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他寂寞
寫下光叔的故事，就不由得我不去寫一下斌叔。在我看來，他們兩個很有一點連體嬰的感覺。
其實，有很多年，我是不屑於叫他叔叔的。雖然他和我父親的年紀相差無幾。
年輕時的斌叔，據說是那種極其飛揚跋扈的男人，手中有一點小權力，口袋裏有一些錢，再加上他自身的招蜂引蝶，那時的斌叔，有無數的風流韻事流傳。即便那時我隻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不過人們的閑言碎語不斷地從耳邊吹過，還是會模糊地知道，那並不是一個本分老實的男人。
記得他的妻子，是一個很溫婉隱忍的女人，有一雙美麗而憂鬱的眼睛。她總是很安靜地出現在人群裏，默默地承受著各式各樣的眼光。那時始終不明白，有了這樣一個美麗賢淑的妻子，斌叔，為什麽還會那樣肆無忌憚。
想來一個再溫和寬厚的女人，也有她忍耐的極限。斌叔的妻子，很年輕的便得了絕症。走時，大概也不過四十歲。
不知道中年喪妻的斌叔是不是也會哀痛和後悔。一直覺得，斌叔妻子的死是和斌叔的風流成性有關。不過他好像依然故我，風流不改。
唯一讓人不解的是，喪偶的斌叔一直沒有再婚，一個人把兩個年幼的子女拉扯大，這也是我對他刮目相看的一點。憑他的條件，再婚，應當不難。
和斌叔走近一些，是在父親獨自搬回老家的那段時間。那時，父親正和母親冷戰。很自然的，三個男人就走到了一起：父親，光叔，還有斌叔。一個是在圍城裏苦苦掙紮的男人，一個是始終都找不到生活重心的男人，一個是一直都迷失在自己的欲望中的男人。有時候，覺得看似毫不相幹的人，也會相處得很愉快，大概因為，他們彼此之間比外人更了解看得更清楚吧。
那時，我對父親和斌叔的走近頗有微詞。父親隻替他辯解過一句話：其實，他是一個很仗義的男人，除了花些。
聽父親說，斌叔不止一次地跟父親說過，他的老婆是天下最好的老婆，他再也找不著那樣的一個女人了。不過，也隻是這麽一句，再也沒有多說。
那時的斌叔，已經是一個50幾歲的人了，卻絲毫看不到那種年近花甲的老人的遲緩和平和，他那看似幹瘦的身體，總好像蘊藏著無窮無盡的爆發力，它們在他的體內衝突著，也明顯地顯現在他的表情上：永遠是很倔強地揚著頭，一副對什麽都滿不在乎又對什麽都十足把握的樣子。
記得一次母親好事，給斌叔介紹一個女人。斌叔隻看了一眼，就很念兄弟情分地請母親把光叔也叫來。聽母親說，斌叔也曾很熱心地給光叔介紹過幾個相親對象。光叔對那個女人倒是有幾分滿意，他的要求不高，能安穩過日子就行。後來那女人走後，傳回來的話是，她看上的是斌叔。
也許更雄性一些的男人對女人來說，有一種本能地吸引。而斌叔則一臉不屑地說，沒見過這麽醜的，這樣的女人，白給我都不要。母親笑他眼光太高。斌叔卻脖子一擰，你信不信，我就是找你女兒這樣的，也能找得著。那一刻，我正巧經過他的身邊，聽他這樣說，便轉頭看他：他的眼裏那種不羈的野性和放肆的挑釁讓他的臉上有了一種動人心魄的霸氣。大概，就是憑著這份霸氣，才讓他在花叢中所向披靡吧。不過，不知為什麽，卻突然覺得他很孩子氣，很孩子氣的倔強和好笑。
那大概是最後一次見他。
聽到他的死訊，是伴隨著光叔的。兩個人，不知誰比誰先走了一步。
從母親那裏斷斷續續地聽到斌叔的故事，很有一點心驚肉跳的感覺。他和一個年輕的有夫之婦好上了，然後，他認了真，打算娶她，並給了那女人很多的錢。結果那個女人隻是在耍他。一怒之下的斌叔，用刀割花了女人的臉，然後自己拎著一瓶農藥，自絕在他的妻子的墳前。聽說，走到半路，藥力就開始發作，他是爬到他的妻子的墳前的……
沒有人想到他會走這一步。那是一個多麽倔強又自以為是的人啊，他會大聲教訓光叔說，女人，女人算什麽？遍地都是女人。找個女人還不容易！他會玩世不恭地出現在眾人麵前，虛張聲勢地揮霍著他在塵世裏的瀟灑……
聽著他的故事，想像著他拚盡全力爬向妻子的墳墓的樣子，突然覺得，斌叔，他應當也是寂寞的吧。他的內心又何嚐不是寂寞的呢？那隱藏在他的強大和霸道之後的寂寞，是那種以為看遍群山，卻始終都找不到自己的寂寞。
他甚至不如光叔勇敢，不敢袒露真實的自己，隻一個人，在世俗裏苦苦地撐著一個男人的尊嚴，卻最終，敵不過那瘋長著的寂寞……而那偽裝的堅強，一旦崩潰，竟是如此的具有毀滅性......
也可能，斌叔早就後悔了，在他失去他的妻子的時候。他知道他失去的是他最寶貴的財富。女人，他生命中經曆的那些個女人，其實並不能消除他對妻子的思念。可是他收不住自己，他束縛不了自己的欲望，在他自以為對人性和人生的了解和把握後麵，是他對真實的自己的不敢麵對，所以，他一直都在很清醒地寂寞著，卻很麻木地放縱著……也許，他並不知道，越放縱越寂寞……
不知道，斌叔是以怎樣的心情爬向他的妻子的墳墓的，他的漸漸失去意識的頭腦裏，是不是也會回放著過去的自己，是不是也會定格在那些和妻子初初相遇的美麗時刻……
他最終還是醒了，不過太遲。他回不去原地，雖然，好像他是又回到了起點。
總感覺，其實，他比光叔，更害怕寂寞，所以，才會有那樣更慘烈的結局。
如果他肯低頭，他肯迂迴，他的人生，其實還是可以很精彩，可惜，他放棄了……真希望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對他說一句，男人，承認你寂寞怕什麽，誰都有軟弱的時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