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者的悲歌——評米蘭•昆德拉的《無知》

來源: 秦漢文長 2007-11-01 14:10:3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353 bytes)
本文內容已被 [ 秦漢文長 ] 在 2007-11-03 13:05:01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
流放者的悲歌——評米蘭•昆德拉的《無知》

作者:韓大

  雖然手頭有昆德拉的所有作品,但他最後的兩部小說《無知》、《帷幕》我卻一直放著沒看。原因起於我在一段時間裏對昆氏的情感排斥(當然,這種排斥是毫無道理可言的),即:他的許多論調看似是對世事的洞察,實則是一種無所作為的刻薄的冷漠。
  近日,在圖書館查閱資料之餘,順手攜帶並翻看了《無知》,感到書中有些東西細究起來很有意思,比如伊萊娜、約瑟夫是否是政治流亡者形象的餘緒?從書中我們可以得知,他們顯然是反感甚或是反對這種流亡者身份的;同時,昆德拉用意也在於解構這一形象,而非英雄式地描述它。那麽他們是不是西方文學史上流浪者形象的延承呢?從荷馬的奧德修斯到中世紀的騎士遊俠,從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到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流浪似乎已成了文學的一個永恒母題。但如用流浪來概括伊萊娜或約瑟夫,則明顯不太恰當。因為他們都有屬於自己的財產和居所,他們擁有居住地的選擇權,並且這選擇權可以隨時生效。伊萊娜在巴黎有房產,在捷克,有她先夫留給她母親的別墅;約瑟夫在丹麥有自己的家,而他在捷克時,又主動當著哥哥的麵放棄了本應屬於他的遺產。是以,我就想追問,他們的形象到底屬於什麽樣的一種類型?
  為了進入這個問題,我想提一下加繆的隨筆集《西西弗的神話》,在這本書中,加繆提出了他心目中的英雄:“荒謬的人”,一個麵對荒誕命運,進行自我設計、自我承擔的自由癖好者。加繆說:“當荒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時,他就使一切偶像啞然失聲”。逃離偶像之後,“荒謬的人”永遠地走上了流放之途,他成了精神上的西西弗,成了“最聰明最謹慎的”向死而生者。在《無知》中,伊萊娜和約瑟夫無疑就是這樣的自我流放者,正是他們自已將自身置於流放的狀態。小說第37節描寫了伊萊娜的一次獨自散步,為了實現她以前所錯過的跟故鄉的告別。昆德拉寫道:
  “她曾覺得在巴黎很幸福,比在這兒幸福,但是一條隱秘的美的紐帶讓她隻心係布拉格。她突然意識到,她是多麽地愛這座城市,她離開這裏時該是多麽痛苦。”
  但是伊萊娜的心裏很清楚,存在著兩個布拉格。一個是承載著她的童年,牧歌般散發著芬芳的布拉格;一個是正大步走向全球化與資本化,品味粗俗,比革命年代更狂熱和更陌生的布拉格。行走在街頭,當四周流動著操捷克語的人群時,伊萊娜感到親切與幸福;而回到家,麵對母親與自己的丈夫(古斯塔夫),或跟朋友們聚會時,她“又成為一個沉默的異鄉者”。在這一節的結尾,伊萊娜“終於向她最愛的城市作了偉大的告別,為了過上自己的生活,她無怨無悔,作好了再次失去這座城市的準備。”
  記憶,這本可借以尋找到“家”的詩意之徑,卻最終促使伊萊娜再次外出流亡,終於成了一個為了自由的自我放逐者。
  約瑟夫的自我流放與伊萊娜的不同,如昆德拉在小說第20節對他所做的診斷:他患有“懷舊欠缺症”,或“記憶受虐畸形症”。他原初的出走基本與政治無關,而更多的隻是因為厭惡這個地方(這點類似於古斯塔夫遠離瑞士),對約瑟夫來說,過去在故鄉的生活是不快和價值不足的,“他感覺不到往回看的任何快樂”。可以這樣說,約瑟夫的自我流放是為了遺忘,他借對“現時的眷戀”來驅趕過往的記憶。這種流放讓我聯想到浮士德(無論是歌德筆下,還是克裏斯托夫•馬洛筆下),浮士德雖然有朝向未來的一麵,但他同樣還有把握當下驅走回憶的一麵,他借用行動的激情和魔鬼的法力來達成遺忘。約瑟夫沒有浮士德那樣走向未來的熱情,不過他有現時的溫情,他在國外戀愛並且成了家。與嶽母對妻子埋葬權的爭奪,就是約瑟夫對自已的現時溫情權地爭奪。溫情地生活在遺忘中,這是他自我流放時的底線。
  為了逃避喪妻之痛,約瑟夫“回”到了祖國。在約瑟夫心中,這隻不過是一次調整身心的旅行而已。他在巴黎機場中轉時偶然碰到了伊萊娜,當時,他完全記不起這個餘韻尤存的中年美婦是誰,為了避免尷尬,他並沒有實話實說。他跟她聊天,並給她留下了在捷克準備留住的旅館的電話號碼。
  小說中,昆德拉似乎一直在有意無意地提醒我們: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其實很大程度上可以還原為人與自我記憶的關係。記憶規限著我們的社會交往。在它的界線之外,不停地華麗上演著各式各樣的人生荒誕。比如當伊萊娜跟約瑟夫做完愛,發現約瑟夫跟本不清楚她姓甚名誰時,記憶的邊線就顯現在了他倆之間,一種悲涼的荒誕感由此而生:伊萊娜終於如其所願,跟一個自認熟識的陌生者上了床。
  同伊萊娜、約瑟夫一樣,米拉達也麵臨著跟記憶打交道的困境。米拉達的故事是被伊萊娜和約瑟夫分頭引出的,在昆德拉全知全能視角的娓娓道說下,我們得知米拉達是伊萊娜前夫馬丁的同事,也是被伊萊娜所認可的唯一的捷克朋友;同時,她還是約瑟夫少年時期的戀人,在一次與約瑟夫爭吵分手後,她吃了安眠藥躺在雪地,想不知不覺中浪漫地死去,沒想到自殺沒有成功,一隻耳朵卻因凍僵而被永遠地割除了。這銘刻在肉體與心靈上的雙重記憶追逐著她,如影隨形地幻化為生存的本能,體現到她私生活的方方麵麵,比如:為了掩蓋缺陷,她的發型一直保持不變;她沒有成婚,甚至也沒有性生活;她不吃肉,是個素食者等等。一次自殺式的出走,就讓她再也無法回來了,從此,除了等待最終的死亡,她將永遠行走於命運的流放途中。不過,米拉達選擇用各種手段來掩飾這種本質上的流放。
  小說接近尾聲之際,昆德拉給我們展現伊萊娜與約瑟夫的性愛場麵的同時,還描述了另一場關於伊萊娜的母親及其女婿古斯塔夫的性愛。母親用蹩腳的捷克英語對女婿說:We are strong;Nobody will know;With me you are free。母親與女婿一起赤裸裸地背對倫理道德,開始了他們的出走,他們認為自已是強大的,沒人知道,因而也是自由的。這種自由是在背離傳統價值體係時瞬間的自由感,一種在卸重之後的大輕鬆。但他們並沒有追問自己,這種輕鬆感、自由感會引領他們通向何方。等待他們的是一個嶄新的人生天地,還是徹底失重之後的生命虛無?
  當維吉爾式的牧歌離我們越來越遠時,我們對家園的情感牽扯也越來越淡。那塊祖輩們以其生來繁榮,以其死來肥沃的土地已無法再滯留我們的出走步伐。我們自願或不自願地進入了一個流放的時代,在這個時代裏,我們互不相知。小說中,伊萊娜對母親與丈夫的私情關係一無所知;約瑟夫至他最終離去也不知伊萊娜到底是誰;米拉達不清楚或不願意清楚約瑟夫的一切;而約瑟夫也不知米拉達曾因他而失去一隻耳朵。就這樣,我們每個人都在對他人保持無知的狀態下,如變成甲蟲的格裏高爾•薩姆沙一樣,一起迎接了命運的放逐。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