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鍾擺
這些天裏，腦海中總是晃動著光叔的故事，好像有什麽逼迫著我要把它寫出來，雖然我並不確信，我能夠準確地表達它。
認識光叔是在十歲那一年。光叔是我們新家的鄰居。其實按家族的輩份，我們是同輩，不過我總是覺得叫他一聲叔叔更合適。
光叔是那種很陽光的男人，整天笑笑，身材瘦長，相貌也很端正。因為讀了些書，喜歡舞文弄墨，又會打得一手好算盤，光叔在那一帶很有才子的名聲。唯一的不足，就是他身上有一種文弱陰柔的氣質。
光叔的兒子文，和我同級，比我大一歲，是很漂亮的小男生。
認識光叔一年不到的時間，他的妻子就因心髒病去世了，那時光叔也就是三十六七歲。
大概一年多以後，光叔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隻接觸了很短的時間，就結婚了。好像他們婚房上的喜字還沒有來得及褪色，他們就離婚了。為了什麽不太清楚，大概是那女人有些水性，花錢又大手大腳的，而且文也很不喜歡他的繼母，甚至一向老實的他還為父親再婚的事和同學動起手來，大概十二三歲的小男孩，對世俗的嘲諷就是最原始的以眼還眼吧。
這之後光叔就收了心，一心一意地養育文。那些年他們父子兩個過得很苦。可以想象，一個男人既要養家，還要父擔母責，一定很辛苦。不過光叔很樂觀，常常會聽到隔壁傳來光叔的說笑聲，和他愉快地哼著小調的聲音。文很爭氣，學習很好，後來考了當地一所師範學校，畢業後又在一所重點學校做了老師。
兒子的有所成就，讓光叔的臉上多了幾分榮耀。放下一身責任的光叔又想到了自己的婚事。那時光叔大約有四十六七歲了，不過看上去還是很年輕，很樂觀的樣子。
後來我們搬了家，光叔的第三次婚姻我是從父母那裏聽說的。這一次他的新娘是他的第一位妻子的妹妹，也就是文的小姨。因為之前都很熟悉，印象也都很好，所以當有了適當的條件後，兩個人就順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不幸的是，光叔的這一次婚姻，最終還是以快速離婚結束。同時坊間也開始流傳著關於光叔的傳言：說他很小氣，說他跟個女人似的算計，說他愛幹淨得讓人受不了……再次看到光叔的時候，明顯地覺得他老了很多，雖然還是笑笑的，卻總有一些飄的感覺。
第三次婚姻的失敗讓光叔有點元氣大傷，不過聽父母說，他還是想再找一個人結婚。有一次回去探親的時候，正巧看到光叔在一堆人群裏坐著，顯然他們又在議論光叔的故事。他們在取笑光叔屢敗屢戰的勇氣，聽到一個粗野的男人的聲音：“你離了女人活不了啊？”周圍的人也跟著哄笑。隻見光叔訕訕地笑著，底氣不足地解釋著：“還是有個伴兒日子好過些。”沒有了當年的才思敏捷，卻多了幾分木訥的拘謹。光叔真的是老了。看得人心酸。在他還沒有發現我之前，我匆匆地逃走了。
想不到那竟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後來聽父母說，有幾年光叔幫著文帶小孫子，還算開心，後來小孫子大了，回到自己的爸媽身邊，光叔一個人又孤單了，總想找一個合適的人，卻在世俗流言裏日複一日地推拖著。
到最後，光叔整個人蔫蔫的，總是很沒有精神的樣子。聽說他到我們家裏去做客，每隔三五分鍾就會問一次：幾點鍾了？怎麽過得這麽慢啊？
沒有人覺得這有什麽異常。
直到有一天，光叔被發現在自己家的院子裏上吊自盡了。那時他也就是五十六七歲。
光叔是孤獨寂寞死的。他一個人好像總是很害怕寂寞，而別人卻是很難理解。也難怪，一個擁有完整家庭的人，怎麽可能理解一個年紀輕輕就開始鰥夫生活的男人的寂寞呢。人們在嘲諷著光叔的不能離開女人的時候，是不是也會知道，那樣輕易地去嘲笑一個人，也會把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斷送掉。
聽母親說，光叔曾說，他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唯一能聽到的是鍾擺的聲音，而那滿屋子裏，唯一活動著好像有生命的，也隻有那個寂寞的鍾擺。
光叔，那個曾經無限樂觀，充滿歡笑的光叔，他的心裏一定是滿目寂寞的荒草，那荒草，隨著日月的推移，越長越高，終於把一個高大的男人完全地淹沒了，而光叔，再也沒有去掙脫的力氣，任憑自己消失在無邊際的寂寞中……
竟從此不敢再注視那種永遠以一種姿勢擺動著的鍾擺。總覺得，那樣會看到年老寂寞的光叔，一個人在暗暗的夜裏，無數次投向鍾擺的無望空洞的眼神：時間怎麽過得這麽慢啊……
常常想，如果在一個人真實地訴說著他的軟弱的時候，那個聽者不是去嘲笑，也不是漠視，而是認認真真地幫他麵對，給他最大程度的理解和鼓勵，也許，生命就不會這麽脆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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