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文忠:讀書人什麽時候安於清貧過

來源: 十方 2007-11-06 14:00:0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0719 bytes)
錢文忠:讀書人什麽時候安於清貧過
  
  文/木葉
  
  無錫錢氏後人、季羨林的高徒、懂十幾門語言的才子、學界時尚先生、玩物不喪誌者、“百家講壇”最年輕的主講人、北大青鳥環宇獨立非執行董事……這一切拚在一道,很可能是一個更加模糊可疑的錢文忠。在我眼裏他就是一個複旦曆史係的教授,說得比寫得好玩。塵世浮華,他未失當初的單純。
  
  那個貿然給七十餘歲大學者寫信的十七歲少年之心情與筆觸,究竟哪般?一轉身,少年已屆不惑,華發早生。
  
  
  
  
  
  “玄奘的形象怎麽會變成唐僧的形象?這就是我們民族很悲哀的一麵”
  
  
  
  ○木葉:你在《玄奘西遊記》中強調玄奘把觀世音按梵文準確地改譯成了“觀自在”,把彌勒也改了過來,但為什麽他有這麽大影響而今流行的還是老的譯名?我還有點疑問,為什麽玄奘傳承創立的法相唯識宗幾十年後就冷寂了?
  
  ■錢文忠:觀世音啊彌勒啊並不是從梵文直接翻譯過來的。針對於梵文來講是翻譯錯了,但是如果從流傳來看,並不完全如此。
  
  一個東西能不能傳下來,能不能為這個民族所接受,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這個民族的文化特質和文化傳統。法相唯識宗極其精微,類似於我們今天說的分析哲學,論證非常嚴密,精細,和我們漢民族的文化傳統格格不入。過去就有人講,西方的哲學是分析的,我們是綜合的……所以中國最早流行的佛教是淨土宗嘛,這是最簡單的。
  
  
  
  ○木葉:那麽跟玄奘自身的翻譯也有關吧?就像很多人遲疑於魯迅的翻譯。
  
  ■錢文忠:兩個方麵,一,玄奘所選擇翻譯的經典,代表了當時佛教在印度的最高水準,但是不一定切合今天的需要。二,玄奘的翻譯方法是極度忠實於原文,不像鳩摩羅什或別的翻譯大師會進行適當(變通),玄奘對原文幾乎是完全直譯,所以現在我們最通行的佛教經典,恰恰都不一定是玄奘翻譯的,都是鳩摩羅什或別人譯的。
  
  
  
  ○木葉:那麽今天玄奘譯本對一般人影響最大的是哪幾部呢?
  
  ■錢文忠:應該說還就是《心經》,玄奘譯的別的經典不要說老百姓就連一般的僧人都不一定很注意……
  
  
  
  ○木葉:那是不是曆史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我們從小就在課本上得知他當初譯了一千多卷佛經。
  
  ■錢文忠:我覺得玄奘留給我們的主要是他這個行為本身的精神。他追求真理,在他心目中佛教就是最高真理,不惜一切,以一己之力去求法,這種情況在人類曆史上如果說不是絕無僅有,那也是極其罕見的。鄭和有政府的支持,張騫本來就是政府的使節,而且他們的目的都主要不是文化,文化是他們的副產品。玄奘非常單純,完全以個人的力量去完成。
  
  
  
  ○木葉:他這種精神如此令人欽佩,為什麽後世的《西遊記》卻把他寫成了那麽一個怪形象?
  
  ■錢文忠:他是被消解了。玄奘的精神之所以可貴是因為少,如果大家都這麽幹他就不可貴了,對吧。為什麽會少呢?也就說明我們漢民族的文化傳統裏缺少這個。當時間推進之後,他當初的那種精神、壯舉實際上已經不怎麽被理解了。他去世後不久就這樣了。幾百年後就更難理解了,這個人為什麽要這樣呢?所以玄奘也有一種被娛樂化的傾向。人家取了他的經曆和故事的軀殼,把他的豐富多彩和人格魅力都給剝去了,再給他配上幾個人……《西遊記》是編出來的,和《水滸》《三國演義》都不一樣,和曆史的對應很疏遠,它是個魔幻小說。
  
  
  
  ○木葉:他自己寫有《大唐西域記》,弟子還為他寫有傳記,他的形象為什麽還變成這個樣子?在周星馳《大話西遊》裏就更顯嘮叨、懦弱、無能……
  
  ■錢文忠:我想《大唐西域記》真正看的人不會很多,傳記看的人更少,他譯的法相唯識宗後來就基本沒人看。周星馳的《大話西遊》其實沒什麽發明的,在民間傳說中唐僧就是這麽一個形象。玄奘的形象怎麽會變成唐僧的形象?我覺得這就是我們民族很悲哀的一麵。民族心理不健全,不理解的東西要麽遺忘,要麽按自己的方式去扭曲。它跟西方不一樣。
  
  
  
  ○木葉: 我覺得玄奘可能有一點像唐·吉訶德,遠行、戰風車……成為一種精神的象征。
  
  ■錢文忠:對,還有就是普羅米修斯、浮士德……而我們的玄奘被消解掉了,由他演化出來的東西是很莫名其妙的。唐僧跟真實的玄奘除了名字相同以外恐怕就沒有什麽相同的,當然還有一些他的經曆在。而魯迅說他是“舍身求法”。
  
  
  
  ○木葉: 但魯迅似乎也沒細論為什麽真人和藝術作品裏的他差距如此之大。
  
  ■錢文忠:沒有。玄奘的故事在《西遊記》之前已經有好多了,傳奇啊,話本啊,稿卷啊,逐漸就把他給荒誕化了,人家會覺得這是個不可思議的人物,不可思議就費解,慢慢就覺得他滑稽。我們中國人看堂·吉訶德也會認為滑稽,但西方人不會,會認為他悲壯。
  
  
  
  
  
  “有的時候我覺得挺對不住季先生的,好多東西我沒有學好”
  
  
  
  ○木葉: 在電視上看《玄奘西遊記》覺得過癮,但看根據講演整理出來的書總覺得不夠厚重,會不會擔心同行的議論?這個《玄奘西遊記》的創見多不多?
  
  ■錢文忠:如果真正是同行的話對我是了解的,如果不了解的話就不是我的同行了。
  
  我覺得你要求這樣一種體裁、講述方式有創見,這是一個不合理的要求。道理很簡單,比如說你講《論語》,你能有多少創見?你能夠比較忠實地把它表達出來,然後用一種比較適合於大眾接受的方式把它表述出來,這已經是一個巨大的成功。
  
  
  
  ○木葉:薩特、伯林等大學者都曾上新興媒體,國外類似的例子很多。但還是聽到有人說錢文忠這麽年輕就上電視去做普及,有點浪費了,應潛心研究。
  
  ■錢文忠:我覺得這兩個不衝突嘛。難道普及工作不需要研究了嗎?他來做做看。深入淺出啊,淺出比深入難啊!原來都講你有一桶水才能夠給人一碗水嘛。
  
  為什麽到了“百家講壇”就好像比較低級?我不太理解這種心態,持這種觀點的人到底占多少比例,沒有辦法去判斷,我隻能講從我講好以後的反映來看,我認為接受的恐怕是絕大絕大絕大多數的,而絕大這部分的人都沒有發出自己的聲音,發出聲音的人卻隻是不接受的,嗬嗬。
  
  
  
  ○木葉:前些日子季羨林先生請辭“國學大師”等頭銜、光環,你下一步在“百家講壇”講季羨林先生時會不會涉及這一問題?
  
  ■錢文忠:應該會,這是回避不了的。但是我主要講的是我的老師季先生的求學生涯,還不是過多地牽涉到季先生現在這個狀況。講到他取得博士學位、回國,一共隻有12集的篇幅。
  
  
  
  ○木葉:網上有人說,季羨林先生或許擔不起這些頭銜、光環……
  
  ■錢文忠:多元社會肯定會有多種聲音,任何一種聲音,隻要你不去誣蔑攻擊對方,不要去編造,都是可以理解的,你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問題是,你是否有下這個判斷的資格,包括李敖說季先生,他說什麽?季先生的東西你都不懂啊!季先生在學術上最大的創造和貢獻,李敖根本是不懂的,就好像一個人根本不懂英語,你去咬莎士比亞有意思嗎?你個人可以有好惡,但這是你個人的世界,這不能是公論。你進入這個領域,才能去體會。
  
  
  
  ○木葉: 我注意到季羨林先生的一句話多次被引用,他說你是“50年未遇的一個小才子”,但也發現他對你有寄語,“不能有才子氣……不能有傲氣”。
  
  ■錢文忠:“50年未遇的一個小才子”這話季先生沒當我麵這麽說過,好像是他對別人這麽說的。我覺得這是一種期望,有的時候我覺得挺對不住季先生的,好多東西我沒有學好,有機會遇見那麽好一個老師,其實應該可以學得更好。
  
  他也很擔心在現在這個浮躁、急功近利的社會,我能不能保持一種距離,(你覺得自己能保持嗎?)我覺得我可以。
  
  
  
  
  
  “我不喜歡現在的生活,我也不喜歡這個時代”
  
  
  
  ○木葉:讀了幾部你的作品,感覺沒有專著。
  
  ■錢文忠:嗯,我反對專著。我覺得這個東西沒必要。我們對專著形成崇拜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專著應該是論文的一種擴大,你要是研究一個課題它非要這麽大篇幅當然你可以寫,而為了寫專著而寫那是很滑稽的。如果兩三萬字就可以寫清楚了,何必去寫一本書呢?
  
  
  
  ○木葉:這個我可以理解。但是,季羨林先生《大唐西域記校注》僅僅前言就是十萬字。
  
  ■錢文忠:我大學時也動輒寫幾萬字的文章,後來沒有這樣的課題,也沒有這樣的研究條件。我不認為看一個學者的專著去衡量學者的水平,而是看他的論文。當然,你說陳寅恪先生寫有《柳如是別傳》,季先生也寫了“唐史”,這個要看機緣。(不怕別人說你的研究沒係統嗎?)我反對係統,我不相信宇宙是有係統的。我覺得很可笑的,什麽尋求某種知識的規律啊,什麽係統性地建構啊,我覺得是滑稽的,伯林就是反對係統的。
  
  
  
  ○木葉:陳寅恪先生是季羨林先生的老師,他好像掌握了十幾門外語,季先生呢?
  
  ■錢文忠:他學過12門,每一門底下還包括好多分支語言。(那你呢?)我也學過十幾種,但我的水平很差,幾乎都沒學好,天資不夠,勤奮不夠,很多理由。這個沒什麽奇怪的,也沒什麽神秘的,學這麽多門,就是因為專業研究的需要。我覺得學習外語主要幾點,第一學習方法是比較重要的,第二是勤奮,第三是天分,這三者最起碼是平分天下的。
  
  
  
  ○木葉:記得你說過這麽個意思:我已經四十歲左右了,學術上不會有什麽大的進展了。一時找不到出處,但還是有點納悶,這個年歲應是一個人的全盛期啊。不過也有人說你是繼陳寅恪、錢鍾書之後中國學界的“希望”。
  
  ■錢文忠:是不會有什麽大的進步了。很簡單,你看我那個《天竺與佛佗》,我當初發表文章也就二十多歲,其實我現在在佛教語言領域裏的水準應該低於從前,不如二十幾歲時了。因為那時候在北大的氛圍中你可以做嘛,而且人的興趣也不一樣了,學術的關注點也不一樣。我不大相信學術是可以與時俱進的,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怎麽可能隨著曆史的進步就後來居上呢?那後來居上滿大街都是孔子了!
  
  那個“希望”的說法應是吳洪森先生說的,是一種朋友的期望。我覺得這個未必做得到。(不懊悔嗎)我懊悔什麽?有什麽可懊悔的?人活到什麽時候都不由你決定,你期待什麽呀,對吧。
  
  
  
  ○木葉:是有那麽點享受生活的意思。
  
  ■錢文忠:也沒有,我不喜歡現在的生活,我也不喜歡這個時代。如果讓我選擇的話,我可能是生活在那種傳統文化還沒有崩潰的時代。
  
  
  
  ○木葉: “學術對我有一種審美價值”,很喜歡你這句話,但(1989年之後)你從商,如今兼著幾個公司的董事,不會耽誤你的學術研究嗎?兼職畢竟分心。
  
  ■錢文忠:我對商業、經濟完全不懂,也沒有任何興趣。這不是我選擇的,但那幾年你沒辦法,不讓你在學校呆……兼職不分什麽精力,(公司)專門有團隊在管,我完全不管。
  
  學者中經濟基礎比我好的人多了。你能說當今大學教授中炒股票的少嗎?
  
  
  
  ○木葉:看到你接受采訪時談自己與名牌,安之若素,眼前的你還是一身名牌,與別的教授不一樣。
  
  ■錢文忠:我對名牌沒有任何看法。我從來不買衣服,也不一定是太太買的,有的是朋友送的,所以這裏麵有好多誤解。我覺得這是審美問題,你會覺得某些東西很美,你就會去用,很簡單,不複雜。名牌都是這樣想出來的,你要不想就沒一個名牌。
  
  我也沒有財富觀,嗬嗬,不是什麽都要有個“觀”的。
  
  
  
  ○木葉: 也不像以前所說的讀書人安於清貧來做學問。
  
  ■錢文忠:這是很滑稽的,讀書人什麽時候安於清貧過?中國曆史上除了這短暫的幾十年,什麽時候讀書人是清貧的?這個是社會的一種機製亂了,你想魯迅什麽時候收入低過?(他有盛名嘛)那麽過去哪個大學教授收入低過?一直到1970年代前大學教授都是高收入者,大學教授淪為一個收入不太高的人,是19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的一段時間,現在從整體上來講也不高嘛。安貧樂道是沒辦法。(人稱孔子是喪家狗)那主要是指的精神狀態。
  
  
  
  ○木葉:一直都是傳聞,現在我想當麵問一下你到底和錢穆、錢鍾書的關係有多近?有這麽一個無錫大家族的背景,你在學術上可能有什麽樣的雄心?
  
  ■錢文忠:我們是同一個家族,血緣關係不遠,但是錢賓四先生我沒見過,他在台灣嘛,鍾書先生當然見過,但這個不會比一般讀者近。主要是看他們的書。這是一個家族,血緣上是有關聯。錢鍾書先生和錢穆先生都是了不起的。
  
  我沒有雄心。真正的學術是沒用的。
  
  2007 9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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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曹雪芹,朱自清等的成就皆經貧困而來,安不安於清貧的 -鐵麵人- 給 鐵麵人 發送悄悄話 鐵麵人 的博客首頁 (284 bytes) () 11/06/2007 postreply 20:4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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