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十一年——盛世草民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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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十一年——盛世草民的悲劇

作者:老了1978

  第一章 1112年
  
  
  
  公元1112年,即趙宋王朝的政和二年。《水滸傳》中,這一年的年初,高俅走馬上任,正月裏,王進母子從東京出走,去延安府投奔老種經略相公,路過華陰縣史家莊,教會史進十八般武藝。
  
  
  
  (一)與水相關的一場瘟疫
  
  公元1112年,離趙宋開國皇帝趙匡胤陳橋兵變152年,據靖康之恥還有15年。這一年,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和母親奔走在從東京逃亡的路上,正月的風很冷,王進牽韁繩的手凍得通紅,年過六旬的母親坐在馬上麵,回望此生再也回不去的家鄉。那裏的人們還沉浸在過春節的喜悅之中:
  
  正月一日年節,開封府放關撲三日。士庶自早互相慶賀,坊巷以食物動使果實柴炭之類,歌叫關撲。如馬行、潘樓街,州東宋門外,州西梁門外踴路,州北封丘門外,及州南一帶,皆結彩棚,鋪陳冠梳、珠翠、頭麵、衣著、花朵、領抹、靴鞋、玩好之類,間列舞場歌館,車馬交馳。向晚,貴家婦女縱賞關賭,入場觀看,入市店飲宴,慣習成風,不相笑訝。至寒食冬至三日亦如此。小民雖貧者,亦須新潔衣服,把酒相酬爾。
  《東京夢華錄》
  
  那座城市最讓這名深明大義的老人牽掛的,並不是長慶樓的百味羹和煎魚飯,或酸棗門外嶽廟的香火,也不是勾欄瓦肆裏張金線的雜劇和封宜奴的小唱,而是老伴永遠埋在東京的屍骨。
  原本,她覺得,兒子王進能做到八十萬禁軍教頭,九泉下的丈夫應該和她一樣欣慰。在從東京逃亡的路上,她甚至還回憶起丈夫初來東京時的情景,丈夫是一個身懷絕技的男人,淪落到在街頭賣拳為生,經惡霸欺壓,受無賴挑釁,硬是混出了人樣,當了都軍教頭。誰又能猜到,當年被丈夫揍過的一個小混混,如今成了兒子的頂頭上司。當年這個小混混找丈夫麻煩,被丈夫一棒戳倒,如今這個小混混找兒子麻煩,縱然兒子有比丈夫更大的能耐,也隻好忍氣吞聲,一走了之。不知道九泉下的丈夫是否後悔當初的選擇,早知如此,倒不如在街頭賣拳痛快。
  母子二人的目的地是延安。那時候的延安是軍事要地,老種經略相公在那裏鎮守邊疆。隻要有一身好本領,便能安身立命。王進像八百多年後的那些愛國青年一樣,懷著滿腔憂憤的熱血,去同樣的一個地方。不一樣的隻是:後來去延安的人多了一種更能讓人熱淚盈眶的理想。
  
  這是《水滸傳》開頭最動人的一幕。李卓吾評點這一幕,說:情景如畫。王進母子二人離開東京一個多月後,在華陰縣史家莊,遇到了史進。梁山泊一百單八將從史進開始,用金聖歎的話說,雖稗史,然已進於史也。
  稗史也是史,《水滸傳》既是一部小說,也能當作一部史書。經、史、子。集之中,“小說家”的著錄屬於史部。
  作為小說,《水滸傳》是名著;作為史書,雖說其事件多為虛構,地點常有疏忽,年代也並不準確,但其內容也多有源頭,和史料記載相映成趣。因此,金聖歎說《水滸傳》勝似《史記》,並非沒有道理。正史局限性大,多為主旋律,與真相存在偏差;稗史零散無序,同樣難以考究;小說則可集其精華,反能從其中看出更多內容。
  曆史上是有王進這個人的,前兩年河北出土的北宋文獻中有一則記載:北宋的禁軍將領王進在京城得罪了高官,逃到延安,在故人那裏守邊,領兵和西夏的小股部隊打過仗,皆獲勝。後來,王進又在種師道和種師中門下任先鋒,這兩個姓種的就是《水滸傳》中的老種經略相公和小種經略相公。還有一個曆史上更可靠的說法:老種經略相公是種諤,小種經略相公是他的兒子種師道。但種諤在公元1082年就死了,宋徽宗趙佶公元1082年才出生,所以《水滸傳》中的老種和小種應該指的是種師道和種師中。
  史料記載,王進在太原戰役中,隨同種師中力戰而死,那是公元1126年,距小說中他和母親離開東京已過十四個春秋。
  小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王進戰死沙場的時候,他在史家莊收的徒弟史進也早就死於非命。
  進曆史的,叫王進,沒進曆史的,叫史進。
  
  史者是記載從政者的功名勳業、名言嘉行、治亂興衰……皆大事也;而小說者,乃是相對其“大”而言,市井家庭、細事閑情、新聞異態……以至於個人性情、時代風尚……鹹在其間,此二者相對而觀之,則雖係一巨一細,卻又一“死”一“活”——曆史社會的一切情狀,在“正史”中是來不及也不屑於寫的。於是,“小說”承擔了此一職責。
  周汝昌《中國古典小說名著資料叢刊》序
  
  曆史就是高清照片,說是真實的,可同樣的畫麵,角度不同內容就有差別,鏡頭不同效果又不一樣,加上一代又一代人的PS處理,芙蓉姐姐都能變成蒙娜麗莎;小說就是畫,隻要是流傳下來的原作,即便是有殘缺,也能看出大致風貌。比如給張擇端發台八百萬像素專業數碼相機,斷他也拍不出《清明上河圖》來。
  
  在《水滸傳》七十回本的楔子中,從“紛紛五代亂世間”一直到“嘉祐三年”,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了幾個王朝的變遷。緊接著寫到嘉祐三年,也就是公元1058年,天下瘟疫盛行,朝廷派洪太尉去請天師祈禳人間,洪太尉在龍虎山伏魔殿放走了一百單八個鎮鎖著的妖魔,這些妖魔轉世變成了梁山好漢。
  也就是說,沒有瘟疫,朝廷就不會派洪太尉出差,洪太尉不出差,就沒機會到龍虎山觀光,每個有曆史名聲的旅遊景點對遊客開放都是有限製的,很多古建築一般遊客根本不讓進,所以,要不是洪太尉的官大,他也進不去伏魔殿,更不可能放倒石碣、掘出石龜,掀開石板,妖魔自然放不出去,自然也就沒有了後來的梁山好漢。
  
  諸宮看遍,行到右廊後一所去處。太尉又問道:“如何上麵重重疊疊貼著許多封皮?”真人答道:“此是老祖大唐洞玄國師封鎖魔王在此。但是經傳一代天師,親手便添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孫孫不得妄開。走了魔君,非常利害。今經八九代祖師,誓不敢開。”洪太尉聽了,心中驚怪,想道:“我且試看魔王一看。”便對真人說道:“你且開門來,我看魔王甚麽模樣。”真人稟道:“太尉,此殿決下敢開!先祖天師叮嚀告戒:今後諸人不許擅開。”
  太尉大怒,指著道眾說道:“你等不開與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們眾道土阻當宣詔,違別聖旨,不令我見天師的罪犯;後奏你等私設此殿,假稱鎖鎮魔王,煽惑軍民百姓。把你都追了度牒,刺配遠惡軍州受苦。”
    真人等懼怕太尉權勢,隻得喚幾個火工道人來,先把封皮揭了,將鐵錘打開大鎖。
  《水滸傳》鍥子
  
  浩浩蕩蕩的梁山好漢來自公元1058年的一場瘟疫。小說中就是這麽寫的。史料上的1058年,趙宋王朝同樣麵臨著災害的威脅,一場洪水幾乎淹沒了東京,這年年初,宋仁宗詔令征發官兵,抽調民夫,開鑿永濟河,讓河水從開封府西邊的葛家崗直抵開封城南的好草陂,再讓水流向北注入惠民河,匯入魯溝河。這項浩大的工程曆時九個月才完成,從1058年的正月直到入冬,用了近一年的時間。可想而知,這一年,多少糧食築成了河堤,多少汗水疏通了水流。在科技不發達的年代,朝廷動用的人力物力在當時已足夠形成一場新的災害,這種災害張天師無法祈禳成功,親手把妖魔放到人間的不是洪太尉,而是一個國家的元首。永濟河的水也沒能通過魯溝河流進大海,而是流進了“妖魔”未來集會地,匯成八百裏水泊。
  曆史應了《水滸傳》中的碣文:遇洪而開。
  幾乎所有的農民起義都和兩件事有關:一是自然災害,旱澇或者瘟疫;二是抓壯丁去搞大的工程。
  統一中國的封建王朝,存在時間最短的兩個:一個張羅修長城;另一個操持挖運河。
  長城和運河都留下了,創意者的名字也留下了,都叫暴君。
  人幹超負荷的體力活幹絕望了,什麽事都能幹得出來。要穩定,要和諧,農民工工資就不能拖欠。那時候又不發工資,硬生生把人趕到工地上,監工的人比“黑磚窯”都狠,每天都有大批累死的同伴,所以有人振臂一呼:反了吧!還不搶著響應,振臂一呼的成功率自然高。都在家好好種地,老婆孩子熱炕頭,你就是把胳膊振斷了,也沒人舍得豁出命去鋌而走險。
  元亡也和治水有關,修黃河河堤時,發現了一隻眼的石人,“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紅巾軍揭竿而起。
  《水滸傳》寫於元末明初,天下是打著紅巾軍旗號的朱元璋的天下。
  
  1112年的天下是宋徽宗趙佶的天下。趙佶這個名字用搜狗輸入法裏麵的拚音一敲,出現第一個詞條便是召妓,當然,這純屬巧合,如果他沒有那些召妓的傳聞,梁山好漢就無法通過李師師吹枕邊風,促成招安大計。
  趙佶可以說是曆史上藝術天分最高的皇帝,1112年,他正坐著李逵劉唐們成天掛在嘴邊的“鳥位”,畫著爐火純青的花鳥。
  宋徽宗流傳至今的作品有《芙蓉錦雞圖》、《翠竹花雀圖》、《柳鴉圖》、《四禽圖》等,每一幅都價值連城。他筆下的中國山水美不勝收,中國的山和水中,卻已危機四伏。
  
  這一年的鬆花江畔,一個叫女真的民族開始崛起,遼國天祚帝前來漁獵,有位不願意為他跳舞助興女真部落首領,險些成了刀下鬼。
  當時的女真部落歸遼國托管,按說在領導前跳個舞沒什麽大不了的,多少人想跳還沒機會呢。可這個部落首領硬說自己不會,還用兩隻銅鈴般的眼睛直勾勾瞪著天祚帝。
  天祚帝那天本來很高興,吃了不少自己打來的新鮮野味,也喝了幾杯酒,乘著酒勁,再三叫這個部落首領跳,他還是不跳,就是不跳,打死也不跳。
  天祚帝栽了麵子,越想越惱火,就對大臣蕭奉先說:“這個不願跳舞的女真小子太囂張,你得找個借口殺了他。”
  上班族都知道,小事上得罪領導,領導總會想辦法給你穿小鞋。在那時候,一雙小鞋就是一條命。
  幸好,那個蕭奉先幫這人說了好話,他對天祚帝說:“這小子是個大老粗,沒什麽文化,不懂禮節,您犯不著跟這種人計較。況且他也沒有什麽大過錯,把他殺了,怕引起其他酋長的不滿。”天祚帝這才取消了殺人的念頭。
  天祚帝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打死也不跳舞的女真小子在不久的將來滅了遼國,還滅掉北宋,擒住了著名山水畫家兼著名詞人兼著名足球愛好者宋徽宗和他的兒子。
  “殺去東京,奪了鳥位”說說容易,李逵這個變態殺人狂做不到,劉唐這個混跡江湖的小混混也做不到,真正做到此事的,唯完顏阿骨打和他的後人。
  完顏阿骨打跳了一段奇絕的舞,讓伴舞的遼國跳到漠北,讓領舞的趙宋跳到江南,讓曆史記住了這名在公元1112年拒絕為領導跳舞的非著名舞蹈演員。
  

  (二)流氓會武術,皇帝擋不住
  
  公元1112年,十月,七十四歲的蘇轍去世。這名才子的一生曆盡坎坷,數次被貶,從一個地方到另外一個地方,有一天,他乘船路過梁山泊,看到水中的荷花,不覺憶起自己在江南的那些時光,詩性大起:梁山泊裏逢花發,忽憶吳興萬裏行。
  那時候的梁山泊就像蘇轍詩裏寫得那樣:花開南北一般紅,路過江淮萬裏通。飛蓋靚妝迎客笑,鮮魚白酒醉船中。(蘇轍《梁山泊見荷花憶吳興五絕》,據《四部叢刊》本《欒城集》)
  在小船裏就著鮮魚喝著白酒的蘇轍多麽快活,他寫這些詩時,梁山泊不亞於江南魚米之鄉,相必當時阮小七還在旁邊的石碣村打魚,度著無憂無慮的童年,說不定蘇轍吃的哪條魚還來自阮家哪個兄弟的漁網。蘇轍也根本不用擔心有誰會潛入水底鑿沉他的船,偷喝他的酒;更不用害怕兩岸迎客的那些“飛蓋靚妝”會麻翻他的人,搶去他的財帛,把他的肉煎成油,化為朱貴酒店的燈火。
  蘇轍死得早,那時候梁山泊還太平。
  梁山泊開始不太平,是在1112年以後,在蘇轍死後。追究起來,和蘇轍也有一點點關係,因為他哥哥蘇軾的推薦,一個小混混在1112年當了大官。
  史書上對高俅的記載不詳。南宋王明清的《揮麈後錄》說,“高俅者,本東坡先生小史,草劄頗工。東坡自翰苑出帥中山,留以予曾文肅,文肅以史令已多辭之,東坡以屬王晉卿。”
  由此可見,高俅原是蘇軾的一個小秘書,或者說是書童。因為人乖巧,擅長於抄抄寫寫,擱到現在就是打字速度很快,平常的工作就是幫蘇軾打打稿子,發發郵件什麽的。蘇軾從翰林侍讀學士外調到中山府的時候,將高俅送給同僚曾布,但是曾布婉拒了蘇軾的好意。於是蘇軾又把高俅推薦給了他的朋友小王都太尉王詵,也就是王晉卿,所以高俅又回到了東京。
  據一些學者考證,《揮麈後錄》作者王明清的外祖父是曾紆,而曾紆就是曾布的兒子,他寫得曾家的事應該靠譜。
  小說裏的這一段一筆帶過,高俅投奔蘇軾,蘇軾隻是讓他在府裏住了一夜,便打發到小王都太尉那裏了。雖然簡化成了一夜情,但去向也是對路的。
  
  引文:
  小蘇學士出來見了高俅,看了來書。知道高俅原是幫閑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這裏如何安著得他?不如做個人情,他去駙王晉卿府裏做個親隨;人都喚他做小王都太尉,他便歡喜這樣的人。”當時回了董將仕書劄,留高俅在府裏住了一夜。次日,寫了一封書呈,使個幹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處。
  《水滸傳》第一回
  
  小王都太尉是“哲宗皇帝的妹夫,神宗皇帝的駙馬”,是趙佶的大舅子,《宋史》中說,王詵雖然是堂堂駙馬,但也是個花花公子,經常在外麵泡妞,把公主都氣死了。不過,花花公子總有些一技之長,小王都太尉的特長是書法,這一點和後來當了皇帝的趙佶頗為相投,兩個人經常在一起切磋丹青,不知道趙佶名滿天下的瘦金體,當初有沒有受過其大舅子的啟發。
  《揮麈後錄》中說,有一天,小王都太尉王詵與端王趙佶在等候上朝時相遇,趙佶忘了帶的篦子刀,於是向王詵借了一個,修理了一下鬢角。趙佶發現王詵的篦子刀的樣式非常新穎,就忍不住稱讚了幾句,王詵說:“我最近做了兩個這樣的篦子刀,還有一個在家裏,從來沒用過,稍後就派人給你送去。”退了朝,王詵想起這件事,就派人到端王府去送篦子刀。派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高俅。
  高俅其實很多才多藝,不光會打字發郵件,還會踢毬,能把毬踢得如“鰾膠粘在身上”一般,堪稱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位球星,這一點,《揮麈後錄》和《水滸傳》中的描寫非常吻合,因為高俅去端王府送東西,碰到趙佶踢球,一時腳癢,耍了幾下,把趙佶給震了,就留下了高俅。不久,宋哲宗駕崩,趙佶幸運地被太後選中繼位,成了大宋皇帝。而高俅這個搭上末班車的潛邸“舊臣”,也鴻運當頭,一躍進入了大宋王朝的官場。並且在官場中青雲直上。
  
  高俅踢的毬就是中國古代的蹴踘,和現代足球差別很大。關於蹴踘,最早的記載在《史記•蘇秦列傳》,蘇秦遊說齊宣王時形容臨苗:“臨苗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竿、鼓瑟、蹋鞠者。”在這裏,“蹋”就是“蹴”,踢的意思;“鞠”就是球球。
  從春秋戰國開始,足球這項運動就開始在中國發展,漢代的《西京雜記》、《鹽鐵論》、《蹴鞠新書》、《劉向別錄》中都有關於蹴鞠的記載。三國兩晉南北朝時,蹴鞠之習依舊流行未衰。到了唐代,蹴鞠仍然是一項很普遍的運動,杜甫有詩曰:“十年瞰鞠將雛遠,萬裏秋千風俗同。”
  足球就像秋千那樣,在中國的民俗中,一蕩就是幾千年。
  趙宋王朝的足球發展可以說是達到了一個巔峰,踢球的人太多了,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踢:
  皇帝踢。著名的《宋太祖蹴鞠圖》畫的就是趙匡胤與其餘五人蹴鞠遊戲的情景;《宋史•太宗本紀》也有關於宋太宗踢球的記載:“太平興國五年三月戊子,會親王、宰相、淮海國王及從臣蹴鞠大明殿”;因此,宋徽宗趙佶踢球一點也不稀奇,估計踢得也不錯,有遺傳基因。
  大臣踢。《宋史•李邦彥傳》中說“邦彥俊爽,……能蹴鞠……自號李浪子”。就連當時足球的製作工藝也頗有政治意味。那時候的球用10張或12張牛皮縫成,中間是空心的,正所謂“一包閑氣如常在,惹踢招拳卒未休”,大臣們在踢球時,常這樣感歎自己像足球一樣在官場中受氣的命運。
  有錢人踢,閑人也踢。“更有蹴鞠、打球、射水弩社,則非仕宦者為之,蓋一等富室郎君,風流子弟,與閑人所習也。”見《夢粱錄》。
  踢得不好,強身健體,自娛自樂。踢好了,還能當球星。《武林舊事》卷六“諸色伎藝人”中列出了一些球星名單:“黃如意、範老兒、小孫、張明、蔡潤”。
  這幾人的名字在當時的公眾知名度,不亞於如今中國足球圈裏的:黃健翔、範誌毅、孫繼海、張玉寧等人吧。
   那時候要搞世界杯,趙宋王朝代表隊不是五星紅旗,卻是五星巴西。
  
  不過,古代蹴鞠的規則和現代足球的規則完全不同。競技性不濃,表演性十足:
  
  左右軍築球。殿前旋立球門,約高三丈許,雜彩結絡,留門一尺許。左軍毬頭蘇述長腳樸頭紅錦襖,皆卷腳 頭,亦紅錦襖十餘人。右軍毬頭盂宣並十餘人,皆青錦衣,樂部哨笛杖鼓斷。左軍先以毬團轉眾小築數遭,有一對次數 頭,小築數下,待其端正,即供毬與毬頭,打大月兼過毬門,右軍承得毬,複團轉眾小築數遭。次毬頭依前供毬與毬頭,以大月兼打過,或有即便複過者勝。勝者賜以銀蠱錦彩。拜舞謝恩,以賜錦共披而拜也,不勝者球頭吃鞭,便加抹槍。
  《東京夢華錄》
  
  所以,《水滸傳》中的中國足球先生高俅要擱現在,要是真想當運動員,最適合的項目是雜技或藝術體操,絕非足球。
  因為,如周星馳電影台詞所說:球,不是這麽踢的。
  高俅當了部隊上的大官,依然保留著踢毬的特點。比如他訓練軍隊,喜歡玩花架子:據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記載,高俅主持的軍隊爭標競賽開始是“橫列四彩舟,上有諸軍百戲,如大旗、獅豹、棹刀、蠻牌、神鬼、雜劇之類。又列兩船,皆樂部。”,爭標之前,先是吹吹打打,後麵的爭標競賽,也要搞出“旋羅”、“海眼”、“交頭”等各種花樣,頗為熱鬧。
  仗,肯定也不是這麽打的。
  但是,不懂打仗的徽宗,十分滿意。上哪兒說理去?這是郭德綱說相聲時的一句名言:流氓會武術,誰也擋不住。包括皇帝。
  據一些稗史記載,高俅發跡偶對他原來的主人蘇軾一家也頗為照顧。“不忘蘇氏,每其子弟入都,則給養恤甚勤。”因此他的這些作為也獲得朝中一些人的好評。不過,既然能報恩,說明高俅記性好,記性好的人更能報怨,此時的高俅已經不再是那個在東京幫閑的高二,不再是那個成天給人伺候局的小混混。得罪過他的人,他要收拾;看不起他的人,他也要收拾;既看不起他又得罪過他的王進,他更是非收拾不可。
  
  
  (三)搖滾青年史進的叛逆生活
  
  公元1112年,東京的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帶著母親逃往延安,一個多月的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令他們身心俱憊。東京已經很遠了,延安就在前方,從東京發出的通緝令沒能追上他們的馬蹄和腳步。
  1112年,華陰縣史家莊的史太公心事重重。他本是殷實人家,守著一份不小的家業,偏偏有一個不太爭氣的兒子,從小就對家裏的土地不感興趣,也不娶妻生子,隻喜歡刀槍棍棒。看著這樣一個兒子,史太公每每從家門前百十棵柳樹下走過時都皺緊了眉頭,他還不知道祖宗留下的蔭涼即將在兒子的手裏毀於一旦。
  王進在史太公家馬槽邊的空地上,見到史進,史進正在舞棒,把一條棒使得“風車兒似轉”,那時的史進已“經了七八個有名的師父”,但在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看來,史進的武功實在太小兒科。
  每次讀到《水滸傳》這裏,我都想:在王進之前,史進那“七八個有名的師父”究竟教了他什麽?
  書中關於“七八個有名的師父”,隻寫過李忠,是一個在江湖上賣膏藥的藝人,工作大概就是到一個地方就擺個攤子,一拱手說:“各位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然後使一套“風車兒似轉”的棒法,再取出跌打損傷膏藥來,推銷給觀眾。這種行業進化到現在,就是做電視直銷廣告的藥販子,和正兒八經的醫生性質完全不同。遇到一心想當“名醫”的史進,無非是騙點學費罷了。史進是一個交了很多學費的人,多到他後來對拜師都充滿警惕,要不是科班出身的王進一下就把他撂倒,他根本就不會“納頭便拜”。
  其實,像李忠那樣的師父,也教給了史進一些東西,這些在史進身上也有體現:
  
  1、 包裝宣傳
  
  李忠綽號“打虎將”,但從未提什麽時候打過老虎,這一點有虛假廣告之嫌,因此,很有可能,他的綽號是自己策劃的。真正打死過老虎的武鬆、李逵,加上解珍、解寶,沒有人一個在綽號上拿打虎做名堂,他們也沒有在這上麵做名堂的必要,就像如果有誰真正能發明了徹底治療乙肝的藥,諾貝爾醫學獎早就授予他了,用得著自個穿一不太幹淨的白大褂,去電視上接“病托”熱線嗎?
  史進身上的九條龍是“請高手匠人”刺的,估計花了不少銀子。可這些銀子也為他賺了一個“九紋龍”的綽號,相當於有效廣告投入。其動機和“打虎將”如出一轍,書中雖沒提具體是哪位師父教的,但十有八九是受李忠啟發。
  那時候刺青的都是些什麽人?據莊綽《雞肋編》記載:“張俊一軍,擇卒之少壯者,自臀而下,文刺至足,謂之花腿。京師舊日浮浪輩以此為誇。此宋時劄青之俗也。”這段話能看出宋代有兩種人多刺青:一、當兵的。魯智深當兵出身,脊背上就有花繡。二、小混混。比如燕青燕小乙,也刺有一身花繡。《東京夢華錄》上也提到,宋徽宗時期,東京大街上每有節慶遊藝,少年狎客總是輕衫小帽,跨著馬追逐在妓女隊伍後邊,另由“三五文身惡少年”為他們控禦著馬匹,由於這些惡少露出大腿上的刺青,世人戲稱這一馬隊為“花腿馬”。
  史進沒當過兵,他紋身的原因多半是受師父指點,對大城市的“浮浪”青年生活的向往。行走江湖的師父告訴史進,他從來沒有去過的東京“錦繡盈都,花光滿日,禦香拂路,廣樂喧空,寶騎交馳,彩棚夾路,綺羅珠翠,戶戶神仙,畫閣紅樓,家家洞府。遊人士庶,車馬萬數”,作為一個土財主的兒子,性格叛逆、本質純樸的史進被人蠱惑則再正常不過。
  
  2、 講哥們義氣
  
  論義氣,在《水滸傳》中,能比得上史進的人寥寥無幾。史進的義氣無處不在,該講義氣的時候講義氣,比如上來就給素昧平生的金翠蓮十兩銀子,其慷慨程度不遜於有及時雨稱號的宋江。但他的這種義氣很多時候成為被人利用的犧牲品,比如和少華山強盜集團的結識,本來是敵人,隻因朱武的苦肉計,就被打動,最後連累的無家可歸。把家產都留在了少華山,一個人去延安投師父,錢花完了,隻得在赤鬆林搶劫。
  史進的義氣帶有很強的盲目性,這和他見識少有關係,和他那些師父的工作性質也有關係,為了讓史進多交學費,那些師父們平日一定經常強調這一點,因為史進越講義氣,師父們的腰包就越鼓,史進義蓋雲天,師父們就財運滾滾,在史家莊為所欲為,想住多少天就住多少天,想吃啥就吃啥,講義氣的史進肯定不會說不合適。至於史進因講義氣而闖禍,那就不關他們的事了。
  
  3、嫖娼
  
  引文:
  隻見九紋龍史進起身說道:“小弟舊在東平府時,與院子裏一個娼妓有交,喚做李睡蘭,往來情熟。我如今多將些金銀,潛地入城,借他家裏安歇。約時定日,哥哥可打城池。隻待董平出來交戰,我便爬去更鼓樓上放起火來。裏應外合,可成大事。”
  
  這是後來宋江要打東平府的時候,九紋龍史進出的一個主意。從這段話中看出,史進雖無妻室,但屢屢嫖娼。按說,偏僻的華陰縣史家村是不會有什麽風月場所的,史進這一習慣的養成,定於他那幾個“經手的師父”有關。因為史進講義氣,師父帶史進去嫖時,自己那份嫖資必由史進出。估計頂多做個買單的樣子,史進就衝上前去,一手扯住師父的袖子,另一手把自己的銀子扔到櫃台裏,說:“不用找了。”這種情況在今天也很常見,不過買單的人未必是講義氣,而是因為想讓對方講義氣罷了。
  史進的那些師父們可恥的是,光顧自己快活,嫖娼都沒有給史進說明白“*****無情,戲子無義”的道理,讓涉世未深的史進深以為妓女也是講義氣的,都可以“拚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以至於在後來那次東平府的行動中失陷。
  
  公元1112年是史進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點。在這之前,史進是一名生活在小地方的搖滾青年,參加了各種吉他培訓班,覺得自己能彈唱《兩隻蝴蝶》就很了不起了,至少可以在史家莊的卡拉OK比賽中揚名立萬。公元1112年,史進和從首都過來的宋朝樂隊的主音吉他王進碴琴,才發現自己在華陰縣吉他行買的琴一直缺根弦。以後的半年多時間,王進耐心的教給他怎麽按和弦、怎麽玩布魯斯,怎麽組樂隊,什麽叫重金屬什麽叫死亡金屬,什麽才是真正的搖滾,史進才明白:以前教他彈琴的師父們都是彈棉花出身的。
  公元1112年,王進沒有留在史家莊和史進一起組樂隊,而是和母親一起,去了最有搖滾氣氛濃烈的延安。在王望如看來,王進辭別史進的原因是“避史進之禍也”。我認為很有道理。史進能在王教頭那裏學到好的武功,好的技法,但以前那些師父對史進思想上的不良影響,沒有一個漫長的過程,是無法覺悟的。這一點,憑王進的能力,在教史進的時候能夠看出個端倪來:“這個憤青早晚要出大事。”
  後來,史進失陷東平府,在大牢裏受酷刑時,手拿大棍的獄卒沒有因怕破壞他身上漂亮的人體彩繪而少用些力氣。他被救出後,將李睡蘭一家碎屍萬段,發泄自己被欺騙的憤怒,恐怕他已明白,自己差點就要了結的一生中,欺騙他的並不僅僅是這一個女人,還有八九個有名無實的師父。
  史進的曆史原型叫史斌,《宋史》卷一百十六記載,此人起義反叛被擒後,最終淩遲處斬。
  從《水滸傳》史進碎屍的現場,我們是否能夠聽到曆史的弦外之音?
  那時,據王進離開史進已經八年,史進從史家莊官方樂團的團長混成赤鬆林酒吧獨自賣唱的藝人,又從少華山地下樂隊的核心混到中國第一地下樂隊之稱的梁山樂隊的節奏吉他手,經曆了刻骨的成長之痛。在一次次激進危險的地下演出中,九紋龍走過了他漫長的憤青搖滾之路。
  
  
  第二章 1113年
  
  公元1113年,即趙宋王朝的政和二年。《水滸傳》中,這一年二三月份,史進的父親染病去世。六七月裏,史進擒住了少華山的強盜頭子陳達,陳達的同夥用苦肉計和這位史家莊的新莊主交成好友。八月十五,華陰縣的官兵包圍了史家莊,史進等人衝出重圍,上了少華山。八月下旬,史進下山,準備去延安投奔恩師王進,九月中旬在渭州碰到魯達。第二天,魯達三拳打死了渭州賣肉的鄭屠,慌忙出逃。十月上旬,魯達在代州雁門縣偶遇曾被鄭屠欺壓的金翠蓮父女,此時金翠蓮已成為當地財主趙員外偏房,為報恩情,趙員外將魯達引薦至五台山出家,從此,魯達的名字在江湖上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響亮的稱號——花和尚魯智深。
  
  (一)魯提轄背後的沙塵暴
  
  公元1113年深秋,在渭州和代州雁門縣的路上,一名趙宋王朝的小軍官急急忙忙走著。他龐大的身軀因疲勞而稍顯笨拙,兩條粗壯的腿幾乎要不聽使喚。還好,腳下那一大團影子一直緊跟著他,他往東,影子也往東,他向西,影子也向西,他走幾步,影子就走幾步,仿佛擔心他隨時會摔倒,把結滿白霜的硬土地砸出深深一個大坑來。
  他罵了一句:“灑家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你個鳥影子跟著灑家作甚?”於是夕陽沒趣地落下,月亮也不好意思出來,黑暗的天空中隻有一顆星星和他對望,那時他尚不知,自己就是這顆星星的轉世,直到七年之後,在從梁山的石碣裏發現的天書中,他才知道自己從生到死,身上的肝膽和熱血,走過的山路以及趟過的水泊,都是天孤星的軌跡在大地上的投影。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以致於“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就在半個月之前,他還是小種經略府的提轄,更早的時候,他還在老種經略相公那裏當過關西五路廉訪使,雖說都不是什麽大官,可喝酒喝茶的錢總是有的,時不時賒賬也沒關係。如果不是因為打抱不平,揍死了一個肉店的老板,他此時說不定就上了戰場,和侵略中原的西夏人浴血奮戰,成為趙宋王朝的戰爭英雄,被萬人景仰。當然,對他來說,成不成英雄都無所謂,關鍵是人不能欺負人,渭州人欺負外地人不行,西夏人欺負漢人也不行,他最看不慣這個,眼裏邊不能揉沙子,哪怕把眼珠摳出來洗洗,也得讓沙子遠離自己的身體。
  可他當時所處的國家,已經有了沙塵暴的跡象。
  
  公元1113年,宋徽宗將罷相三年多的蔡京重新請回朝廷,五月,蔡京再執相權,宋徽宗下了特別指示,允許這名年屆七旬的老宰相在家辦公。據《資治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131《蔡京事跡》等一些史料記載,這老宰相幹了一大堆缺德事:
  
  1、 胡亂提拔幹部
  趙宋王朝的文官製度存在很多問題,其中,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事關員額和闕額。員額就是有幹部身份的人,可以隨時去當官,但關鍵是有沒有那麽多官讓你當,實際需求的幹部崗位就是闕額。《古今源流至論》記載,公元1113年,吏部所掌握的員額為43000餘員,闕額僅14000餘員。幹部供大於求的情況下,所以誰說了算,就給誰送禮。
  蔡京提拔幹部幾乎是一手遮天,除了皇帝誰來當他說了不算,其他的官職他幾乎都說了算。
  有一個去他家送禮求官的人親眼看到,一頓飯功夫,蔡京就把三個相當於今天的正處級幹部,一下提到副部級,並且還是當著此人的麵幹的,就差公開做廣告了:今年我家不收禮,收禮就收純黃金。
  蔡京的三個兒子全部官居大學士,差不多是副宰相級別,家中的小廝、仆役全都當了大官,姬妾也多被封為夫人。
  一人當官,雞犬升天;一人弄權,雞飛狗跳。
  可能人家蔡京也想:反正是給趙家打工,董事長是趙佶,我這個臨時的總經理能撈多少就撈多少吧,何必下那麽大功夫去管理經營,又不簽合同,公司就算在納斯達克上市了,也沒我什麽股份。
  蔡京之所以能夠為所欲為,關鍵在於趙宋集團的董事長趙佶不是當董事長的材料,他本人對經營管理學沒有任何興趣,一門心思喜歡搞藝術。
  蔡京也搞藝術,有才,書法藝術搞得相當好,這大概也是他能深得趙佶信賴的原因之一。所以蔡京看誰順眼,聽他的話,就用他“字勢豪健”的行書寫個折子,這人便豪情萬丈地當了大官;看誰和他不對路,也用他“痛快沉著”的行書寫個折子,貶到荒蠻之地沉痛反思去吧。
  趙佶一定是愛看蔡京的奏折的,說不定還會找匠人將一些奏折裝裱起來收藏,至於奏折上的內容究竟有何深意,便無關緊要,於是趙佶不耐煩地歎了口氣,對蔡京說道:“你看著辦就行,辦完了抓緊來聽我彈琴,新學了一個曲子,不知道著不著調。”
  在當皇帝上基本不著調的趙佶畫過一幅相當著調的《聽琴圖》,圖中蔡京在趙佶身旁恭聽琴聲。蔡京本人在此圖題詩曰:吟徵調商灶下桐,鬆間疑有入鬆風。仰窺低審含情客,似聽無弦一弄中。
  俞伯牙和鍾子期要是一個當皇帝,另一個當宰相,“高山流水”的曼妙必將化為“國破山河在”的歎息。
  《聽琴圖》上的人,趙佶和蔡京等人所坐的石頭也非同一般,從石頭的造型來看,絕不是北方山野中常見的石灰岩,極有可能,來自從公元1113年開始蔓延成災的花石綱。
  
  2、 花石綱總動員
  花石綱並不是從公元1113年開始的,但從1113年起,花石綱的力度加大了,給老百姓帶來的災難增多了。花石綱就是成批成批運輸的名花奇石。中國古代好多文人都好這口,趙佶當然也是這方麵的行家,文人好這口,不過是個人陶冶情操;皇帝好這個,就成了國家大事,想不興師動眾下麵的人都不答應。
  理由總冠冕堂皇:不搞花石綱,難道是想讓我們的偉大領袖坐馬紮彈琴嗎?
  《宋史》卷四七〇記載,當時具體負責花石綱的人叫朱勔,受蔡京、童貫指使,在蘇州辦了一個“應奉局”,專門為宋徽宗搜羅花石。朱勔手下養了一批差官,聽說哪個老百姓家有塊石塊或者花木比較精巧別致,差官就帶了兵士闖進那家,用黃封條一貼,算是進貢皇帝的東西,要百姓認真保管。如果有半點損壞,就要被派個“大不敬”的罪名,輕的罰款,重的抓進監牢。有的人家被征的花木高大,搬運起來不方便,兵士們就把那家的房子拆掉,牆壁毀了。那些差官、兵士乘機敲詐勒索,被征花石的人家,往往被鬧得傾家蕩產,有的人家賣兒賣女,到處逃難。
  朱勔把搜刮來的花石,用大批船隻運送到東京。運送的船隻不夠,就截劫運糧的船和商船,把船上貨物倒掉,裝運花石。這大批船隻自然還要征用大量民夫。於是船隻在江河裏穿梭似地來往,民夫們為運送花石日夜奔忙。
  因為花石綱,七年以後,方臘打著誅殺朱勔的旗號造反。因為花石綱,《水滸傳》中的青麵獸楊誌丟了官,從名門之後墮落成打著“替天行道”燒殺搶掠的響馬。其實,在蔡京他們看來,花石綱才是替天行道,因為天子就喜歡走這個道。
  
  3、 大興土木工程
  為了滿足藝術家宋徽宗的需求,蔡京在北拱宸門外新建比宮城略小的新延福宮,讓童貫、楊戩、賈詳、何訴、藍從熙五人分任工役,這幾位一個比一個舍得下本錢,爭著往奢華裏修。
  前兩年有一部賀歲電影叫做《大腕》,結尾時有段關於房地產的經典台詞,至今還被人津津樂道,並被成各種版本廣為流傳。想當年蔡京和童貫修新延福宮時的對話,倘若套用這個版本,很可能是這般:
  童貫:一定得選最好的黃金地段,雇最好的設計師,建就得建最高檔次的宮殿,假山直接入戶,水池子最小也得四百平米。什麽珍禽啊,異獸啊,名貴花木啊,能給他弄來的全給他弄來。院子前邊有花園,後麵有人工湖,站一群漂亮宮女,下巴特尖,特靈透的那種。皇帝佬一進門兒,甭管有事兒沒事兒都得衝他說萬歲萬歲萬萬歲,一口地道的東京腔,一點東京郊區的口音也不能有,讓皇帝佬倍兒有麵子。您說這樣的宮殿,咱一平米得賣給皇帝佬多少錢?
  蔡京:我覺得怎麽著也得兩千兩白銀吧。
  童貫:兩千兩白銀?那是成本,四千兩起價,皇帝佬別嫌貴,還不打折。你得研究皇帝佬的消費心理,願意掏兩千的皇帝根本不在乎再多掏兩千。什麽叫皇帝你知道嗎?皇帝就是買什麽東西都買最貴的 不買最好的,所以,我們蓋宮殿的口號就是:不求最好 但求最貴。
  
  公元1113年,新延福宮的工程如火如荼的開工,同時,這一年的二月,玉清和陽宮修成;九月,保和殿修成。據宋人陳均編著的《皇朝編年綱目備要》所述:保和殿“總房屋七十五間,工致其巧,人致其力。始於四月癸已,至九月丙午成。上飾純綠,下漆以朱”。殿內收藏極為豐富,左邊是典、謨、訓、誥、經、史等圖書,右邊是三代彝器,東邊是古今書畫,西邊為琴阮筆硯。殿後都是太湖石,不用說,這些太湖石也都是花石綱的一部分。《宋史》卷四七〇記載,朱勔有次搞到了一塊四丈高的太湖石,“載以巨艦,役夫數千人,所經州縣,有拆水門、橋梁,鑿城垣以過者。”
  拆了橋梁,挖了城牆才運到東京的石頭讓姓趙的皇帝賞心悅目,各種宮殿的修建讓他有了逍遙自在的藝術天堂,這一年,在離東京千裏之遙的雁門縣七寶村,有個姓趙的員外也備好了重修五台山文殊院的銀兩,因為他引薦過去的一個和尚在那裏醉酒鬧事。
  


  (二)九紋龍嶽飛和五台山孤兒
  
  從公元1113年開始亡命天涯的,並不隻魯智深一人。
  史進比魯智深早半個多月,他一把火就燒掉了祖宗留下來的基業,史家莊熊熊火光之中,百十棵大楊柳樹瘋狂地伸出手臂,試圖拉住這個少年的衣角。
  史進開始醒悟,朱武勸他留在少華山,被他狠狠地拒絕。
  
  朱武道:“哥哥便在此間做個寨主,卻不快活?隻恐寨小不堪歇馬。”
    史進道:“我是個清白好漢,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來點汙了!你勸我落草,再也休題。”
  《水滸傳》第二回
  
  史進做好了打算,想去投奔自己唯一一個靠譜的師父,去“那裏討個出身,求半世快樂”。不想在渭州遇到了自己的第一個師父李忠。
  這時候的史進依然喜歡看熱鬧,還不能意識到熱鬧之中隱藏的危險,還沒法覺悟他之所以淪落到今天,正因為什麽事都圖熱鬧。
  還好,這次看熱鬧遇到的是李忠,而不是緝拿他的官兵。
  
  兩個挽了,出得茶坊來,上街行得三五十步,隻見一簇眾人圍住白地上。史進道:“兄長,我們看一看。”
    分開人眾看時,中間裏一個人,仗著十來條杆棒,地上攤著十數個膏藥,一盤子盛著,卻原來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
    史進見了,卻認得他。
    原來是教史進開手的師父,叫做“打虎將”李忠。史進就人叢中叫道:“師父,多時不見。”
  李忠道:“賢弟如何到這裏?”
    魯提轄道:“既是史大郎的師父,也和俺去吃三杯。”
  《水滸傳》第二回
  
  史進和李忠在公元1113年的這次相見十分微妙。在《水滸傳》中,接著,兩人和魯達一同去喝酒,連一句師徒二人的寒暄也沒有提。隻寫“三人酒至數杯,正說些閑話,較量些槍法……”所謂較量槍法,大概也是魯達和史進之間較量槍法罷了,憑李忠的水準,怎麽能插得上嘴?最後三個人從酒肆出來,到街上分手,“史進、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看來,經過王教頭點撥的史進已經不再把李忠這樣的師父當成回事,否則怎麽著也要和李忠客氣兩句:您老身體還好吧?在渭州呆幾天?賣了一天膏藥腰酸不酸?腿疼不疼?要不去做個全身按摩啥的,您放心,還是我請客。
  史進沒有這樣做。《水滸傳》中,史進唯一一句話就是“師父,多時不見。”
  不知道說話的語氣裏是否帶著幾分奚落,讓人感覺緊接著問“賢弟如何到這裏?”的李忠有些受寵若驚。對於一個常年行走江湖的人來說,史大郎鵲起的名聲李忠一定有所耳聞,大概也在一些場合和人吹噓過:那九紋龍就是我徒弟,少華山他一個人平趟!當年他在身上紋龍都是我出的主意!
  
  幸好,李忠在不久就上了桃花山,從此沒有了誤人子弟的機會。他在渭州遇到曾經的徒弟史進之時,在湯陰縣永和鄉,十一歲的嶽飛拜刀槍手陳廣為啟蒙老師,學武藝,成為一縣無敵的槍手。後來嶽飛又跟聞名天下的周侗學武。周侗把一輩子掌握的精湛武藝,全教給了嶽飛,還把自己最心愛的一支勁弓送給了嶽飛。嶽飛在他的精心指導下,能左右開弓,百發百中。“射與周侗,盡其術,能左右射。侗死,溯望設祭於其塚。”這是《宋史》四九六卷《嶽飛傳》中記載下來的一筆。
  在清朝康熙、雍正年間的錢彩所著的《說嶽全傳》中,周侗說:“老妻去世已久,小兒跟了小徒盧俊義前去征遼,歿於軍中。就是小徒林衝、盧俊義兩個,也俱被奸臣所害。如今真個舉目無親了。”另外,揚州評話《武十回》裏,周侗還曾經教過武鬆鴛鴦腿。
  周侗的名字在《水滸傳》中一直沒有出現,但其人一定是真實存在的,甚至有人還曾在宋朝的野史中看到過這麽一段話:“東邪——姓黃名固,浙江海寧人,其師父為周侗,所以此君與抗金名將為同門師兄。但其對官宦之世了無興趣,甚至已到了不齒之境,所以憤而離開中土轉至東海桃花島,建立屬於自己之世外桃源。其妻為蘇杭美女馮香蝶(乳名阿衡),並育有一女,名為黃蓉。”
  《射雕英雄傳》中的黃藥師,《水滸傳》中的盧俊義、林衝、武鬆,竟和嶽飛出自同一老師,倘若此事當真,周侗可稱史上最牛的武術老師。
  周侗之所以能對嶽飛“盡其術”,和嶽飛本人的優良品質是有關係的,嶽飛從小天資聰悟,臂力超人,更關鍵的是,在公元1113年,嶽飛的啟蒙老師陳廣為他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幸好此時,喜歡幫人“開手”的李忠正在渭州潘家酒樓為窩火,不可能一下子飛到湯陰縣去,為嶽飛“開手”,像當年在華陰縣為史進“開手”那樣。否則,一代名將嶽飛必將變成九紋龍嶽飛。難以想象他日後怎麽去精忠報國,就算是後來僥幸遇到名師,步入正軌,深明大義,奮勇殺敵,可最能代表他座右銘的那四個字也實在沒有地方可刺。
  可以想想,嶽飛的模範母親,瞅著滿身都是龍的兒子,氣得把手裏的針哆嗦掉到了地上。當然,嶽母能活到為兒刺字這天就不錯,史進的母親可是早早就被兒子氣死了。
  
  在史進亡命天涯半個多月後,魯智深也開始亡命天涯,不同的是,史進有自己的目的地,但最終又回到了起點;魯智深沒有目的地,走一步是一步,每一步都走出了蓮花。
  魯智深叫魯智深的時候,已是1113年的初冬,之前他一直魯達,所以,已開始有人叫他智深的時候,他還有些不太習慣。
  “智深,要皈依佛性。”
  “智深,要歸奉正法。”
  “智深,要歸敬師友。”
  “智深,一不要殺生,二不要偷盜,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貪酒,五不要妄語。”飲酒本是出家人第五戒,在魯智深剛剛叫魯智深的時候,智真長老就把這一戒往前提了一位。魯智深第一次喝酒鬧事後,智真長老又按此順序重新說了這段話,話的最後,忽然又加了一句“出家人第一不能貪酒”,金聖歎在此處評點道:飲酒本第五戒,前移在第四,此處又說是第一,顛倒錯亂得好,隻合如此也。
  憑智真長老的修為,即便是為了讓魯智深重視,也沒必要把貪酒硬是提上一位,第四和第五區別本身就不大,當著眾弟子的麵說錯五戒順序畢竟有失長老的權威性,何況剛說了“四不要貪酒”,緊接著又來一句“第一不能貪酒”,如此語無倫次,背後或許是有奧妙的。智真長老和魯智深之間,始終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他們兩個人之間是否有別的關係存在?
  (此處修改中,刪去2000字)
  很多事情都是無法揣摩的。公元1113年,為躲避緝拿削發為僧的魯智深就不可能揣摩出自己的父親究竟是誰,更沒法揣摩到,多年後的一個晚上,他聽到錢塘潮信,以為是戰鼓擂響,提著禪杖衝出門外,才對智真長老的偈子恍然大悟,自己到了圓寂的時候。
  《夢粱錄》卷十二形容錢塘潮信:“銀濤沃日,雪浪吞天,聲若雷霆,勢不可禦。進退盈虛,終不失期。”
  失期的隻有人。
  天孤星隻有一人,但世間所有人都是這個美麗世界的孤兒。
  從公元68年,漢明帝從西域請來的印度高僧攝摩騰和竺法蘭來到當時還叫清涼山的五台山開始,到公元1113年,五台山的寺院已曆經一千多年的香火,然而,從這一年開始,一個人改變了宋徽宗趙佶的信仰,佛教開始被主流遺棄,曾經的佛教聖地本身也麵臨著孤兒的命運。
  


  (三)皇帝看見了空中樓閣
  
  公元1113年,宋徽宗趙佶在富麗堂皇的宮殿接見了道士王老誌,從此對道教頂禮膜拜。在這之前,佛教在趙宋王朝一直搞得轟轟烈烈。
  宋太宗的時候,印度僧人法天、天息災、施護先後來到東京,朝廷專門設立譯經院,恢複了從公元811年以來久已中斷的翻譯。太宗還親自作了《新譯三藏聖教序》。後來院裏附帶培養翻譯人才,改名傳法院。又為管理流通大藏經版而附設印經院。接班人宋真宗接著維護佛教,在京城和各路設立戒壇七十二所,寺院也相應增加近四萬所。這些寺院都擁有相當數量的田園、山林,得到豁免賦稅和徭役的權利。到了宋神宗時,因年荒、河決等災害頻仍,國家需用賑款,開始發度牒征費,公開賣度牒了。宋神宗死後,這個賣度牒的政策繼續執行,由於當和尚不會被抓壯丁修河築殿,也不用交個人所得稅,所以和尚專業在一度在趙宋王朝的人才市場上十分搶手。度牒就是和尚專業的資格證,有了它就能找到一份安定清閑的工作,甚至還可以用度牒直接兌換糧食、銀兩,所以度牒的價格自然炒得越來越高,從最初的一兩百貫漲到了一千多貫,一路牛市。眼光獨到的趙員外就在這時候投資了一份五花度牒,一直存著,直到送給魯智深。
  
  在公元1113年之前,寺院的經營都非常好,除了賣度牒外,自己搞了很多副業,由於有免稅特權,甚至還有一些主動掛靠在寺院下麵的下屬單位。
  魯智深出家在五台山文殊院,他第一次下山買酒,遇到的那個漢子告訴他:“我這酒,挑上去隻賣與寺內火工,道人,直廳,轎夫,老郎們,做生活的吃。本寺長老已有法旨:但賣與和尚們吃了,我們都被長老責罰,追了本錢,趕出屋去。我們見關著本寺的本錢,見住著本寺的屋宇,如敢賣與你吃?”
  魯智深第二次買酒時,山下小酒店的老板對他說:“師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裏的,長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們賣酒與寺裏僧人吃了,便要追小人們的本錢,又趕出屋。因此,隻得休怪。”
  可想而知,文殊院的副業規模有多大,魯智深後來去的大相國寺,副業規模也不算小,拿魯智深管的那個菜園來說,就好大一片,除了能夠“每日教種地人納十擔菜蔬”給寺院用之外,還能養活在菜園所有的員工,以及二三十個把菜園當成自己“衣食飯碗”的潑皮。然而,真正具備佛性的魯智深對寺院的多種經營是不屑一顧的,從他的話中就能看出:
  
  智深便道:“本師真長老著灑家投大刹討個職事僧做,卻不教僧做個都寺監寺,如何教灑家去管菜園?”
  《水滸傳》第五回
  
  《東京夢華錄》記載,大相國寺每月還有五次實行開放交易,每一次都能吸引很多人過來,場麵熱鬧的很:
  
  大三門上皆是飛禽貓犬之類,珍禽奇獸,無所不有。第三門皆動用什物,庭中設彩幕露屋義鋪,賣蒲合、簟席、屏幃、洗漱、鞍轡、弓劍、時果、脯臘之類。近佛殿,孟家道冠王道人蜜煎,趙文秀筆及潘穀墨,占定兩廊,皆諸寺師姑賣繡作、領抹、花朵、珠翠頭麵、生色銷金花樣襆頭帽子、特髻冠子、絛線之類。殿後資聖門前,皆書籍、玩好、圖畫及諸路罷任官員土物香藥之類。後廊皆日者貨術傳神之類。寺三門閣上並資聖門,各有金銅鑄羅漢五百尊、佛牙等,凡有齋供,皆取旨方開三門。左右有兩瓶琉璃塔,寺內有智海、惠林、寶梵、河沙東西塔院,乃出角院舍,各有住持僧官,每遇齋會,凡飲食茶果,動使器皿,雖三五百分,莫不咄嗟而辦。大殿兩廊,皆國朝名公筆跡,左壁畫熾盛光佛降九鬼百戲,右壁佛降鬼子母揭盂。殿庭供獻樂部馬隊之類。大殿朵廊,皆壁隱樓殿人物,莫非精妙。
  《東京夢華錄》
  
  在整個趙宋經濟大盤指數狂跌的時候,隻有寺院這隻績優股連年漲停時。趙宋王朝的最高領導人趙佶自然會看那些和尚不順眼,越來越多的光頭像元寶那樣閃著銀光,晃得他眼睛生疼,這些元寶都是從他口袋裏刨出來的。既然能刨出來,就自然能放回去,或者,放到另外一隻股票上。
  恰好,另外一隻股票的操作人出現在趙佶麵前。
  據史料記載,王老誌原在京東轉運司為書吏,他自稱遇見鍾離真人傳授給他內丹要訣,然後媳婦也不管了,家也不要了,“結草廬田間”,給人治治疑難雜症啊,算算前途鄆城啊,混出了一定名氣。公元1113年,徽宗召王老誌赴京,封他為“洞微先生”,還把他賜給蔡京的房子南園騰出來,讓王老誌常年居住。
  有一種叫王老吉的飲料,據說敗火;這個叫王老誌的道士,在趙佶心中放了一把火。多才多藝的趙佶用皇帝的大印當作麥克風,衝王老誌唱道:“你就像那冬天裏的一把火,熊熊火焰照亮了我!”
  
  公元1113年冬天,趙佶經常夢見被太上老君召見,對他說:“汝以宿命,當興汝教。” 於是,他懷著振興道教的理想寫了《天真降臨示見記》,下詔求道教仙經於天下。郊祀時,他又和大臣們一起看見了空中樓閣,更感覺自己的是天神降臨。於是訪求道教經典,建“道學”,修建道教宮觀,塑造老子聖像。據《周公解夢》所說:“夢見道士者,有(變)起。”,果不其然,公元1113年,藝術家趙佶一個夢後,就成了道士趙佶,變成了幾年後的“教主道君皇帝”。趙佶一度命令佛教和道教合流,改寺院為道觀,並使佛號、僧尼名稱都道教化。這給予佛教很大的打擊。
  趙佶在公元1113年看到的空中樓閣,用科學的解釋可能是海市蜃樓。或者連海市蜃樓都沒有看見,當然,大臣們也不可能看見,但他們異口同聲稱讚的空中樓閣隻不過是一件皇帝的新衣,改做了皇帝的道袍。
  
  這一年,並不僅僅隻是中國的皇帝修道觀,柬埔寨國王蘇魯亞巴爾曼二世也修神廟,並且修了世界上最大的神廟——吳哥窟。吳哥窟用高棉話來翻譯就是“王者之廟”,看來那一撥王集體都好這個。也不能全怪道士王老誌。
  
  王老誌是濮州人,濮州是今天的山東鄄城,因此,他和宋江、晁蓋等人可以算得上老鄉。後來的一百單八將中,竟也有一個道士的祖籍在濮州,就是跑到徐州芒碭山打劫的混世魔王樊瑞。
  真正的混世魔王是王老誌,盡管他在影響了趙佶之後的第二年就死了,但卻成就了趙佶一輩子的信仰,起到了混世的作用。相比而言,樊瑞道士的綽號就虛了,還不如另一名道士公孫勝。不過,公孫勝道士也和樊瑞道士一樣,沒幹過什麽好事:先是見財起意,又是合夥搶劫,然後落草為寇,和別人一起打家劫舍。
  《水滸傳》中公孫勝一出場,是來找晁蓋商議劫生辰綱,對晁蓋說:“此一套富貴,不可錯過!古人雲∶‘當取不取,過後莫悔。’保正心下如何?”
  這哪像一個出家人說的話?受人景仰的“入雲龍”和流落江湖的“赤發鬼”在本質有什麽區別?關於生辰綱,我一直有個懷疑:道士本應隱居山林,不問世事,當時也沒有報紙和互聯網,公孫勝的消息怎麽會這麽靈通?
  史料記載,公元1114年,“宋令各路選宮觀道士十人送京講習”,不知這些人被選拔到首都開會、做報告的道士中是否有公孫勝,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開“道代會”時知道的這塊每年一度的肥肉,若當真如此,他在一年後和晁蓋合夥搶劫生辰綱的那次就已經不是初犯,隻不過因為第一次組織嚴密,官府沒有破案罷了。
  公元1115年,楊誌押送生辰綱前,梁中書還在躊躇:“上年收買了許多玩器並金珠寶貝,使人送去,不到半路,盡被賊人劫了,枉費了這一遭財物,至今嚴捕賊人不獲,今年叫誰人去好?”
  上一年被劫,這一年也被劫,天下道士的老大趙佶是天下百姓最難逃的一劫。
  
  有一位在公元1113年的鹹陽出生的道士,在今天的名氣比王老誌大得多。很多聽說這個道士的名字都是因為一部武俠小說,這人在第一屆華山武術比賽中獲得冠軍,獎品是一本《九陰真經》,他還收了七個徒弟,設計了個不怎麽管用的天罡北鬥陣。
  他就是全真教創始人王重陽。全真教也屬於道教教派,汲取儒﹑釋部分思想,聲稱三教同流,主張三教合一。以《道德經》、《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孝經》為主要經典,教人“孝謹純一”和“正心誠意,少思寡欲”。早期以個人隱居潛修為主,不尚符籙,不事黃白之術。
  在《射雕英雄傳》和《神雕俠侶》中,有一個全真教道士特別招人待見,就是王重陽的師弟周伯通,雖瘋瘋癲癲,但境界比公孫勝、樊瑞這些道士不知高了多少。
  公元1113年,比王重陽年齡要小的老頑童周伯通尚未出生,小霸王周通桃花山老大的位置很快不保;少華山上的朱武不再擔心他去華陰縣搶糧食會受到史家莊人的阻礙;東京的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正在和娘子過著一種平庸、幸福的生活,唯一的遺憾就是結婚兩年了還沒有孩子,他後來被迫落草的梁山已聚集了一群不成氣候的強盜,為首的是一個想把那裏當作世外桃源的讀書人。
  


  第三章 1114年
  
  公元1114年,即趙宋王朝的政和三年。《水滸傳》中,這一年三月上旬,魯智深從山西五台山到達東京大相國寺,並於三月二十八日結識了林衝。五月初,林衝被高俅陷害,在發配滄州的路上,被魯智深相救。從月亮的形狀來看,林衝棒打洪教頭是在這年七月中旬發生的事,十一月中旬,林衝在山神廟殺了要致他死地的陸謙,經柴進推薦到梁山,已是暮冬。
  
  (一)在寒冷的冬天裏
  
  很多人回想起公元1114年的冬天時,都認為冷得離奇。曆時一年多才建好的東京延福宮,屋脊上的雪有三層被子那麽厚。滄州大軍草料場的房子被雪生生壓塌,使新來的看守沒有了睡覺的地方。那些藏在梁山泊蘆葦蕩裏的小船,甲板凍得咯咯作響,船上的小嘍囉輪流站崗,等待主人隨時發出的號箭。
  嘍囉甲:“媽的個逼,想不到當了土匪還得受這般罪。”
  瑟瑟發抖的嘍囉乙安慰嘍囉甲:“沒,沒辦法,誰,誰讓你當初強,強奸了地,地主家的丫環……”
  嘍囉甲不服氣,咳出一口痰來,本想吐到水裏,沒想到一陣北風卷來,這口痰在風中折了一個弧線,正落在嘍囉丙的腳麵上。
  “我操你娘!”嘍囉丙大罵了一句,緊挨著他打盹的嘍囉丁一個哆嗦醒了,以為嘍囉丙罵的是他,一巴掌扇到嘍囉丙的臉上。
  “你個偷雞賊,也敢打我!”嘍囉丙揪住嘍囉丁的頭發,一邊用膝蓋猛搗嘍囉丁的臉一邊喊:“老子可是殺過人的!”
  等嘍囉丙打了半天,在一旁看熱鬧的嘍囉甲和嘍囉乙才說話,先是對嘍囉丙說:“算了,你也別逞能了,不就是為搶一對金手鐲子弄死個老太太嗎。”又對嘍囉丁說:“都五更了,你還睡哪門子覺啊。”恰在此時,一支響箭從他們頭頂呼哨而過。
  在朱貴放了山寨的號箭不久,林衝就看到“對過蘆葦泊裏,三五個小嘍羅搖著一支快船過來,徑到水亭下。”
  
  朱貴當時引了林衝,取了刀仗行李下船。
  小嘍羅把船搖開,望泊子裏去,奔金沙灘來。到得岸邊,朱貴同林衝上了岸。小嘍羅背了包裏,拿了刀仗,兩個好漢上山寨來。那幾個小嘍羅自把船搖到小港裏去了。
  《水滸傳》第十回
  
  嘍囉丙一邊搖船,一邊怒視鼻青臉腫的嘍囉丁,心裏卻是得意的。嘍囉丁低著頭,眼睛的餘光看到了嘍囉丙腳麵上有一塊碧玉般的東西,嘍囉甲吐出的那口痰已變為一快綠色的冰。
  
  公元1114年的冬天冷得離奇,很多人熱乎乎的心都凍成了冰涼的秤砣。
  對宋徽宗趙佶來說,一個軍官的叛逃並不會影響他賞雪的心情。林衝的事他大概知道一些,也沒有心思去問,一個既不會踢毬又不懂書法的軍官,就算落草為寇,對朝廷也沒有多大影響。可是,另一個叛逃的軍官卻讓他大傷腦筋。
  這一年十二月,環州定遠大首領李訛(口移)投靠西夏,並且,他不是一個人,而是帶了屬下一萬兵馬。西夏專門修築了一座臧底河城。
  李訛(口移)本來就是西夏人,這不假,但他那時候是在趙宋集團工作,吃得是趙宋集團撥的軍糧,拿的是趙宋集團薪水,怎麽會突然跳槽到趙宋集團的主要競爭對手西夏有限責任公司去了呢?
  據《宋史》卷四八六《夏國傳》(下)記載,李訛(口移)在叛逃前,給西夏有限責任責任公司的人力資源部總監——統軍梁哆(口夌)寫了封信,信的原文是:
  
  “我居漢二十年,每見春廩既虛,秋庾未積,糧草轉輸,例給空券,方春未秋,士有饑色。若卷甲而趨,徑搗定遠,唾手可取,定遠既得,則旁十餘城不攻而下矣。我儲穀累歲,闕地而藏之,所在如是,大兵之來,鬥糧無齏,可坐而飽也。”
  《宋史》卷四八六
  
  大宋的兵連溫飽也沒法解決,自然沒什麽戰鬥力。李訛(口移)說的都是事實,去年還當軍官的魯智深深有體會,三天兩頭為喝酒喝茶賒賬,何況小兵。李訛(口移)的信相當於一份策劃書,主要圍繞著吃不飽的問題做文章,針對性很強,操作性也很強,引起了新公司領導的重視,高薪跳槽成功。在這份策劃書的背後,則流露著他對趙宋集團部隊管理重重弊端的失望。
  
  趙佶怒了,用正宗的河南話罵道:“李訛(口移)你個鱉孫!俺養了恁二十多年,恁拍拍腚就走嘞,沒教違約金不說,還帶走那麽些人!俺要不給恁點顏色看看,恁還以為俺隻會給畫上顏色嘞!”
  於是,善於上色的童貫被命為陝西、河東、河西經略使,發重兵反擊西夏。由於帶的兵多,剛開始還挺順利,在第二年春天,一度攻占清水河北界和卓羅城。到了攻臧底河城的時候就不行了,“大敗而還,喪師萬餘”,還讓西夏乘勝反擊,大掠蕭關。
  《宋史》卷八十七《地理三》載:“保安軍之北,兩界上有洑流名臧底河,夏人近是築城,為要害必爭之地。”
  不過,這座地勢險要的臧底河城後來還是被攻下了,攻下此城之人不是童貫,而是老種經略相公種師道。
  童貫經略公公不行。在《水滸傳》中,童貫後來帶八十萬大軍攻打梁山,被殺得隻身逃回。回頭想來,如趙佶采取“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把“攘外”的種師道調回來鎮壓宋江等人,恐怕很輕鬆就能“安內”。那時,已無奈落草的魯智深和自己曾經的領導種師道對決於沙場,不知有何感慨?萬人陣前,光著膀子騎一匹火炭赤馬衝出的九紋龍竟要和自己的師父王進拚個你死我活,又將是何等慘烈?
  還好,他們遇上的隻是童貫經略公公。
  
  童貫經略公公打仗水平並不怎麽樣,卻是中國曆史上最著名的太監之一,並創了幾項太監之最,可惜那時候沒有吉尼斯世界紀錄,不然他能領到好幾個證書,上麵分別寫著:世界上掌握國家兵權時間最長的閹人;世界上獲得爵位最高的閹人;世界上第一個代表國家出使的閹人;世界上唯一一位被冊封為王的閹人等等。
  這閹人的經曆夠傳奇的,若用據說比較流行的“知音體”寫他的生平:中國式人妖曾是戰爭英雄,誰把他的腦袋掛上城頭?
  童貫入宮時,拜同鄉、前輩宦官李憲為師。李憲是神宗朝的著名宦官,在西北邊境上擔任監軍多年,頗有些戰功。童貫讀過四年私塾,有些經文根底;跟隨李憲出入前線,又打下了軍事上的根基,很有點能文能武的味道。
  藝術家趙佶當皇帝後,經過蔡京的推薦,童貫通過花石綱,得到了趙佶的重用。由於童貫在李憲門下時,曾經十次深入西北,對當地的山川形勢有了一定了解。所以在對西夏的戰爭中,趙佶曾令童貫監軍,也打過一些勝仗。加上童貫能說會道,有一定說評書的天賦,向趙佶匯報的時候知道哪裏該渲染,哪裏該省略,哪裏該留個包袱,哪裏該設個扣,愣是把趙佶忽悠得團團轉。
  據《宋史》卷四六記載“貫握兵二十年,權傾一時”。因為在趙佶眼裏,童貫和韓信的差別隻是一個的事。
  直到宋欽宗當皇帝的時候,才認識到童貫的問題,下令處死了童貫,那是在公元1126年。
  
  據說,童貫被閹的時候,已經快二十歲了。《宋史》卷四六記載,童貫的身體很魁梧,“頤下生須十數,皮骨勁如鐵,不類閹人。有度量,能疏財。後宮自妃嬪以下皆獻餉結內,左右婦寺譽言日聞。寵煽翕赫,庭戶雜遝成市,嶽牧、輔弼多出其門,廝養、仆圉官諸使者至數百輩。”
  從仗義疏財,結交天下朋友的角度,童貫並不比《水滸傳》中的宋江、柴進、晁蓋那些人遜色,估計他要是真走投無路了,在梁山上混把交椅肯定沒問題。可惜他被宋欽宗處死的那年,梁山的山還在,人卻散了,組織不起來劫大牢、劫法場的隊伍,否則,憑他的威望,流落江湖,肯定有不少人見了“納頭便拜”,然後說:“久仰童貫哥哥大名,真想煞小弟了!”
  
  公元1114年,最早進入冬天的是中國北部的淶流河畔,才九月份,氣溫就已經降到了零度以下,一個莊嚴的儀式在那裏舉行。為首的人慷慨陳辭:“世事遼國,恪修職貢,定烏春、窩謀罕之亂,破蕭海裏之眾,有功不省,而侵侮是加。罪人阿疏,屢請不遣。今將問罪於遼,天地其鑒佑之。”
  儀式結束後,完顏阿骨打領著兩千五百名女真人完顏阿骨打率軍渡河,撲向遼國重鎮寧江。遼國的天怍帝正在慶州射鹿呢,聽說那個不跳舞的家夥造反了,沒怎麽當回事,派遣海州刺史高仙壽率渤海軍援助寧江,結果與銳氣正盛的女真人在今天的伯都納古城東遭遇,完顏阿骨打見渤海軍士氣高昂,果斷命令屬下佯裝撤退,誘其追擊,女真人邊退邊戰,完顏阿骨打見時機成熟,一聲令下,女真人突然反擊,射殺其大將耶律謝十,渤海軍猝不及防,倉皇潰逃,十死七八。女真人乘勝直逼寧江州城,守軍出擊,結果被異常驍勇的女真人全部斬殺殆盡。
  直到此時,這名像趙佶酷愛藝術那樣酷愛打獵的遼國皇帝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暫時終止了自己打獵計劃。
  但他已成為被完顏阿骨打盯準了的獵物。
  
  打獵真的一件很威風的事,公元1114年,林衝在離滄州不遠的地方就曾見過一簇剛剛打獵歸來的人馬:
  
  人人俊麗,個個英雄。數十匹駿馬嘶風,兩三麵繡旗弄日。粉青氈笠,似倒翻荷葉高擎;絳色紅纓,如爛熳蓮花亂插。飛魚袋內,高插著裝金雀畫細輕弓;獅子壺中,整攢著點翠雕翎端正箭。牽幾隻趕獐細犬,擎數對拿兔蒼鷹。穿雲俊鶻頓絨絛,脫帽錦雕尋護指。風利,就鞍邊微露寒光;畫鼓團,馬上時聞響震。鞍邊拴係,無非天外飛禽;馬上擎抬,盡是山中走獸。好似晉王臨紫塞,渾如漢武到長楊。
  《水滸傳》第八回
  
  就是把打獵說的跟打麻將自摸似的,這時的林衝也沒有打獵的心情。重重的木枷銬住了他的無人知曉的心事,野豬林裏險些死於非命的驚險還讓他心神未定。最令他惦記的,是自己起程時在路邊哭昏了的娘子,他看著鄰居家的婦人攙扶著娘子一步一步往回挪,他沒有說再見,心裏想的是永別。
  


  (二)白虎堂大案花了多少銀子
  
  公元1114年,著名的白虎堂案在開封府開庭。該案原告和被告都下了血本,但最終也沒有達到自己想要的目的,反而兩敗俱傷。不過,的確有人在此案中得到了好處,那就是吃了原告吃被告的執法人員。
  我們來算筆賬,算算都有哪些和此案有關的執法人員從中得到了好處,各自得了多少:
  
  1、 開封府工作人員 三千兩白銀以上
  
  在《水滸傳》中,林衝關進大牢後,並沒說林衝家人使錢的具體數目,隻寫“自來送飯,一麵使錢。林衝的丈人張教頭亦來買上告下,使用財帛。”究竟花了多少,比較難說,可以參考後來武鬆入獄後,施恩使銀子的一些細節:
  
  節級:一二百兩
  
  施恩將了一二百兩銀子,徑投康節級,卻在牢未回。施恩教他家著人去牢裏說知。
  《水滸傳》第二十九回
  
  孔目:一百兩
  
  施恩相別出門來,徑回營裏,又尋一個和葉孔目知契的人,送一百兩銀子與他,隻求早早緊急決斷。
  《水滸傳》第二十九回
  
  牢子:三四十兩
  
  且說施恩於次日安排了許多酒饌,甚是齊備,來央康節級引領,直進大牢裏看視武鬆,見麵送飯。此時武鬆已自得康節級看覷,將這刑禁都放寬了。施恩又取三二十兩銀子,分與眾小牢子……過了兩日,施恩再備些酒食錢財,又央康節級引領入牢裏,與武鬆說話。相見了,將酒食管待,又分了些零碎銀子與眾人做酒錢。
  《水滸傳》第二十九回
  
  總的算了一下,施恩在武鬆從案發到出結果期間,一共花了三百兩銀子左右。要知道,武鬆犯得是偷竊罪,原告張都監隻不過相當於地方武裝部的團級幹部。而林衝犯的是竊聽國家軍事機密罪和刺殺國家軍委最高領導人未遂罪,這兩條罪加起來,都夠槍斃十五分鍾的。所以,林衝家花的銀子絕不能少於三千兩。
  
  2、刑警董超、薛霸 一百四十二兩白銀左右
  
  在此案中,原告高俅最大的失算就是不應該盲目相信自己的權勢足以壓倒一切。在該案開庭之前,他沒有想到派人打點,所以案件的判決結果對他來說並不理想,他才“情知理短,又礙府尹,隻得準了。”為了致林衝以死地,他隻好在押送犯人的警察董超、薛霸下血本。原告林衝這邊也在董超、薛霸身上使了不少銀子,所以,這兩個警察一趟押送犯人的公務下來,每人得了七十多兩白銀:
  
  林衝老丈人給的二十兩
  
  酒至數杯,隻見張教頭將出銀兩齎發他兩個防送工人已了。
  《水滸傳》第七回
  
  此處沒說具體數目,參考武鬆發配時,施恩“取十來兩銀子,送與他兩個公人。”估計林衝老丈人至少要出二十兩。
  
  陸謙給的一百兩
  
  酒至數杯,那人去袖子裏取出十兩金子,放在桌上,說道:“二位端公各收五兩,有些小事煩及。”
  《水滸傳》第七回
  
  這十兩金子按照當時的兌價,應該在一百兩銀子左右,黑市還可能更貴。
  
  林衝一路請飯五兩
  
  林衝也把包來解了,不等公人開口,去包裹取些碎銀兩,央店小二買些酒肉,糴些米來,安排盤饌,請兩個防送公人坐了吃。
  ……
  林衝看時,腳上滿麵都是燎漿泡,隻得尋覓舊草鞋穿,那裏去討,沒奈何,隻得把新草鞋穿上。叫店小二算過酒錢,兩個公人帶了林衝出店,卻是五更天氣。
  《水滸傳》第七回
  
  
  魯智深給的二三兩
  
  魯智深又取出一二十兩銀子與林衝;把三二兩與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鳥,本是路上砍了你兩個頭,兄弟麵上,饒你兩個鳥命。如今沒多路了,休生歹心!”
  《水滸傳》第八回
  
  柴進給的十五兩
  
  便叫莊客取十兩銀來。當時將至。柴進對押解兩個公人道:“小可大膽,相煩二位下顧,權把林教頭枷開了。明日牢城營內,但有事務,都在小可身上。白銀十兩相送。”
  ……
  又將銀五兩齎兩個公人,吃了一夜酒。
  《水滸傳》第八回
  
  滄州監獄:差撥十二三兩,管營五兩
  本來,按照行價,這名獄警應該和監獄長一樣,隔、各得五兩。這是林衝的獄友告訴他的:“若要使得好時,管營把五兩銀子與他,差撥也得五兩銀子送他,十分好了。”林衝會做事,先是取了五兩銀子給差撥:
  
  “差撥哥哥,些小薄禮,休言輕微。”
  差撥看了,道:“你教我送與管營和俺的都在裏麵?”
  林衝道:“隻是送與差撥哥哥的;另有十兩銀子,就煩差撥哥哥送與管營。”
  《水滸傳》第八回
  
  完事之後,差撥把管營那份扣了五兩:
  
  原來差撥落了五兩銀子,隻將五兩銀子並書來見管營。
  《水滸傳》第八回
  
  林衝得了一個好差使,又給了差撥二三兩:
  
  林衝道:“多謝看顧。”又取三二兩銀子與差撥,道:“煩望哥哥一發周全,開了項上枷更好。”
  《水滸傳》第八回
  
  後來陸謙又給了管營和差撥共一帕金銀,具體數目不詳,可拿了那麽多銀子,差撥和管營啥事也沒辦成。
  
  一個白虎堂案件在公元1114年至少花了三千一百六十兩白銀,這還不包括案件的訴訟費、公人的差旅費、犯人的木枷費等正常開支,隻是官吏的灰色收入。這三千一百兩白銀數目極其龐大,《宋史》及《續資治通鑒》均提到自真宗朝開始因白銀存量偏少,銀價不斷上漲,基本上是兩千個以上的銅錢當銀一兩。根據《宋史食貨誌》提到“熙、豐以前,米石不過六七百”和《宋史職官誌》“每鬥(米)折錢三十文”的記載,以兩千個銅錢折銀一兩計算,當時的米價一石米需要三百到六百銅錢,一兩銀子基本上可以買到四到八石大米,再以宋代一石米相當於現在六十六公斤計算,一兩銀子相當於人民幣一千多元,三千一百六十兩白銀就是三百一十六萬人民幣,和現在某些被法辦的幹部的貪汙的公開數字相當。
  



  (三)假如林衝沒有娘子
  
  公元1114年冬天,一直梁山負責引渡的嘍囉乙接到了一個臨時任務,他心裏不太情願。他本是曹州楚丘縣一個賣燒牛肉的,隻因二斤生牛肉才能煮成一斤熟牛肉,還賣不上價錢,出於節約成本的考慮,便偷了幾隻牛在家,誰料被牛的主人發現,官司上身,一念之下,跑到梁山落草。這次他一聽要殺人,有點害怕:“我,我,我沒殺過啊。”
  “不是讓你殺,是讓他殺,你帶路,把船渡過去。”一個首領對他說。
  既然這樣,不能不去。嘍囉乙帶著新來的這名看上去有三十四五年紀的男子,在山下一條僻靜小路上等了一天,連個過往的人影也沒看到。
  “你,你,你殺過人沒有?”嘍囉乙壯著膽子,問了一句。
  “你呢?”
  “殺,殺,殺過牛。”嘍囉乙說:“沒,沒殺過人。”
  “你沒有交過投名狀嗎?”
  “上,上山的時候,給四個老大送了四十斤燒牛肉。”嘍囉乙說:“我們縣的燒牛肉,有名。”
  第二天早晨,他們倆又下了山。
  “去南山路等吧,那,那裏人多。”嘍囉乙說。
  正午時分,一下子過來三百多人。“組團來的,不好宰。”嘍囉乙隻好和他繼續等,等到天黑,再無人過來:“這,這地方一般人不敢來,怕挨宰。”
  
  林衝對小嘍羅道:“我恁地晦氣!等了兩日,不見一個孤單客人過往,如何是好?”
  《水滸傳》第十回
  
  嘍囉乙暗自慶幸自己做燒牛肉的手藝,倘若不會這個,恐怕也要交什麽投名狀,剛聽說這人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那麽大的官都要交,我豈不更要交,真是“三生萬幸,萬幸萬幸萬萬幸。”
  第三天,他們倆到了東山路邊的一片林子裏,眼看又到了中午。
  
  時遇殘雪初晴,日色明朗。林衝提著袞刀,對小嘍羅道:“眼見得又不濟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隻得往別處去尋個所在!”
  小校用手指道:“好了!兀的不是一個人來?”
  林衝看時,叫聲“慚愧!”
  《水滸傳》第十回
  
  嘍囉乙看到的那個人遠遠地從山坡下走來。林衝的眼睛越來越紅,滿臉都是殺氣在穿插、遊動,這種殺氣在他臉上已經消失了很多年了,和在山神廟裏見到陸謙等人時的殺氣完全不同,他這次麵對的是一個和自己素昧平生的人,他自己都不知道,這種殺氣究竟從何而來。
  世間能化解林衝這種殺氣的,唯林娘子一人。
  
  都道那林衝性格懦弱,凡是忍讓,事實也許並非如此。
  《水滸傳》中林衝出場,形容林衝的形象為“豹頭環眼,燕頷虎須,八尺長短身材。”
  “豹頭環眼”是多麽凶狠威嚴的一種表情啊。這個詞最早出在元代無名氏所寫的《博望燒屯》第二折:“我也不信,我豹頭環眼,倒拿不住一目的夏侯惇”。在《三國演義》中,張飛出場時,形容張飛的話就是“身長八尺,豹頭環眼,燕頷虎須”。
  和張飛的身材和模樣基本相同的林衝,卻“頭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後兩個白玉圈連珠鬢環”,手裏邊還拿著一把紙折扇子。可想而知,這個造型是有點滑稽的,就好比泰森穿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腋窩夾一小皮包那樣。
  按照常理,林衝這身文縐縐的打扮,應該是林娘子操持的。不過,這也僅僅是表麵的一種反映,事實上,林娘子不光為林衝操持了衣服,讓一名習武出身的莽漢看上去文質彬彬,還用自己的溫良賢淑感化了林衝,讓林衝的性格從粗魯到細致,從火爆到平和。
  也許就在三年前,林衝不但和張飛外型相似,脾氣也和張飛一樣。麵對調戲自己老婆的高衙內,直接就“性發,便欲殺之”,怎麽會“先自手軟了”呢?
  刺配滄州前,林衝對嶽父說:“自蒙泰山錯愛,將令愛嫁事小人,已至三載,不曾有半些兒差池。”
  如果從相反的角度去理解這句話,林衝在娶林娘子之前,大概是會三天兩頭鼓搗出點什麽差池的。《水滸傳》中的一些細節證明,林衝其實也是個危險人物,比如他被陸謙騙後,“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徑奔到樊樓前,去尋陸虞候。”陸謙不敢回來,林衝就在陸謙家門口“一連等了三日”。作為一名懂法度的軍官,林衝卻做出和流氓打架性質差不多的事,完全喪失了理性,多容易“出差池”啊。如果那時恰好撞上陸謙,林衝即便不殺人,至少也犯會故意傷人罪,高俅也用不著再搞別的把戲了,直接把林衝拿下,多省事。
  類似於這樣違反亂紀的事,林衝以前一定也沒少做過,隻不過因為沒做太出格,家裏也有點門路,父親是部隊的提轄,多少有些勢力,自己長大了也在部隊工作。成長背景就像王朔小說中那些部隊大院裏的孩子一樣:“我爸就是一綠軍裝,我媽就是一呢大衣,我是當兵卵長大的”。一個個都沒少打了架,林衝武藝又好,怎麽著也得是個孩子頭,為朋友兩肋插刀,什麽事都混不吝。
  在滄州,林衝遇到的那個酒生兒李小二,就因為“當初在東京時,多得林衝看顧;後來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錢財,被捉住了,要送官司問罪,又得林衝主張陪話,救了他免送官司,又與他陪了些錢財,方得脫免;京中安不得身,又虧林衝齎發他盤纏。”所以稱林衝為恩人。
  當然,李小二後來是改過自新了,可當初偷店主人家錢財也屬於盜竊罪啊,林衝對待這件事情的態度上明顯有包庇之嫌,說明林衝確實並不屬於特別循規蹈矩的人。
  林娘子是怎麽改變林衝這種性格的呢,《水滸傳》中盡管對林娘子著墨不多,但總能看出她是個不一般的女人,尤其是在相夫上。
  在林衝找陸謙報複前,林娘子勸他:“我又不曾被他騙了,你休得胡做。”並一再苦勸,不肯放林衝出門。金聖歎評點此處說:“隻一‘勸’字,寫娘子貞良如見,若是淫浪婦人,必然要哭要死,要丈夫為其報仇也。”
  多好的媳婦啊,處處為丈夫著想,自己受了性騷擾,寧可忍了,也不能讓丈夫冒險。
  一向喝醉了酒天不怕地不怕的魯智深對林娘子也十分敬重。林娘子第一次被高衙內調戲的時候,他衝林衝都大聲吆喝:“你卻怕他本管太尉,灑家怕他甚鳥!俺若撞見那撮鳥時,且教他吃灑家三百禪杖了去!”被勸回去時,卻衝林娘子連聲道歉:“阿嫂,休怪,莫要笑話。”野豬林和林衝一別,直到三山聚義時,再見林衝,問的第一句話就是:“灑家自與教頭別後,無日不念阿嫂,近來有信息否?”
  林娘子身上得有多大魅力?三年的時間就能把張飛改變成林衝,要是給她三十年時間,能把林衝改變成林語堂。
  但是,上蒼沒有給她那麽長時間,讓她和心愛的林教頭一起慢慢變老。
  公元1114年六月底,林衝刺配滄州前,給林娘子寫了一封休書,讀的人肝腸寸斷:
  
  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為因身犯重罪,斷配滄州,去後存亡不保。有妻氏年少,情願立此休書,任從改嫁,更無爭執;委是自行情願,並非相逼。恐後無憑,立此文約為照。
  《水滸傳》第七回
  
  公元1114年冬天,林衝在梁山落了草。第二年秋天,他殺了寨主王倫,派人回東京接娘子,方知娘子自縊的消息。在王倫下麵的第四把交椅坐立不安的林衝,從上山開始就有殺了王倫的念頭,可每每想起娘子那一再的苦口婆心,就按捺住滿腔怒火,把雪亮的解腕尖刀按到自己的肋骨縫裏。
  他雖然寫了休書,但認定了娘子會等他,等他哪一天發達了,便去東京接她。
  林娘子也曾這樣想,像《大話西遊》中的紫霞仙子那樣,癡癡望著天空,喃喃道:“我的心上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她會駕著七色的雲彩來接我……”
  她猜中了開始,沒有猜中這結局。
  
  這一天早晨,殘雪初晴,和父親一起吃了半張炊餅,林娘子說:“我想去休息。”
  然後,她回到自己的屋子裏,把門關好。
  門閂是昨天新換的,過去的門閂前天被高衙內的人撞斷了。上次高衙內過來,告訴她林衝在野豬林被野豬吃了,她不信;這次高衙內又告訴她,林衝在滄州草料場被燒死了,她還是不信。高衙內要剝她的衣服,她就喊,父親被高衙內的人綁在了隔壁,沒法救她,她就取出準備好的剪刀,對準自己的咽喉……
  林娘子站在凳子上,從枕下取出一條林衝的腰帶,搭到房梁上,係了個死結。
  把凳子蹬翻之前,林娘子說了她這輩子的最後一句話,像唱戲的念白那樣:“官人,我等不了你了。”
  
  公元1114年冬天特別冷,一個殘雪初晴的早晨,林衝藏在梁山東山路邊的一片林子裏,等待投名狀的到來,有那麽一個瞬間,他忽然想:“如果春天來了就好了,娘子還在東京城外的路口默默等著我,每日折一枝楊柳。”
  林衝不太喜歡戲,林娘子喜歡,常讓林衝陪她去勾欄,看一場又一場的連台戲。有一年七夕,他陪娘子去看《目連救母》,那出戲特別長,一直到七月十五才結束。林娘子每天都要林衝陪他一起去,林衝每次去時心裏都叫苦不迭,卻又不便薄娘子情麵;每次去了都想提前退場,可當他側目看到林娘子看戲時入神的表情,以及那雙因專注而更加迷人的眼睛時,心裏繃緊的弦猛然就鬆了,就變得氣定神閑,像是剛剛泡了個熱水澡那般舒服,就輕輕摟一下娘子的肩膀,或者握一握林娘子的小手,覺得自己無比幸福。
  林衝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投名狀的生死存亡關頭,他為什麽會忽然想起曾經和娘子一起看戲時的場景:舞台上的人吱吱呀呀地唱著,娘子一會微笑,一會熱淚盈眶。想著想著,他按在刀把的手漸漸鬆了,竟模仿勾欄裏唱戲的人,輕輕哼了兩句,用帶著點河南口音的官話含混地吐字,調也不知道走到哪裏去了:“世事看透,江湖上潮起潮落,什麽恩怨過錯,在多年以後還是讓人難過,心傷透……娘子還在等我,淚不休,語沉默。娘子,娘子,娘子依舊每日折一支楊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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