們看不到完整的軀殼下,她的內在已經被那張貪婪的嘴吃得空空如也。
遠處傳來淒厲的警笛,像穿山過海而來的撕裂的哭聲。警笛聲裏,有人脫下自己的襯衣,蓋住了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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