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鳥小記
去年春天是我們搬進新家的第一個春天。天氣稍轉暖，草木仍沉寂的時候，突然有一天凡兒向我苦著臉抱怨，“媽媽，我真是受不了了，每天早晨天還不亮就有一萬隻鳥在我窗外吵。”我笑死了。一萬隻鳥，不知道他跟誰學的這麽誇張。
不過卻因此發現，正對著凡兒臥室窗戶下方，鄰居家的出風管道口裏，住著一窩小鳥。幾隻不知道，嘰嘰喳喳的叫聲一直響在耳邊聽起來的確有身在叢林的感覺。
這睡眠環境，多自然啊。我忍著笑安慰凡兒。
凡兒又氣又憐地看一眼那個黑洞洞的管道，大約想到鳥生不易，況且鳥的叫聲畢竟比人聲（尤其我這個每天催促他起床的老媽）動聽多了，就少了抱怨，說不定漸漸聽出了絲竹之美，非它難以酣睡。
偏巧我家廚房洗手池的窗戶就正對著鄰居養鳥的那麵山牆，冬天的時候雖然不大聽到它們的動靜，但有時候飄著雪，我在廚房洗菜做飯的空隙，餘光中偶爾就看到一剪黑影飛掠過去，我就懷疑它們整個冬天都住在管道口裏。
我一直好奇鄰居能不能聽到屋內牆壁管道裏撲棱棱的聲音，靜夜裏一點聲音也會把我吵死。不過我更好奇這些鳥在管道裏麵的生活——對鳥來說，大雪紛飛的時候，人類房屋裏的溫暖管道，就是豪華宮殿了吧。
轉眼又是春天，院子裏的鳥聲又開始此起彼伏地清脆起來。
那天我在準備做飯的時候一偏頭，看見了窗戶斜斜對著的鄰居家的出風管道口邊上，站著兩隻探頭探腦的小鳥。隻一會兒功夫，又有一隻小鳥的頭探出來，不過出口太小，一隻鳥站著還算從容，兩隻鳥就顯得擁擠，更不要提三隻小鳥了——第三隻鳥是擠在兩隻鳥的中央，頭部在它們的胸以下，一副很受委屈的模樣。
忽然三隻小鳥同時張開小嘴——小鳥張開尖尖的鳥喙的時候，不敢想，它們的口腔竟然那麽大！就看到老鳥閃電般飛停在洞口，雙腳趴住洞口外延，還沒有立穩，嘴巴裏的食物就被小鳥們接走——根本來不及讓我這個近視眼看清是進了某隻鳥的嘴巴，還是被三隻小鳥一哄而上分食——一瞬不到，老鳥又箭一樣飛離去尋找食物了。多麽勤勞能幹的母親啊，我理所當然把它想成是雌性的鳥。
小鳥們就繼續站在那裏巴巴地等待著——饑餓的時候簡直無法分神看風景。當然肚皮填飽的小鳥站在洞口就十分活潑調皮地東張西望了。
從那以後，看鳥就成了我的一個樂趣——小鳥站在洞口看天，我站在窗戶內看小鳥。
天真無邪的小鳥們是不會想到隔牆有耳的，更不會想到隔窗有眼。我專門戴上眼鏡，仔細地看它們，一邊看一邊笑，小鳥的一舉手一抬足對我來說都有無限趣味。唯一遺憾角度還是太偏，我的脖子要歪了。
那天我還在扯著脖子看，被我丈夫看到取笑。我就悻悻地抱怨，要是窗戶再移一下正對著洞口就好了，就可以把小鳥們看個一清二楚。他爆笑：客廳裏鋼琴邊上的窗戶就正對著啊。
那扇窗戶多半時間都閉著百葉窗頁，我都快忘記它的存在了。為了更好地觀鳥，我把窗戶邊清理幹淨，把窗戶打開，再把紗窗取下來……審度一下地勢，假如我的手有兩米長，就可以直直地把鳥從管道口掏過來——簡直完美！
第二天一大早我醒來，急急忙忙端著咖啡就坐到我準備在那裏的小板凳上。一切就緒。就等著鳥出洞口了。
我等啊等啊，等啊等啊。等到我家的三隻小鳥都起床了，我定定盯著黑洞洞的洞口的眼睛都快流眼淚了，也沒看見一隻小鳥站到洞口處來。
我隻好先回到廚房給孩子們一邊心不在焉地張羅早飯，一邊眼睛飛著窗戶斜對著的那個洞口，幾分鍾之後，小鳥們出現了。
我拿起眼鏡閃身奔進客廳窗戶前——咦？一隻鳥都看不見了。
塵兒在我身後笑彎了腰，“媽媽，小鳥的眼睛多好用啊。它一眼就看見你了。”
還真的是這樣，我讓塵兒給我演示，我站在廚房裏看到小鳥探頭探腦，就讓塵兒躡手躡腳去客廳，沒有用，這些鳥有探測儀，飛速地就退回洞裏去了。
我野心勃勃精密籌劃的觀鳥大計徹底失敗。
現在每天我仍是從廚房窗戶裏斜斜地看出去，看著小鳥們又擠擠挨挨地站在洞口，齊齊張開大嘴，等著媽媽的哺喂。要麽看一隻小鳥在媽媽飛走後，顫顫巍巍站在洞口，小心翼翼地向外探身子，甚至把小腳放到了洞口邊緣，有一次一個恍惚差點要掉出來，我驚得手腳一軟，人家居然又奇跡般收回了身體，過一會兒又不長記性地再往外伸腳試探，同樣的驚險再重複一次……心髒不好的我隻能轉臉不看它——鳥的世界裏，原來也有能調皮得嚇死媽媽的小鳥啊！
不過近距離觀看小鳥，到底還是好，解決了我長久的一個疑問，小鳥們是如何方便的。有一天我就看到一隻小鳥，站在洞口，一個優美的轉身，把屁股對著洞外，半秒鍾之內又轉過身去，這短短的半秒鍾，它已經完成了它的大事——一滴濃稠的白沿著洞口邊沿緩緩向下滾滑……難怪洞口下方是淅淅瀝瀝的白色痕跡。
我暗暗驚歎，這些鳥顯然是經受過文明訓練的鳥啊，懂得把大便排向自己文明的世界之外。
小鳥們大概生就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下去以後，我靠在牆邊，洞口裏靜悄悄的，竟然就睡了。多麽乖的小鳥們啊。想想孩子們小時候每天越到睡覺時分越歡實得雞飛狗跳——真是小孩不如小鳥。
不過我還沒有弄清楚的是，小鳥們若是渴了怎麽喝水。
“雨水。”凡兒說。可是雨並不是天天都有，有時候半個月一個月也不見一滴雨。
“我覺得它們可能喝自己的尿。”愛兒一臉凝重的深思熟慮，想來她也被這個答案沉痛地打擊到了——這是多麽艱難的鳥生！
我能想到的隻能是媽媽爸爸們飛到遠處的水塘去，或者就近從草葉上銜幾滴露水回來——那樣一路含著，鳥的嘴巴會不會漏水？
對小鳥來說，這養育之恩就真的是恩重如山的養育之恩了，我歎息。看那隻鳥（其實我分不清到底有幾隻成年鳥）一刻也不停地飛進來飛出去——活著真是不易啊。父母為果腹那麽辛苦忙碌，想來它們飛出去找食物的時候是沒有心情放鬆自己，打個野渡個假了。好在小鳥們不用上學，也不用為了出人頭地擠破腦袋……自然也不會有左手抱一個，右手推一個，衣角再牽一個的尷尬時刻——想來做鳥，還是要輕鬆一些。
不過再想想，其實鳥類也在跟著人類的步伐不斷學習進步——它們從對木屋瓦房的認識過渡到會分辨高樓大廈，從對馬車自行車的認識過渡到會分辨汽車的喇叭飛機的轟響無人機的躡手躡腳，從對樹枝箭矢的認識過渡到會躲避槍口……鳥兒們也在湯湯泱泱的曆史洪流裏身不由己地沉浮啊。
總是斜斜地在房間裏偷窺小鳥們還是太不過癮，我跟我丈夫說，我可以架個梯子在洞口前觀看，那樣才真切，它們總是要出來的吧。他笑我這是要把小鳥們往死裏逼——對小鳥們那不亞於核武器臨門。我隻好不甘地打消念頭。
但是誰知道呢，說不定有一天，你看到一個人高坐在兩座紅房子夾道之間的梯子上，雕塑一般（不能動，必須變成雕塑小鳥們才能無視），傻呆呆直直盯著前方——一個黑洞洞安靜的洞口，你不要覺得奇怪到可笑，我隻是對未知世界抱有極端熱情的興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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