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萬塊錢的夢想
時不時會有網絡上讀到我的小說的網友跟我說,出書吧!那一瞬間三萬塊錢就像一塊巨大的雲朵緩緩飄過我的天空。
說起來,三萬塊人民幣應當很便宜了。這是三年以前我回國打聽到的最低價位(不是為我自己,是為一位朋友打聽)——自費出版一本正規出版社有正規書號的書,一般市場價格應當是五萬塊。不過現在錢這麽不值錢,大概這個數字已經又漲高了。
就以三萬塊錢作為夢想的最低價來仰望吧。對於夢想,我喜歡用“仰望”這個詞。而現實中,這個夢想也的確對我高高在上——我身無分文很久了。
無論家庭主婦付出的分分秒秒在勞動市場上可以兌換多少貨幣,家庭主婦自身終究是毫無金錢進賬。除非有一天,家庭裏的付出也被納入市場經濟的體係,家庭主婦的勞動,比如整理家務,教導孩子(包括陪伴玩耍,心理溝通和疏導,以及課程學習的輔導),提供餐飯,安全接送等等等等,都被自覺而具有尊嚴地納入人類的經濟意識當中,那時家庭主婦的社會和市場價值才會真正地顯現出來。不過這是全人類家庭主婦的夢,這個夢想的價格應當以光億計。我相信我在活著的時候是看不到這個夢想的實現了。
我曾小心翼翼地跟我丈夫提起這個三萬塊錢的夢想(幸好我對這個夢想不是很熱衷),我丈夫的小圓臉瞬間拉長三倍,還未開口,我已經感受到他內心裏那沉重的被切割的肉痛,就自覺地岔開,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了。對我來說,家庭幸福的夢想比出書的夢想高多多了。
但是不妨礙我偶爾跟朋友提起。有一次跟一位朋友的先生說起來(我先認識她,某天恰巧單獨遇到她先生就沒話找話聊了兩句),這位朋友的先生聽說這個,大手一揮:不就是三萬塊錢嘛,我肯定會為我太太出書的。
他語氣的慷慨和態度的輕鬆讓我嘴巴呈O型,幾乎把他當夢想仰望。
那要是出了書一本也賣不出去,都堆在家裏怎麽辦?我問。這是我丈夫最擔心的(他擔心的多半都是很殘酷的事實)。
堆著就堆著,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輩子出了本書。朋友的丈夫語氣堅定,讓我確信,他是真的會肯為太太花錢出書,即使這種花錢純粹是燒錢。但是既成就了妻子的夢想,又表達了丈夫的愛意,燒點錢算什麽呢——這是我替他補注的思想解釋。
我朋友丈夫的形象自那天起在我內心陡然高大起來。
不過我也擔心他隻是在高談闊論,並不會真的這樣燒錢。這樣燒錢……我也會肉痛的。何況我的那位朋友跟我一樣是家庭主婦(她家隻有一個寶貝),難道家庭主婦跟家庭主婦的待遇差別這麽多嗎?這簡直要讓我有三倍的不平衡了。
純粹出於好奇,我有次主動跟朋友談起她先生的話。朋友說,她先生已經跟她提起了,她說她先生的確是願意花錢為她出書的,可惜曾經文青的她現在完全沒有寫作的欲望。
看她輕描淡寫地說,我替她遺憾得捶胸頓足,催促她:快寫啊,書在等著你呢!
那天同在的還有另一位朋友。她是職業女性。聽到出書這個話題,淡淡一笑,別說三萬人民幣了,就是三萬加幣我也會出。我自己賺錢啊,我可以用自己的錢出。
我聽得眼圈都要紅了——白燒三萬加幣。這個世界的夢想是多麽高低不平啊!
幸好她及時安慰了我一句:可惜我寫不出書啊。
那天回到家跟我丈夫順嘴提了一下幾個女人極具戲劇性的話,說到有人願意三萬加幣出一本書,眼看著他的小圓臉又要變成容長臉,我快速而無聲無息地從他麵前消失。
金錢的確有讓人變臉的法術,我早就知道,但對其始終全無興趣。
忽然就想起我父親,他生前頗有文人的壞習氣,熱愛名聲,喜歡將自己的名字刊登在各種假大空的中國甚至世界名人錄裏去,花錢買也在所不惜。他去世之前諄諄叮囑我,一定要為他畢生的畫作出一本書,這是他一生的心願。那個諾言我在父親去世之後十年才兌現。
那天我一邊從丈夫身邊走開一邊想,幸好我沒有繼承父親的愛好,這一生離一個真正的文人還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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