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盡孝道-寫在亡父周年忌日
爸爸得絕症的噩耗是妹妹告訴我的。妹妹極少給我打電話,所以聽到她的聲音我下意識就覺得大事不妙。她隻叫了一聲哥哥就嗚嗚嗚哭起來。最初我以為她的小家有了什麽變故,便有些責備:“你把話說完再哭好嗎?”待她終於把事情說明白,我的心緊縮了。不過遇事反而冷靜是我的自然反應。我耐心地從妹妹口裏掏出她所有關於爸爸的情況,才轉過來給家裏通話,然後開始考慮種種安排。直到上床後夜深人靜,傷悲才開始匯集、湧升。
爸爸的一生平凡而又平凡。他老人家最大的榮耀是官拜生產隊副隊長,可惜我那時尚年幼,領略不到那一段風光。後來媽媽時不時提起那一段榮光,埋怨老頭子沒趁機撈幾籮筐。其實爸爸沒有媽媽說的那麽笨,隻是爸爸不貪心,並且公私分明,-就是決不撈私人的。農忙時節大家想吃些葷菜而爸爸又沒功夫去弄,他便將就著到集體魚塘借一條,然後叫醒全家下田下地。對一個滿載荷勞作的人來說,幾小時的睡眠損失何嚐不是對生命的蠶蝕!
爸爸不喜也不善指派別人,多是默默地埋頭幹活、聽從別人的指派,這大概是他沒有從副隊長更上一層樓的關鍵。有一年秋季開學,家裏拿不出學費。我就想趁機輟學,爸爸沒招,便要允我。媽媽卻叫爸爸拎些雞蛋去本村的一個遠方表姐,那時聽說她正病在床上,媽媽要以關懷換貸款。有意思的是,這件事生出了意想不到的結果。在一個喜酒場麵,這位表姐抬出我爸爸來數落她的兄弟姐妹:“姨父都提雞蛋去看望我,娘家卻連影子都沒看見一個!”爸爸不知是覺得心中有愧還是受寵若驚,反正隻一旁臉堆憨笑。
爸爸手藝很精,特別是撒漁網。別以為把網張開撒圓就算精了,那還隻是基本功。我老爸能把網撒成扁長、正方、弧形等等,甚至還能教它邊水邊岸成漏鬥狀專門捕捉躲在塘沿的魚。隨著船頭漁網出手,船尾槳葉停搖反擋,一個個奇型怪狀的錐體產生了。看著老爸爸站船頭時的洋洋灑灑,很難想象他是個“落水沉”-一點兒水性也不會。一次,我不慎落水了。爸爸雖奮不顧身,可他不但沒有將我救起,反而得勞動別人救他,成了村裏的一段笑話。
在不到半年時間裏,我第二次回家了。為了不讓爸爸生疑,全家都異口同聲說我是因公出差順路回家過年的。好在爸爸實心眼,換媽媽恐怕不成。回家前還時時耽心爸爸還有什麽意外,-去年臨走時爸爸的那句話現在覺得好沉重:“我恐怕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竭盡全力讓這個春節辦得熱鬧些。幾籮筐煙花燃放了很長一段時間,爸爸拖著虛弱的身子觀看得出了神。想到這一切極可能是爸爸的最後一次,歡樂的氣氛更反襯我內心的悲涼。特別是當爸爸時不時叨嘮著建新房之事的時候,我的淚水直往肚子裏流。
後來的日子裏,爸爸的病情起起伏伏。我甚至還懷疑過醫生的診斷,所以中間還專車送他去省城作了第二次複查。在打聽了多個相同病例以後,覺得唯一可作的就是多準備杜冷丁和其它止痛藥。可是爸爸走得跟其他亡者又不一樣。杜冷丁才打了一針,老頭子就叫我回去。那時,我還笑著告訴他安心養病、病好了好開始蓋樓房呢。心想,我得為您送終奔孝,現在為時尚早。誰想那就是爸爸的遺言了!
機票過了一天多才來,等我趕到時,已經作了三天道場。托現代科學技術的福,電冰棺裏的遺體尚好。聽說爸爸的眼皮還是媽媽幫合上的,望著他老人家,我隻能用淚水無聲地表達我的悲痛和無法彌補的遺憾。不像老媽子,哭得一套一套的,把悼念和傷痛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充分表達。
現在的喪事已不是我兒時記憶裏那麽莊嚴和悲慟,從錄製的CD盤我看到,除了道場,還有文藝表演。後來的出殯路上,也是哀樂與歡歌交錯。而對我來說,氣氛的喜或悲,都沒有區別。我機械似的聽人指揮著走走停停,任溫濕的雨水、苦澀的淚水、價天響的鞭炮、亂七八糟的鑼鼓音樂和一路相送的鄉親們從麵頰、耳旁、眼眶流過。
下午天又放晴了,姑媽弄些白米繞房屋周圍撒播。我知道,這是我們老家的風俗,為的是讓我們全家人免遭陰魂擾亂。誰的陰魂?以前沒想過。現在想來,非亡父莫屬。如果亡人真有那本事,難道想回來看看都不允許嗎?我想出麵阻止,但想想長期住老家屋子的不是我,我還是多跑跑墳地好了。後來又想,也許是為亡人著想,早斷回路早投胎。類似的風俗傳統抑或迷信層出不窮,有的覺得入情理,有的覺得很荒繆,把它們跟爸爸的故去纏在一起胡思亂想。但有一點始終是清醒的:巴望老人家托個夢給兒子,兒子為沒有在最後一刻守候在爸爸身邊好生遺憾!
悼亡父
春秋風雨冬霜雪,
滿臉書時月。
耕田整屋到年邊,
往日無閑從此任長眠。
波濤萬裏陵園路,
憾事難傾訴。
一杯清酒置床頭,
或許亡魂興起作雲遊。
2003年初稿,修改2022年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