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讀張愛玲之一:佟振保這個鳳凰男

來源: Galahad 2007-11-29 15:56:18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0227 bytes)
李安主題超越了張愛玲原著?---開啟《色戒》懸疑迷案的鑰匙

作者:去歲

  佟振保這樣的鳳凰男
  
  王嬌蕊的魅力,在於婦人的性感和嬰孩的頭腦,但她隻是天真,而不是不聰明,在男人麵前,她自有一種機敏智慧和幽默感,這樣,才能做到把調情當才藝。
  
  她一路閱人無數,以至於玩世不恭,卻居然也會馬失前蹄,見到佟振保,她的心就不再是一座可以隨時出租的公寓房子,而是專為他打造的心宅,舊有的經驗全用不上了,她隻懂得一件事,就是,單純地、狠狠地愛他。
  
  書中沒有交代,佟振保何德何能,竟能讓這看盡千帆的女子今是而昨非,放棄所有,為他重新做人。
  
  這正是張愛玲的狡黠,她從來不肯扮演那拙劣的解說者,答案隱藏在話語的叢林裏,讓你從隱約的亮光中去辨認。
  
  佟振保所以能夠越過她的舊愛悌米孫、待她不薄的老公王士洪,以及許多個男子隱晦的影子,進入她的心中,在於,他是那個時代裏的鳳凰男,鳳凰男向來,是這養尊處優,未經過人世滄桑的女子的天敵。
  
  先為不那麽八卦的同學做個解釋,“鳳凰男”是網絡上新流行起來的一個詞,指那種從貧寒人家奮鬥出來青年才俊——雞窩裏飛出個金鳳凰,說起來好像很光榮,但在刁鑽刻薄的網絡上,是帶了幾分嘲諷的。鳳凰男刻苦上進忠厚仁義,那都放在外麵,轉回頭麵對自己最親近的人,敏感會演變成多疑,堅忍會發展成殘忍,因為他們是從最底層博上來的,吃苦不算什麽了不起的事,要是你忍不住喊了痛,他就覺得你的呻吟,是矯揉造作。
  
  但是,從網絡上那麽多激烈的聲討貼來看,那些女子,都是真心實意地愛過鳳凰男的,甚至還放棄了條件更為出色的其他候選人,隻對鳳凰男意亂情迷。那麽,鳳凰男究竟有著怎樣一種魅力呢?
  
  還來說這佟振保,他出身寒微,正常出路,是當學徒做店夥計,一輩子在社會底層打轉轉。但他憑著出色的天分,鋼鐵般的意誌力,從這種命運中掙脫出來,靠讀書出了國,留了洋,眼瞅著混成了一個上等人,不但有了混跡於上流社會的各種技能,還學會了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
  
  比如說,和那個叫玫瑰的富家女交往,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著戀愛的遊戲。玫瑰是可愛的,有點小孩子式的沒心沒肺,佟振保吃不定她,卻覺得自己有點著迷了。可是,在他回國前夕,最後一次約會玫瑰,他分明感到這個女孩子對他的愛,“玫瑰緊緊吊在他頸項上,老是覺得不對勁,換了一個姿勢,又換一個姿勢,不知道怎樣貼得更緊一點才好,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
  
  他沒想到她愛他到這個地步,但是——這是絕對不可以的,玫瑰可愛,卻不符合他對於人生的規劃,他的理想是學成歸國,一點點地朝上混,混成一個大眾眼中的成功人士,和這樣的人生相配的,是一個賢淑貞靜的女子,相比之下,玫瑰的天真浪漫,就是“瘋瘋傻傻”的了。
  
  那個晚上,佟振保發乎情止乎禮,雖然她貼在他身上,哭得稀裏嘩啦,熱情裏裹著絕望,他要怎樣就可以怎樣。但他是用大腦而不是心靈考慮問題的人,他不可以這樣破壞自己的規劃,盡管她不會哭哭啼啼地要他負責,什麽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可是,精於計算的他知道,“怎樣”了,不過是一夕之歡,放在心裏,日後寂寞的時候緬懷一下,不“怎樣”,卻可以作為一項記錄,拿出去跟人誇口,做個現代版的柳下惠,在眾人的佩服中,有一種精神上的滿足。
  
  這樣一種算計,暴露出佟振保的底層特色,劉慶邦的小說《到城裏去》中,那個婦女便有一個觀點,好東西自己吃了,是浪費,送給人家,還落一份人情。一個窮人,是不能把自己的欲望看得太重要的,有限的資源,應該拿出來派大的用場。
  
  因此,佟振保不管是戀愛,還是嫖娼,都繃緊算計這根弦,他第一次去巴黎,被那個妓女耍了,拿了他的錢,卻沒認真辦事,讓佟振保多少年後都耿耿於懷,他裝作愉快地跟朋友吹噓自己的巴黎獵豔,小心地掩藏起那份失落感,隻是日後再嫖,就精明多了,千方百計要嫖得精刮上算。
  
  這樣一個佟振保,是分上半身和下半身的,上半身是後學來的主流經驗,下半身是永遠無法擺脫的寒微底色,兩者加在一起,亦形成一種參差對照,使他整個人顯得複雜、立體,有層次感,某些時候,就會形成一種獨特的魅力。
  
  比如說,他過去的寒微,會讓人心生同情,而他現在的成功,則又讓人敬仰,兩者加在一起,落到有心的女子眼中,就會形成母性的柔情。張愛玲說,女人要崇拜才快樂,可是,若男人太強,各方麵都沒有破綻,讓你隻能夠崇拜,那愛,來得太理所當然,反倒顯得不那麽有力。一個鳳凰男,則是正正好,他能滿足一個女人全部的感情需求,母性的,妻性的,女兒性的。
  
  其次,他們努力刻苦的氣質,會讓她們誤以為他們對愛也是這樣的,他們能拿出來的愛,是真實厚重的,填補了她們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另外,人與人交往,即使撇開物質層麵不說,也是希望能夠從對方那裏得到些什麽,彌補自己的所缺,王子愛上灰姑娘,裏麵未嚐沒有對民間的、底層生活的好奇,而一個鳳凰男,他的來路上擁塞了無盡的艱辛卑微的體驗,這些,對於優裕的女子來說,也是神秘而生動的,單是他的存在,就如一種調劑,克服了她生存狀況的簡單平麵,給了她額外的幸福感與優越感。
  
  好多年前,看路遙的小說,從《人生》到《平凡的世界》,總忍不住要笑,裏麵每一個貧寒的子弟,都能遇到青睞自己的官家小姐,那時覺得這是路遙的YY,可以跟有灰姑娘錯綜的瓊瑤奶奶遙相呼應,現在想來,倒是理所當然。八卦的一句的是,就是張愛玲與胡蘭成,也不能說不是一組小姐與鳳凰男的經典搭配。
  
  王嬌蕊在佟振保麵前也是優越的,她以為佟會對她的青眼,她的愛,她難得的給予感激涕零,以為隻要自己沒問題,他那方麵就沒有問題。但是,這次,她錯了,鳳凰男雖然出身微薄,但並不妄自菲薄,他的每一樣都是很辛苦才賺到的,不會為了一個女子而輕易地撒手。
  
  一旦娶了她,他的江湖名聲就全完了,那一晚,在玫瑰麵前的掙紮與堅忍,換得的好名聲也就此作廢。他不是富家子弟,沒有資本走花花公子的路線,他已經在“標準好人”的路上走了那麽遠,現在,要為一個女人前功盡棄,怎麽可以?
  
  一個“標準好人”的世界,有許多“可以”,又有許多“禁忌”,可以自私,可以無情,可以偽善,甚至可以偶爾去嫖,但不可以在女人上過於認真,對女人太好。張愛玲在一篇散文裏說薛平貴:他致力於他的事業十八年,泰然地將他的夫人擱在寒窯裏像冰箱裏的一尾魚。有這麽一天,他突然不放心起來,星夜趕回家去。她的一生的最美好的年光已經被貧窮與一個社會叛徒的寂寞給作踐完了,他封了她做皇後,在代戰公主的領土裏做皇後!在一個年輕的,當權的妾的手裏討生活!難怪她封了皇後之後十八天就死了。可是薛平貴雖對女人不甚體諒,依舊被寫成一個好人。
  
  佟振保正是這樣的好人,侍奉母親,誰都沒有他那麽周到;提拔兄弟,誰都沒有他那麽經心;辦公,誰都沒有他那麽火爆認真;待朋友,誰都沒有他那麽熱心,那麽義氣,克己。他做人做得十分興頭;喜歡忙得抬不起頭,喜歡把額前披下的一綹子頭發往後一推,眼鏡後的眼睛熠熠有光,連鏡片的邊緣也晃著一抹流光,所以他喜歡夏天,那個汗流浹背忙得不可開交的形象,正對得上他心中的理想。他盤算著,先把職業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後他要做一點有益社會的事,譬如說,辦一貫貧寒子弟的工科專門學校,或是在故鄉的江灣弄個模範的布廠……
  
  在這樣一個完整的體係裏,一個不著調的女人的貿然介入,是突兀的。
  
  這時,王嬌蕊,便不複是可愛的了,她像一塊絆腳石,擋住了他通向好人的路,隔著他,他看見了他的寡母,他們曾相依為命,她在最艱難的情況下,還給他朝英國寄錢,寄包裹,曾幾何時,他和母親有著相同的目標,他們對於那光明的前途未來,都有一種眼含熱淚的期冀,這些,都與王嬌蕊無關。
  
  最終,他放棄了王嬌蕊,娶了孟煙鸝。
  
  孟煙鸝出身普通人家,長得白白淨淨,寬柔秀麗,看上去正是那種簡單的,好控製的,站在男人身後的女人,最適宜出現在男人貌似愧疚實則得意的祭文裏。
  
  按說她和佟振保的世界應該是合拍的,但是,佟振保錯估了一點,他雖然一心想做個“標準好人”,但他的骨子裏未嚐沒有“壞人”的因子,又跑了些江湖,見了些世麵,尤其是淌過玫瑰的洶湧溪流和王嬌蕊的驚濤駭浪,他已經無法像史上的那些“標準好人”,娶個女人回家,放在那裏,是個意思就夠了,他已經變得口味刁鑽。
  
  在從前,祭文中的好女子,隻要能像堂前的一幀條幅,安穩嫻雅地站在那裏就夠了,沒有誰對她們的智商、情趣做要求,但佟振保不同,在他對她那一點少女的單薄美厭煩了之後,她成了一個很乏味的婦人。
  
  他挑剔她,當著眾人的麵,毫不留情地斥責她,而且又開始嫖了,專挑豐肥性感的女人,他刻意地褻瀆著舊日的記憶,我以為,他潛意識中,是在報複自己,報複自己所謂的理性,報複自己曾對自己是那麽的殘忍,那樣沒商量地辜負了自己的心。
  
  不是完全不懊惱的。
  
  這種懊惱在他和王嬌蕊又一次重逢時發展到了極致,是在公交車上,他碰到了她,她其實是有點落魄了,胖了,很憔悴,塗著脂粉,耳上戴著金色俗豔的緬甸佛頂珠環,抱著個孩子,跟當年那時髦精致的女子完全不能同日而語。但是,她柔軟了,柔和了,她對佟振保說,是從你起,我才學會了,怎樣,愛,認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後還是要愛的,所以……又說,我不過是往前闖,遇到了什麽就是什麽;還說,年紀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做什麽事,碰到的總是男人。可是到後來,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的……總還有別的……
  
  這曾經性感撩人,以“愛匠”為職業的女人,在佟振保這裏,她感受到了真愛的快樂,也經受了真愛的磨難,猶如蝴蝶終於飛過滄海,略過一路的風雨孤獨,隻是快樂地踏實地感受著翅膀的力量。她的憔悴,她的胖,包括她的俗豔,都是這一路掙紮與感受的記載,有著生命的味道。
  
  而佟振保,娶了並不喜歡的孟煙鸝的佟振保,每三個禮拜嫖一次的佟振保,他沒能成為一個“標準好人”,也沒能成為一個遂了自己的心的“壞人”,他活得七上八下,十三不靠,在這簡單的,勇敢的女人麵前,他有挫敗感,甚至,還發展成了難堪的妒忌。
  
  對那沒有變老也沒有發胖的孟煙鸝,當然更沒了興趣,但是,孟煙鸝不是王寶釧,不甘心做冰箱裏的一尾魚,她和婆婆生出芥蒂,和裁縫有了一腿,佟振保的“好人”夢,徹底完結,他原是防著紅玫瑰的潑辣放蕩,不曾想,白玫瑰並不弱於紅玫瑰。
  
  佟振保近乎破罐子破摔了,酗酒,公開找女人,常常整夜不回家,孟煙鸝開始還自欺欺人,後來眼看他要鬧到連工作都沒有,也無法再替他辯護,有一天佟振保回家,正碰到她在跟客人講述他種種不好,見他回來,就不開口了。
  
  那一晚佟振保發了脾氣,摔東西,砸人,她急忙返身外逃,振保覺得她完全被打敗了,得意之極,立在那裏無聲地笑著,靜靜的笑從他的眼裏流出來,像眼淚似的流了一臉。
  
  潛意識中,他打敗的,是他自造的那個世界,包括了他的妻,他的女兒,他那個有模有樣的家,他的職場口碑和道德評語,他在那樣的黑暗中,終於,將這一切顛覆了,那些不可告人的委屈、悔恨與怨怒,也就這樣發泄出來了。
  
  書上說,第二天,他又成了一個好人。
  
  是啊,生命還在朝前,日子總要過下去,即使可以回頭,他大概還是會放棄紅玫瑰,他背負著貧困的陰影,淪落的威脅,母親的眼淚,社會的期望,一個鳳凰男爬蟲類朝主流邁進的全部動力,他無法,重新回過頭去。盡管心裏有那樣一種欲望,轉化成了強大的壓力,使他在奔襲的路途上不得安生,可是,在這個發泄的晚上,反彈到這一步,也就差不多了吧?
  
  於是,浪子回頭,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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