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古龍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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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古龍六記
  
  
  1964年,古龍推出《浣花洗劍錄》,軒楹闊大,妙相精嚴。這距他初發新聲卻“平平無奇、有如故事大綱”的《蒼穹神劍》,僅隔4年。此後的十年,這位文字的天才更是一路發硎,陸續推出沈浪、小魚兒、李尋歡、楚留香、蕭十一郎、郭大路、陸小鳳等江湖人物,巍然大觀,引領了華語武俠文學近十年的風騷。
  十年一次輪回,1975年的古龍,已是接近不惑的37歲。
  這一年,他繼續保持了旺盛的創作能力,刊出《霸王槍》、《拳頭》、《天涯•明月•刀》、《三少爺的劍》、《劍•花•煙雨江南》等五部作品,落落可觀,那種天才的力量委實令人歎服。
  這一年,古龍雖已功成名就,卻心事浩茫。他固然在不斷地繼承和沉湎過去,卻也在不斷地鼎革和冀圖突圍。
  這一年,本如同曆史上大名鼎鼎的1587年,對古龍的世俗生活而言是“毫無意義”的一年——寫作、換錢、聚飲、買春、酩酊……客舍如家家似寄,依舊是他生活的全部。
  但古龍這一年的文字,卻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海水:海麵固然仍是跳動的晨光、翔集的鷗鳥、遠行的漁人,一派祥和之色;海底,卻是悸動的暗濤,狂怒的巨鯊,泣珠的鮫人,幽暗而動蕩。
  隻要你願意和那些海中的精靈們趨歌共舞、同沉同浮——我敢保證,你一定會沉迷於這樣的精神旅程。
  當然,唯一萬萬不可缺的是,你手中須有酒。
  
  
  冥 想
  
  這一年,鄧定侯或許也是37歲。
  這個名字跨越了《孔雀翎》、《霸王槍》、《拳頭》三部作品,這已多少顯示了古龍對這個人物的偏愛。但古龍又似乎一直在用一種調侃的語氣,講述他的江湖故事。
  比如《霸王槍》一開篇,古龍就讓意氣揚揚的大鏢頭“神拳小諸葛”栽了一個大跟頭:兩個黑道小強盜丁喜和小馬,頃刻間便幹淨利索地劫走了他自詡十分隱密的百萬暗鏢,“小諸葛”變成了“小豬哥”。
  鄧定侯後來為此還和小馬專門拳頭對拳頭地打了一架,讓他的同事西門勝頗為側目。因為打架的場麵太難看了:不象是武林高手相爭,而象兩個小流氓在黑巷子裏,為了爭一個老*****拚命。
  又如一次,當他和丁喜追查鏢局奸細,一身臭汗地走在烈日底下的時候,突然講起自己從前的一樁糗事:他的一個合夥人歸東景為了作弄他,曾模仿他的筆跡把他相好的各類女人邀請到他家裏做客——結果那天竟然來了七八十個年青女人,打扮得花技招展的坐在他客廳裏,把他老婆氣得脖子都粗了,三個月沒同他講一句話。
  《拳頭》中,他更是被“喝了三斤酒之後,天下絕沒有他不敢做的事”的老皮直接冒充了一回。古龍調侃道:老皮衣冠楚楚,一表人材,看起來比鄧定侯自己更象鄧定侯。
  古龍甚至借丁喜的口問鄧定侯:為什麽沒有人叫你“滑稽的老鄧”?
   我總感覺古龍似乎對老鄧真有些妒忌呢:從鄧定侯一出場,他就已是一個完成了人生原始積累的社會名流、江湖大亨。但與相貌不佳的古龍不同的是,同樣處在事業顛峰的鄧定侯卻氣度從容,相貌堂堂,極受江湖中各類女人的歡迎。
   記得古龍曾借一個名妓歐陽情的口中,不無感慨地說“姐兒愛俏更愛鈔”是古今不易之理。因此鄧定侯對女人的從容,一定很讓古龍羨慕。畢竟,從容才是身份的象征。
  
  當然,如果老鄧僅具備這一點優勢的話,還不足以確立他在古龍筆下的獨特地位。但《霸王槍》一卷讀罷,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卻無疑正是這個已近中年的江湖人物。
  鄧定侯的光彩,在於他時常“不合時宜”的冥想。
  搽拭暗器的時候,他會突然想到自己從前用暗器誤傷朋友的舊事;和人決鬥的時候,他會回憶起自己少年學藝時恩師的諄諄教誨;但最令人意外的,卻還是他總在莫名的時刻不合時宜的地方,突然想起家裏那“母老虎”的種種瑣事。
  浮光片羽,卻溫柔綺麗。
   ——掛在王大小姐的馬車上,在即將麵對那神秘可怕的凶手時,他會想起妻子的生日,會因為想到自己在外麵的種種荒唐,而忽然對妻子有了歉疚之意。他甚至會在那一瞬決定,回家後一定要多陪陪妻子,再多生一個兒子……
  ——和嫵媚動人的王大小姐一起露宿野外時,他少有表現得坐懷不亂,因為溫暖的篝火令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初婚時那些恩愛纏綿的晚上,想起了妻子的溫柔與體貼,想起了妻子柔軟的腰肢和豐滿修長的雙腿……
  ——最後和百裏長青決戰的時候,當百裏長青的手掌象山巒的巨大陰影一樣向他壓了下來的時候,在瀕死的邊緣,他腦海中一刹那掠過的,是多年前那溫柔綺麗的洞房花燭夜,妻子那豐滿圓潤的雙腿……
  
  古龍對女人的腿一向有種莫明的情結,這一點曾為許多女性讀者詬病。但再三出現在鄧定侯冥想中的那雙美腿,卻並無絲毫曖昧的色彩。她代表的,恰恰是某種溫馨的意外——你很難想象,一個以剛烈威猛的百步神拳聞名的江湖人,竟會有那般細膩的感覺——你更難想象,風流、好色、薄幸的古龍,在創作《七種武器》這一係列時,心境竟是如此的溫柔和敦厚。
  與其他任何一部作品相比,古龍在這一係列中塑造的女性正麵形象都顯得太多了。那麽,在鄧定侯冥想中反複出現的溫柔、愧疚、憐惜等種種情懷,是否也寄托了古龍某些不願為人知曉的情思呢?
  我不敢確定,古龍不可常理揣測之。他最親密的弟子之一薛興國曾說過:古龍在他燕爾新婚的時候寫李尋歡讓出愛人林詩音,而在他最潦倒的時候寫了《歡樂英雄》。
  從以下的這些話裏,你又會知道些什麽呢?
  “父母的離異使他受到別人意想不到的重大打擊,這些痛苦、孤獨、寂寞的少年時光在他內心留下的傷痕,使他背了一輩子的包袱。”
  “古龍忍受不了生活的平靜,乏味和枯燥、寂寞,終於離開了鄭莉莉,重入江湖,回到了台北。”
  “古龍和梅寶珠結婚,文藝界名流紛紛來相賀,都以為是天作之合,一對璧合玉人……忍耐卻是有限度的,寶珠忍受不下去之時,便宣告了她和古龍婚姻的破裂。然而寶珠的決裂是古龍沒有想到的,這次婚姻的失敗讓古龍很受打擊。”
  “於秀鈴成了古龍第二任正式的妻子,也是古龍最後一任妻子……於秀鈴與古龍有一段美好的日子,但古龍帶給她的卻是另一種陰影——-死亡的陰影。”
  ………………
  
  距鄧定侯那流光溢彩的冥想大約十年以後,當死神的手掌也象山巒的巨大陰影一般向古龍壓下來的時候,據說他最後說的是這樣的一句話:怎麽我的女朋友都沒有來看我呢?
  為什麽是“女朋友”,而不是“妻子”呢?
  因為那時侯的古龍,也如同功成名就的鄧定侯一樣,在醇酒婦人的消磨中,在蕩子行不歸的漂泊中,在空床難獨守的幽怨中,把那些本來刻骨銘心的人和事,已經忘記了很久啊。
  可我們終會長久地記住那一刻:37歲的古龍和鄧定侯,都曾在虎豹沉入深水、蠅蛾陷入蛛網的噩夢中,綻放出絢爛的記憶之花:“她”有著別的女人沒有的圓潤的雙腿;“她”有著別的女人沒有的恩愛和纏綿;“她”有著別的女人沒有的溫柔和淚水;“她”還有著別的女人所沒有的名字:“妻子”。
  
  
  父 親
  
  父親,是糾纏古龍一生的心結。
  據覃賢茂的《古龍傳》記載:古龍極少提起往事,因此很多朋友甚至認為古龍是香港來台的一個孤兒。直到古龍的父親得了柏金森症住院,登報尋找古龍,他的朋友才知道古龍的父親也在台北。古龍從來不提他的家庭的原因,是因為古龍的父親在孩子很小的時候,為了愛情而離開了家。這是古龍很不諒解的事,也是古龍縈繞於心,無法解開的一個結。
   這人生裏永遠無法消除的瘢痕,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他筆下的人物。
  
  古龍早期的文字純粹是為了生活,因此在他一開始的作品中,“父親”隻是一張臉譜,僅具一個江湖符號的作用。從繆文、裴玉,直至沈浪、俞佩玉,都是如此。
  繆文、裴玉與父親的交流,在《湘妃劍》、《孤星傳》中,一片空白。
  沈浪,當他不慎向假扮熊貓兒的龍四海泄露胸中的秘密,說自己與快活王不共戴天是因為私人的仇恨時,我們僅僅隻能從書中隻言片語中揣測那是因為他父親沈天君死於快活王的陰謀之故。《武林外史》一書,從始至終都沒有講明沈浪與沈天君之間是否為父子關係。
  甚至從快活王和王憐花、白飛飛之間,你還能嗅到古龍胸中關於“父親”的那股森森戾氣。白飛飛報複父親的方式是嫁給父親——古龍對父權的蔑視,有時幾近離經叛道。
  
  但從1968年開始,你就可以看到古龍嚐試著解開這個心結的努力。
  《多情劍客無情劍》中,有對“父親”的揶揄、譏刺,也有對“父親”的刻骨仇恨,但最終,古龍安排的是尋找和寬恕。
  金風白為他老大做暗門生意辯解,理由是:隻要有朋友找他,他幾乎是有求必應,所以他的開銷一向很大。但他卻不像你,他並沒有一個做戶部尚書的父親。——李尋歡聽了隻能苦笑。
  阿飛一開始進入江湖是為了替母親白飛飛報複世人。這其中,無疑也摻雜了對他從未謀麵的父親沈浪的怨恨。但幸運的是,他遇到李尋歡後,李尋歡教會他相信人性和愛,古龍的解釋是:愛永遠比恨更容易讓人接受。這和古龍在上一代江湖裏的觀念和態度,不啻霄壤之別——那時候,他借阿飛的母親口說:世上最偉大的力量,就是仇恨。
  阿飛在《多情劍客無情劍》的結局是去海上尋訪仙山——古龍暗示他其實想探訪的是他的父親沈浪,那麽,有理由相信的是,阿飛即便沒有完全解開“父親”這個心結,但他從內心裏已能夠寬恕父親對他和他母親的“無情”。
  當然書中最打動人心的,還是一個孩子對父親的最終諒解。
  龍小雲對李尋歡的刻骨仇恨,偏執到一種不可理解的地步。一開始你會認為這是因為李尋歡廢了他武功的緣故,但古龍在描寫到林詩音最後拿《憐花寶鑒》去救李尋歡的時候,卻道出龍小雲內心真正的想法:我隻是恨他為什麽不是我的父親,我也恨我自己,為什麽不是他的兒子?
  這一段話直接導致了林詩音的崩潰。
  這已經是故事的高潮。
  但古龍,仍有最高潮頭上峰回路轉的本事。
  當龍嘯雲突然出現,點住妻子的穴道代她去救李尋歡的時候,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走的是必死的路。古龍說:縱然他的覺悟隻不過是因為已被逼得走投無路,也還是同樣值得尊敬的。
  於是你聽到了龍小雲的對父親的懺悔:我承認,隻有你才是我的父親,我也隻願意做你的兒子,除了你,什麽人我都不要,無論什麽人……
  你也聽到了古龍內心的呼喊麽?
  
  1971年,古龍在《歡樂英雄》中直言了“父親”對子女的愛。
  王動的父親在王動小時候化身為一個神秘的蒙麵人來傳授他武功。他督促王動學藝非常嚴厲,動輒責罵,因為他知道兒子過於頑劣,不教點本事在江湖上太不安全。而且不用這樣的傳授方式,一方麵難以引起兒子的興趣;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他仇人武功太高,兒子要是知道父親的過去難免去找仇人拚命——這無疑以卵擊石。
  多年後,當王動為父親的苦心孤詣痛哭流涕的時候,想必執筆的古龍也是黯然神傷的。
  而1975年的古龍,在他自己也做了多年的父親後,他又是怎樣在作品中重新審視“父親”這個角色呢?
  
  《霸王槍》裏的丁喜是大人物百裏長青的私生子,但他還沒有生下來的時候,百裏長青就離開了他和他母親。他在社會底層度過了悲慘的童年:三歲的時候就會捧著破碗上街去要飯,六歲的時候就學會了做扒手,為了一塊冷餅趴在街頭被人象野狗般毒打。隻要一想起這些往事,他身上的衣服就會被汗水濕透。
  這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創傷,使得丁喜一度甘於接受命運魔索的束縛,以為自己一生注定孤獨。但他還是忍不住要去救陷入陰謀陷阱的好兄弟小馬、好朋友鄧定侯、心儀的女孩王大小姐……以及落入陰謀中父親百裏長青。古龍說,因為對這些人的愛,最終使得他有勇氣去戰勝自己的心魔。
  我想,其實在大寶塔上,當丁喜親耳聽到百裏長青在決戰前請求鄧定侯,若戰死則他所有的產業都交給丁喜的母親的時候,丁喜一定在那一刹那最終寬恕了父親,因為他知道了父親並未真正拋棄過他母親和他。
  
  《拳頭》中的朱雲,本是狼山之王朱五太爺的獨子。和狼山年輕一代的迷狼不同的是,他不甘於隻做狼人的命運。於是在十三歲的時候偷偷到外麵去闖他自己的天下。十年之後,他學到一身驚世絕藝,卻忽然厭倦了,因為他發現一個人就算能練成天下無敵的功夫,也不如親情可貴。
  他想與父親和解,但是又太倔強、太要少年人的麵子。雖然父親是他這一生中真正唯一敬愛的人,可是他死也不肯承認;而且總覺得自己是溜出來的,已沒有臉再回去。
  但等到他終於有勇氣麵對父親的時候,朱五太爺非但已死,他的屍身還被君子狼利用來發號施令,控製了狼山上下。君子狼並給他送去三枚毒針,重創了他。
  朱雲最後依賴小馬、常無意等人的協助,回到了狼山,麵對父親的屍身,淚流滿麵。他雖然因為年輕和誤會,犯下不可挽回的過錯,但他的回歸,終於也完成了對自己的救贖、對父親的補償。
  多年後,一位曾拋棄妻子兒女、離家遠走的老人於病重時登報尋找他敏感倔強、三十年未見麵的獨生子時,據說古龍思慮再三,終於還是到醫院看望了那位孤獨的老人——從那一刹那我知道了:古龍,其實一直就是那個倔強少年啊。
  
  但最令人驚豔的是,1975年的古龍,對“父親”這個主題還作了回歸和寬恕之外的思索。《三少爺的劍》裏的諸多父子之情,雖或濃或淡,卻都如同燕十三船頭的那壺熱茶,苦澀、清冽而又芳香。
  夏侯飛山,本是武林世家紅雲穀第一高手,二十年前因為與大嫂間有了私情,不得不江湖蒸發,不知所蹤。實質上他已悄悄回到紅雲穀,屈身為奴,做了少莊主夏侯星的車夫,而夏侯星,正是他和大嫂的私生子。
  無論這個兒子多麽不成材,他都默默的維護著夏侯星的利益:不僅一顆紅心兩手準備地為夏侯星頻頻搜捕酷愛私奔的兒媳婦,也把自己對武學的全部感悟傳授給兒子。隻是當兒子也敗在仇家後代劍下時,這個苦心孤詣的父親才接受了自己人生的最終失敗和自己已垂垂老矣的殘酷現實。
  鐵開誠,在大雨中出場的一幕,極有氣勢。他年紀輕輕,就已繼承了紅旗鏢局的雄厚基業,他本身更具備了一代梟雄的潛質。但這一切卻為他輕易的舍棄。
  古龍解釋道:他的義父鐵中奇年老後雄心消退,接納了私逃的薛可人做自己的情婦。慕容秋荻覬覦他們鏢局的勢力,便脅迫薛可人去挑撥他們的父子關係。但鐵中奇對薛可人雖然千依百順,卻也始終完全信任鐵開誠,以致最終被薛可人毒死。
  鐵開誠雖無鐵中奇的血統,但彼此之間已有了父子的感情。為了保全鐵中奇的一世英名,鐵開誠寧原承擔弑父篡位的罪名,從此流落江湖。
  他們之間的父子情,實質更象江湖男兒之間的惺惺相惜。
  
  謝家三代,更是將這父子情的滄桑和蒼涼推到了極至。
  謝王孫,武功已入化境,卻完全甘於江湖中的平凡地位,安心過平淡的家庭生活,即便是家族的榮譽和兒女的死亡都不能改變。但他終究不能真正太上忘情——老妻和兒子他都放不下。
  所以當他回到小樓淒涼的燈火畔,聽到老妻一句枯索的絮問:兒子遲早一定會回來的,是不是?他的回應是:是的。
  謝曉峰,為逃名寧願在江湖的底層汙泥中掙紮,他雖然時常在內心深處聽到遠方親人的召喚,卻仍能忍心繼續漂泊。隻是,當看到親生兒子生死懸於一線的時候,他胸中的父子情終於戰勝了逃名的虛無。
  他不僅為兒子闖下的大禍頂缸,後來還為兒子身中奇毒。謝曉峰隻能用江湖人的方式給兒子還情,因為其他教育方式,古龍自身也不懂,或者說做不了。
  而謝小弟,一開始和阿飛、丁喜一樣,自小從母親那兒鑄煉了對父親的仇恨。他一度以自己為誘餌,差一點就將父親捕殺。但在最關鍵最危急的一刻,他還是舍身救了父親。不僅如此,當小弟最後看到父親的還情,特別是以為父親將不久於人世之後,終於原諒了父親的一切。
  與《拳頭》不同的是,古龍沒有象朱雲一樣給謝曉峰安排一次回歸家園的救贖;與《霸王槍》不同的是,古龍沒有象丁喜一樣給小弟安排一個溫情和圓滿的結尾。
  當父親的陰影從小弟的人生裏消淡後,他選擇了和父親一樣做江湖名人的路,並娶了一個權力欲極強的女人為妻。因此,小弟是否會延續他父親的宿命,古龍是悲觀的,他在最後喟歎:你一旦做了江湖人,就永遠是江湖人。
  
  很多年前,我曾看過一部美國電影《勇敢者的遊戲》:倔強的小孩厭倦了嚴苛的父親規劃下的條框生活,當他得到一個可以進入未來的魔棋後,他立刻選擇把遊戲玩到底。幾十年後,他從未來回來,父母均已不在人世,留給他的隻有他們生前對兒子的無窮緬懷和牽掛——他從未想過父母親是這樣的愛他。
  於是,當他在某個偶然的機會變回那個倔強的小孩時,他主動走向他那看起來總是嚴肅無比的父親,擁抱了父親:噢,爸爸,你離開我這麽久!父親的聲音一下子柔軟起來:怎麽了?我才出去了一會兒。
  據說古龍到醫院看望父親時,老人神智已失,不能夠與他進行任何的交流;幾個月後,古龍也匆匆離開了人世。三十年恩怨,終歸塵與土。
  三十年。
  如果用思維來測量距離,確實也隻要一會兒。
  我們不妨在有陽光的日子裏想象一會兒,當謝曉峰回到神劍山莊的小樓下,迎接他的那兩雙衰老憔悴的目光裏,是否會立即蕩起溫柔的漣漪?
  是的,我想是的。
  


  花 火
  
  把花和火聯在一起,你會想到什麽?
  我會想到二月的紅杏、五月的薔薇、七月的罌粟。
  我會想到孔雀翎發出的絢麗光華、薔薇劍上複活的花魂、燕十三刺出的第十四劍——如同熔金鑠石的烈日、其紅如血的夕陽。
  我還會想到鋒刃刺入小馬和小雷身上,那飛濺而出的少年血,那如焰火般綻放的傷口。
  我一直以為,花火必然是深紅色的。
  
  1975年的古龍,寫了為名白頭、37歲的公子羽,寫了為情白頭、35歲的茅大先生,也寫了一個六十多歲卻有著年輕人的熱情的紅杏花——她喜歡象小姑娘一樣把自己打扮得時髦而又前衛:身上穿著紅花裙,臉上抹著紅胭脂,指甲上還塗著紅紅的鳳仙花汁。
  她有著刀子般的利嘴,天王老子也不怕的脾氣。任是大鏢客鄧定侯、綠林老大金槍徐、強盜軍師蘇小波,不想賣賬絕不賣賬。
  她同時也有著豆腐般的心腸。
  丁喜和小馬小時候流浪江湖,時常得到她的收留和照顧,他們後來建立起一種祖孫般的親情。丁喜說就算在他們在外麵挨了揍,受了傷,隻要想到她,心裏就會感覺溫暖。
  杏花村唯一的夥計老許又老又聾,好吃懶做,還時常偷酒喝,以紅杏花的脾氣,本來就算有十個老許也該被她全部趕走了,可她偏偏一直沒炒老許的魷魚。
  因為老許是個老兵。
  如果你看過《老莫的第二個春天》、《搭錯車》這樣的台灣電影,你會對這個自高自大的老頭子作會心的一笑,他活脫脫就是一個蔣軍的退伍老兵的縮影。他們這群人在小蔣特別政策出台前,很多人都過得潦倒不堪。
  最有趣的一點也就在這裏,紅杏花對老許僅僅是種憐憫之情,她可瞧不上他!
  古龍也沒有拉郎配,但他實在喜歡這個有趣的老太太,為此專門找了個同樣可愛的熊九太爺來般配她。
  熊九太爺是條老狐狸,但他健壯開朗,儀表修潔,衣著考究,身上沒有一絲老人的顢頇之態。更難得的是,他那閱盡滄桑後的心境,也回歸了一種孩童式的純淨。
  鄧定侯為此專門和丁喜打賭:隻要丁喜能說動紅杏花去找熊九太爺,他就輸給丁喜五百桌酒席。古龍說,其實鄧定侯心裏也知道聰明的丁喜一定有這種本事,可是他卻情願輸,因為他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麽年青和可愛的老人。
  
  誰說杏花隻開在二月的枝頭?
  當老妖精一跳八尺高去找老狐狸算賬時,你可想象的結局是,他們的一生如同花火一樣盛放到底。
  為什麽老狐狸偏偏是姓“熊”呢?
  從《蒼穹神劍》青澀的熊倜,到《武林外史》灑脫的熊貓兒,再到《霸王槍》可愛的熊九太爺,這十五年一路行來,難道你還不明白麽?
  37歲的古龍,曾遙望著自己老年時候的海洋——那海麵是何等的熙暖和平靜啊。
  
  薔薇,盛開在詞人筆下必屬婉約,盛開在畫工筆下定為工筆,盛開在古龍筆下,則是個美麗而遙遠的傳說。
  這傳說是和一個美麗的名字“燕南飛”聯係在一起的。
  古龍對他的出場毫不吝惜筆墨:他來會傅紅雪時,攜歌舞,具美酒,伴美人,帶名劍,英俊年少,風采翩翩,就如同一株紅薔薇般光豔奪目。
  他來,是為了完成對傅紅雪的承諾。因為一年前他曾敗在後者刀下,欠了對方一條命。
  但他來的真正目的,卻隻是為了完成對幕後人物公子羽的承諾,是為了擊敗傅紅雪。因為他不想放棄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公子羽本擁有江湖第一人的聲名、權力和財富,但他已經老了,他的形象和體力都不足以承擔“公子羽”這三個字所代表的浮華和神話,因此他要選擇一個江湖裏最強的人來做他的替身,燕南飛被他第一個選中來繼續這完美的神話。
  這個年輕人自然經不起這樣的誘惑。為了這個交易,他需付出的代價是:努力證明給公子羽看,他是江湖的最強者——然而不幸的是他在鳳凰集敗給了傅紅雪。
  公子羽給了他一個機會:如果一年中他能擊敗傅紅雪,那麽他還可以繼續做公子羽。
  這不僅構成他短暫一生最大的心結,也是最終套在他脖子上的繩索。
  因為公子羽要看一場公平的決戰,所以他雖和明月心一起為傅紅雪設計了一個冗長複雜的陷阱,本意卻並不是要從肉體上消滅傅紅雪。他隻是希望摧毀傅紅雪的意誌,和利用傅紅雪去得到孔雀翎和大悲賦。
  否則他曾一度取得了傅紅雪的信任,本應有機會殺死後者。
  
  古龍對這個迷失在欲望中的年輕人是抱有深深的同情的。
  他寫這個年輕人每天都要花費數個時辰來苦練單調之至的拔劍術——像傅紅雪苦難的童年生活一樣。
  他寫這個年輕人和傅紅雪一起並肩和群魔搏殺,浴血衝出重圍——傅紅雪從內心接受了這個朋友,所以會為他的死訊難過和沉淪。
  他寫這個年輕人在最後落敗的時候,以付出生命來退出這個遊戲——而如果他厚起臉皮的話,並非不能全身而退。
  因此燕南飛絕不是惡毒得無所不用其極,他隻是心中始終有一點塵埃。
  這一點塵埃,使得他象決戰紫禁前的西門吹雪一樣,心劍始終達不到最高境界。
  其實,當最後決戰中他還需戴著一個青銅麵具時,他早已敗了——既然他不能坦然麵對傅紅雪,這就證明他的心中的那一點塵埃還在。
  
  燕南飛終究是個很驕傲的年輕人。
  你可以說他選擇了一條錯誤的路,但他最後畢竟承擔了自己的全部責任,用鮮血洗清了自身的罪孽。當他最後以鮮血來回報傅紅雪時,他用年輕的生命所捍衛的,正是“燕南飛”而不是“公子羽”的尊嚴。
  ——據說第一朵薔薇在很遠的地方開放的時候,有一隻美麗的夜鶯,因為愛它竟不惜從花枝上投池而死。
  對最後的燕南飛來說,公子羽的權力和財富,決不會是那第一朵盛開的薔薇!
  
  你有沒有看過春天那漫山遍野的雛菊?
  如果你看過,你就會知道除了杏花和薔薇之外,還有一種花火是全然溫和的,她們既不燃燒自身,也不灼傷別人。
  她們隻給予你春天的氣息、風中的溫暖;她們隻給予你希望和等待。
  台灣的雛妓問題,曾是個十分嚴重的社會問題。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工業文明進程中必然要發生和存續的現象,我隻知道這個問題到今天都沒有遠離過我們。
  我也不知道1975年前後的古龍,在現實生活裏究竟遇到了什麽。
  我隻知道,這一年的古龍,陸續寫了兩個雛妓——小婷和娃娃的生活。
  
  小婷才十六七歲,卻早已淪落風塵。從她那糟糕的“工作環境”、她本身的姿色和談吐來看,她根本沒有成為一個名妓的潛質,永遠不會有“當窗卻羨青樓倡,十指不動衣盈箱”的好運。
  任何一個如那劊子手的粗莽男子,用一點點銀子就可以在她身上發泄欲望,甚至辱罵和毆打。她也早已習慣被拒絕,被毆打——不是因為堅強,而隻是她被生活摧殘得連埋怨的力氣都沒有了。
  傅紅雪第一次認識她時,就曾一個耳光把她打倒在地上,原因卻隻是他痛恨自己:連這樣一個低賤的女人都會引發他的性衝動。
  但他還是把身上的所有銀子拋給她,雖然或許隻是出於一種憤怒的憐憫,卻不知道這舉動竟然會在她心底深深種下種子——他雖然打了她,卻沒有像其他的男人一樣侮辱她。
  他自然更想不到這竟然會改變他們彼此的一生。
  小婷的一句“我知道你以後一定還會來找我的,我一定等著你”,使得傅紅雪崩潰的時候茫無意識去的,正是小婷的家。
  於是她照顧了他,對她來講,照顧別人是一種很好的感覺。而當濃濃的雞湯喂到傅紅雪嘴裏的時候,他在那一刹那也終於完全放鬆了自己。
  
  小婷對生活要求得一直很簡單。她唯一的奢侈享受,隻是在鬢發邊插上一枝茉莉花而已。
  但她會在床頭擺放上一個小小的神龕,不僅是讓神祇親眼看著她卑賤地出賣自已,看著她慢慢滑向死亡,也是為了在一個人的時候向神祇呼喊些什麽,讓神聽聽她那渺茫的希望和祈求。
  所以她會認為是神祇為她帶來傅紅雪,即便隻照顧了他很短的一段時間,她也從中感受到了正常生活的樂趣,感受到了幸福。
  所以她會為了替傅紅雪買酒,寧願出賣自己,也不肯動他的一分銀子;
  所以她會在傅紅雪不告而別後,不停地拿酒來麻醉自己,直到最後殺死那個猥瑣可惡的酒店老板。
  所以她會在逃亡後,去選擇為人洗衣服來養活自己,而不是再出賣自己。
  是年輕拯救了小婷,是小婷拯救了傅紅雪。
  
  娃娃的情況卻要比小婷複雜得多。
  她有一個垂老的母親和在社會最底層做工的哥哥,他們雖生活得很苦,卻都很寵愛她,並以她在一家大公館裏幫工為榮,把她視為家裏的公主和唯一的希望。
  但她所“服務”的大公館,隻是一家妓院而已,她在那裏被喚作“小麗”。
  娃娃年紀似乎比小婷更小,發育根本不成熟——這反倒容易會引起男人一種變態的欲望,因此她成為妓院裏生意最好的一個。
  娃娃一方麵竭力要瞞著母親和哥哥自己做妓女的事實,另一方麵她卻無疑發現了出賣自己並不能改變現狀,讓家人過得更好一些的殘酷現實。
  所以她會因為年輕而迷失自己,直至墮落成謝曉峰口中的一個“放蕩而變態的小妖精”。
  娃娃的遭遇要比小婷悲慘的多,她從頭到尾都淪為一件別人的工具。先是供男人發泄欲望的工具,再是被慕容秋荻利用來打擊和刺傷謝曉峰的工具。
  她像一件貨物般被轉手來轉手去,最後更因為失去利用價值,被慕容秋荻逼著嫁給瞎了眼睛的竹葉青——這個害死她母親、害慘了她和她哥哥的黑道軍師。
  相較娃娃,慕容秋荻才真正是個不折不扣心理變態的女人。她想看到一個妻子報複丈夫的好戲,卻沒有想到這竟然使娃娃得到最終的救贖和解脫。
  因為竹葉青不但眼睛瞎了,兩條腿上的筋也被挑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女人視自己為刻骨仇人。他變成了一個會從惡夢中哭醒,求娃娃不要離開他的可憐人。
  娃娃的心境從仇恨變成了憐憫,最後甚至認為隻有在他身旁,才會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女人。因為她知道隻有竹葉青才需要她。
  
  其實,古龍並非不知道他賦予他筆下人物的殘酷現實的:小婷和傅紅雪交往的每一個細節,乃至她逃亡的原因,都曾被繪製成畫卷交給公子羽;娃娃更因為謝曉峰並不真正需要她,而被古龍設計了一個被慕容秋荻逼著嫁給自身仇人的結局。
  公子羽和慕容秋荻,代表著這個江湖裏不可抗拒的勢力。即便對她們這樣的可憐女孩,這樣卑微的小人物,江湖的天羅地網也永遠都是疏而不漏的。
  在西方神話裏,森林的精靈維利吉斯和戀人在果園裏玩得正高興時,卻被果園的神發現。神想將她掠去,於是她拚命逃跑,直到無路可退。當她跪請大地母親的救助時,大地把她變成了一朵花,一朵小小的淡淡的菊。
  因此古龍的“光明尾巴”,或許隻是為了告訴我們:這個冰冷的江湖終會迎來春天的;春天到來的時候,你會看到漫山遍野的野菊,頑強地生長,火一般爛漫,卻決不會灼傷你的眼睛……
  
  
  暗 花
  
  在江湖的唇典裏,一個江湖人的價值被稱作“暗花”。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果一個江湖人的生命不能夠在陽光底下自由的生長,那麽他就會像暗花一樣隻盛開在黑夜裏,盛開在暴虐和虛無之中。
  於是悲觀者會看到它最終的結局是凋謝和死亡;但樂觀的人,隻會在意和欣賞它在生與死之間所展示的光豔。
  1975年的古龍,介乎兩者之間。
  
  首先來說江湖中強者,他們基本可分成兩類:一類是獅子,另一類被稱作殉道者。
  1975年古龍筆下的獅子,令人印象深刻的有公子羽和天尊兩隻。
  公子羽是前輩傳奇人物沈浪的唯一傳人,他自稱非但不喜歡殺人,一生中也從未親手殺過人——但除了這唯一繼承了沈浪的地方,他絕對是個冷酷無情的梟雄。
  孔雀翎和大悲賦都在他手中,他卻聽任燕南飛為這兩樣東西毀滅了孔雀山莊、鳳凰集和倪家,導致無數江湖人的身敗和名裂;
  因為希望比燕南飛更強的傅紅雪贏得最後決戰,做新一代的“公子羽”,他可以讓摯愛他的女人去陪傅紅雪做愛以幫助後者放鬆;
  決戰後,他對死在腳下的失敗者燕南飛不屑一顧,並赤裸裸地威脅拒絕他誘惑的傅紅雪:如果你拒絕做我的傀儡,我不但會要你的命,還要毀了你的聲名!
  而這一切隻為了一個目的,那就是讓“公子羽”這個符號在江湖裏長生和長存。
  這正是他的暗花:名,同時也就是他的命。
  
  天尊是一個女人,但她的殘酷決不會稍低於公子羽。
  天尊——慕容秋荻個性極強。她十六歲第一次遇到謝曉峰時,謝給她采了一朵山茶花,她的回報是刺向謝咽喉的一劍,因為沒有人可以向江南七星塘的大小姐示以輕薄的。
  但她還是愛上了謝曉峰,希望能獨占這個男子。卻不知謝曉峰是江湖中的神,無數女人心中的寵兒。更要命的是,這個男人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拒絕任何一個優質女人誘惑的打算。
  求不得之苦,直接導致了慕容秋荻的瘋狂。但她的報複並非像謝曉峰一樣的性亂,因為她發現有種東西可以代替和填補她的虛空:權力。
  為了達到權力的巔峰,她組建的天尊組織吸納的人員基本都是為公子羽所不屑的邪魔外道、大盜巨惡;
  為了達到權力的巔峰,她無所不用其極:不僅出賣情人劍術的秘密,覬覦情人神劍山莊的霸業;還大肆收買江湖名門大派的人做臥底,更對不服從者格殺勿論——比如對紅旗鏢局。
  但除此之外,她也會在恰當的時候讓謝曉峰要她,也會給兒子一塊代表天尊組織無上權威的令牌作防身之用。
  因此,慕容秋荻的暗花屬一株二豔的並蒂花。江湖權力是其中最豔的一朵,另一朵則是獨占的愛。
  ——從某種意義上說,獨占的愛正是一種權力。
  
  除了獅子,殉道者的生命同樣孤獨而榮耀。
  古龍筆下,白衣人、西門吹雪、葉孤城、燕十三、地藏等都是劍道的殉道者。
  至高無上的劍道,是他們所依賴的永恒的心靈安慰。
  而他們的入世,都是對劍道的修行。比如白衣人做過小商販、西門吹雪也曾如“凡人”一樣結婚生子、葉孤城會忍不住想試一下天子之劍、地藏會研究乃至迎合衛鳳娘的心理。
  燕十三卻無疑最異類——他是古龍筆下唯一不著白衣而成為絕代劍客的一個。
  他會把劍鞘上的珍珠拿來換酒、和烏鴉搶著不付賬;他會和烏鴉一起開夏侯星小廝的玩笑;他決不會拒絕美女自動送過來的香吻;他會接受一個投河者的醫術,化身為段十三懸壺濟世。
  殺人和救人在他身上和諧統一。所以他傳給鐵開誠殺人的劍術,傳給簡傳學救人的醫術,卻竭力避免和他們產生感情。
  他也終於練成了第十五劍,那朵在前十四劍的枝葉上盛開的黑色毀滅之花。
  第十五劍後,他的生命如同暗花凋謝後的灰燼。
  
  就燕謝之戰,我隻對一個問題低徊多年:燕十三既無殺謝曉峰之心,又決心讓第十五劍自己身而絕,那麽他為何不擔心最後活下來的謝曉峰在領悟、掌控了第十五劍後,成為人世間不可克製的毒龍?
  直到一日看見《列子•湯問》中的下麵一段話:
  紀昌既盡衛之術,計天下之敵己者,一人而已,乃謀殺飛衛。相遇於野,二人交射。中路端鋒相觸,墜於地,而塵不揚。飛衛之矢先窮,紀昌遺一矢。既發,飛衛以棘刺之端扡之,而無差焉。於是二子泣而投弓,相拜於途,請為父子。克臂以誓,不得告術於人。
  道既能窮,碌碌蒼生又何足道?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幸好,天地不仁終不礙古龍的一點仁心。1975年的古龍,不僅繼續揭示強者光華下的虛無,也一如既往地賦予平凡的江湖人以動人的光輝:他們不僅愛,並且敢於愛。
  比如一年前他寫《孔雀翎》,闡釋一個普通江湖人的價值。
  高立丟了孔雀翎後,他選擇了去贖罪。當他來到孔雀山莊時,秋鳳梧帶他去看自己的家人——慈祥的母親、美麗賢惠的妻子、活潑可愛的孩子,也帶他去看了三百年來死在孔雀翎下的江湖人的靈位。
  秋鳳梧的做法是在解釋孔雀翎對秋家的意義:如果死在孔雀翎下的江湖人的後代知道孔雀山莊丟失了孔雀翎,秋家三百年聲名、八十裏基業、五百條人命就會因報複而被毀滅。
  高立懂了,於是他自願以一死來為孔雀山莊保守這個殘酷的秘密,同時也是為報答秋鳳梧那偉大的友情。
  秋風梧最後告訴高立:北六省鏢局的聯盟已成立,盟主是百裏長青。古龍說:於是高立灰暗的眼睛裏,突然爆出了—串輝煌的火花:他之所以背叛殺手組織,就是為了向百裏長青報恩。秋鳳梧的話令他感覺自己已為別人做了件很有價值的事,已無愧自己的一生。
  高立最終的歸所,想必定是孔雀山莊裏最早被陽光照到、花開得最美最豔的地方。
  
  令人無法置信的是,一年之後的古龍又親手毀掉了自己編織的這個江湖神話。
  《天涯明月刀》中,孔雀山莊丟失了真正的孔雀翎早已經不再是個秘密——否則殺手無名指怎會使用孔雀翎殺人?
  於是,那顆偉大的靈魂看到這樣殘酷的一幕:在掌管孔雀翎入庫鑰匙的山莊幽靈出賣下,他當年犧牲了性命來保護的孔雀山莊——那所謂“三百年聲名、八十裏基業、五百條人命”,頃刻間變作一片廢墟。
  還有那些他看不到的、比眼前的血腥更殘酷的事情。
  比如,那為孔雀山莊主人生孩子的可憐女人,其實早已墮入陰謀並已死於非命。在江湖上烜赫三百年之久的秋家一脈,至此終於斷絕。
  又比如,他和秋鳳梧付出巨大代價,冀望能造福武林同道的北六省鏢局聯盟,其實並未為給江湖人帶來多大的福祉。
  《霸王槍》中的丁喜雖然年輕,卻一眼就看穿了鏢局聯盟的本質:保鏢的眼睛裏隻有兩種人,一種是顧客,一種是強盜,強盜永遠該死,顧客永遠是對的。所謂聯盟,不過是替那些貪官汙吏如譚道、惡霸奸商如張金鼎之流做看門狗而已。
  那些鏢局聯盟的高級合夥人,私德更是敗壞:歸東景毒辣;西門勝陰鷙;薑新寡人有疾,患上色癆;似乎一身正氣的百裏長青,卻也曾在未成名時“為了事業”而拋棄多病的情人和親生骨肉——從歸東景的一句“我也知道你跟王老頭早年在閩南做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可知,見不得人的事其實還有很多啊。
  就連最開明的鄧定侯,當他得知丁喜劫鏢的目的隻是為了要救濟那些死在聯盟刀下的黑道中人的孤兒寡婦時,他的反應也隻是“你難道不能用別的法子”?
  能有什麽別的好法子呢?
  ——難道要那些七八歲的孩子去做保鏢?難道要那些年輕的寡婦跑到妓院裏去接客?
  
  其實,真實的江湖總一麵是莊嚴地工作,另一麵卻是荒淫無恥的。
  古龍的偉大之處就在於:當大多數園丁們都在埋頭刈除去他們眼中的雜草和荊棘時,古龍會默默替它們向神祈福,讓那些不起眼的雜草和荊棘能像花一樣飄香和開放。
  盡管隻有一瞬。
  ——所以金蘭花會說:隻有他才是真正的男人,你們卻隻不過是一群連豬狗都不如的*****,能夠為他死,我已經很開心了。
  ——所以金槍徐會說:你有空時,不妨到那邊的青山下去找我。我屋後有修竹,堂前有梅花,屋裏還有酒。
  ——所以常無意會緊握著他的劍,一步步向狼山之王走去。他雖然心裏也在怕,衣衫已被冷汗濕透,但是他下定決心,絕不退縮。
  ——所以小婷會提著籃衣服走上小溪頭,她的生活寂寞而艱苦,可是她並無怨言,因為她己能用自己的勞力去賺取自己的生活,而用不著再出賣自己。
  ……………………
  
  
    雙 鋒
  
  曾經闊過的要複古,未曾闊過的要革命,正在闊著的要維持現狀。
  這已是老話了,老話通常也是真話。
  因此一位江湖大俠的煉成,才會如同煤的形成,起初用了大量的木材,最後得到的卻隻有小小的一塊。
  並且,最後的大俠也同樣要麵對江湖新生代的崛起等問題。
  新舊兩代江湖人,就如同寶劍的雙鋒。它們最終匯聚和交鋒於一點——在那點,不僅會有火花迸出,更會有鮮血如焰火般爆裂。
  至於其間少年血是否居多,則純粹取決於江湖記錄者的不同觀念和態度。
  
  梁羽生對此顯得頗為樂觀,他固執地信奉“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的江湖進化觀。在他筆下,新生代中的少俠隻要願意繼承對抗朝廷鷹犬的正義事業,一般都能得到前輩們最真摯、最無私的支持。
  典型如《牧野流星》,當孟華殺了清廷第一高手海蘭察後,俠義道的大家報以最熱烈的歡呼。梁先生按耐不住激動之情,慨然寫道:還不僅僅是慶祝勝利,更值得慶祝的是俠義道後繼有人,一代勝過一代!
  這“俠義道”思想之統一、精神之純粹、隊伍之純潔,和大陸6、70年代的革命文學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金庸一開始也並不視其為嚴重問題。
  他筆下的少俠嘴上雖沒毛,辦事卻總是很牢,隻要個人魅力、江湖義氣、武林正義和民族大義四張大牌一打,前輩鮮有不賣賬的——陳家洛、袁承誌、郭靖、張無忌、令狐衝等由少俠上升至大俠的過程都概莫能外。
  甚至有時候,老前輩還會慷慨地將自己畢生的功力注入後生體內,雖殞身而不恤。
  但逐漸地,金庸對江湖的新舊交班是否真能如此順利產生了懷疑。以他對中國曆史的浸淫和了解,除了禪讓時代,中國的權力交接鮮有不是伴隨著腥風血雨的。
  因此袁承誌能很輕易折服群雄當上了武林盟主,更贏得江湖大豪孟伯飛放棄大好家業,稀裏糊塗跟著他去遠征那個烏龜都未必下蛋的荒島,安心做化外之人;但黃蓉做丐幫幫主就得有個七災八難,韋小寶更是即便已經做上了青木堂堂主,天地會的前輩們卻還時不時去刁難和算計他。
  江湖烏托邦不可避免的破滅,正印證了“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
  
  韋小寶出走之後該怎麽辦?
  畢竟大家都還得在江湖上混。死了韋屠夫,也不能吃混毛豬呀。
  某日,雲中嶽出來宣讀他的江湖新格局,其綱領甚是精彩,摘錄如下:
  年輕後輩揚名立萬最佳的終南捷徑,就是向聲威顯赫的高手名宿挑戰,敗了無損顏麵,最多逃走了事。勝了,那就是平地一聲雷,即使不能取代對方的聲望名位,至少可以建立自己的威望。所以,江湖道義與武林規矩,皆禁止後生晚輩向前輩名宿叫陣挑戰,前輩也不許可倚老賣老無故向晚輩挑釁。有了這規矩,年輕人不至於因為想早點出頭,而亟亟不擇手段殺掉老一輩的高手名宿;老一輩的人,也不必怕自己的地位動搖,而盡快把有希望出頭的年輕人殺掉永除後患。
  這規則可謂深得江湖博弈之三昧。
  隻是,眾覽雲老全集,他的少俠最終能贏得老前輩的尊重,卻幾乎都是依靠拳頭打出來的。顯然,上述綱領,是他所愛的,但不是他所信的。
  霸權主義和強權主義的江湖舊秩序仍然沒有得到任何改良,遑論改變了。
  
  古龍又如何?
  我們都知道,古龍轉向寫武俠小說源於他的純文學夢在商業時代中的破滅。他最早的武俠文字,就是當那些武俠名家的槍手而作。以文揾食的艱辛生涯在他身上打下太深的烙印,因此在很長的時間裏,他的江湖都堅定站在年輕人一邊。
  比如他漸露崢嶸的《孤星傳》,便細致描寫了江湖大豪“神手”戰飛發現本屬他操控的傀儡裴鈺,突然已成長為一名英雄後的舉止:……他凝注著裴鈺麵上表情的變化,一絲一毫也不敢放過。就正如一隻正待撲人而噬的野獸,突然發覺自己的目標已變成個優秀而老練的獵人一樣。
  《多情劍客無情劍》中,他更借李尋歡向阿飛傳授成名的江湖規則,把田七爺和趙正義這樣的偽君子前輩狠狠譏刺了一番:你若想成名,最好先學會聽前輩的話。隻要你肯將出風頭的事都讓給這些大俠們,這些大俠們就會認為你少年老成,是個可造之才,再過個十年二十年,等到這些大俠們都進了棺材,就會輪到你成名了。
  這態度和覃賢茂《古龍傳》的記載是相吻合的:當年古龍做槍手,出手很快,文思飛湧,且文筆不錯,於是眾名家半真半假對他這個無名之輩的後進讚譽有加。以古龍的敏感,這些名家的鼓勵和表揚都不免帶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意味。雖或許並沒有惡意,卻無疑在他心裏打下深深的烙印。
  因此,在臉譜化江湖前輩的過程中,古龍清醒認識到:年輕人向前輩證明自己的最好辦法,還是以最終實力說話。
  比如《絕代雙驕》中,他寫小魚兒在敗於花無缺後痛苦的自省:我自以為連惡人穀裏的人都怕我,所以覺得很了不起,卻不知他們怕我,隻不過是像父母怕一個頑皮的孩子似的,若是真的動手,我能強得過屠嬌嬌?李大嘴?血手杜殺?
  此後小魚兒如醉如癡練習武功,最終修成“絕代之英雄,終於長成”的善果。
  
  但到了《流星蝴蝶劍》,古龍的態度就開始微妙起來。
  因為在書中,古龍寫了太多年輕人的太多缺點:孫劍的暴躁、南宮遠的虛無、小何的偏執、葉翔的頹廢、鳳鳳的下賤、高老大的瘋狂……其中最觸目驚心的當屬律香川的暴虐和背叛。
  他們的結局也都很悲慘。
  而江湖的前輩如老伯、易潛龍、萬鵬王,卻被古龍刻畫成雄圖大略,老謀深算的江湖梟雄,更是麵對年輕人挑戰的最後勝利者。
  尤其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在平息了背叛、大局已定的情景下,老伯告訴孟星魂,他已經將高老大夢寐以求的地契送給了她。老伯還慷慨激昂說了一番道理:你無論看到誰在想往上爬,都應該去扶他一把,千萬不要從背後去推他。
  但當年高老大求他讓出快活園的土地時,無論出多少價錢,他都不肯——這正是高老大要和律香川聯合的最主要原因。
  為什麽會這樣呢?
  難道是因為他那時已寫出名動八方的楚留香、李尋歡,已經功成名就,自身也上升為江湖的前輩了?
  沒有人知道答案。
  
  能感覺到的是,1975年的古龍,已漸漸開始厭倦了少年人的江湖。
  1975年的古龍筆下,那雙鋒交聚處飛濺而出的鮮血,大多時候都是屬於少年人的。
  ——蕭四無,這個滿懷“上天入地尋小李,一心一意殺葉開”的雄心的年輕人,在傅紅雪已放過他兩次,並對他刀法缺點給予忠告的情況下,仍第三次挑戰傅紅雪。他不願再等,結局卻是倒在已無法控製自已的傅紅雪刀下。他的頭顱和鮮血,不過成了燕南飛誘使傅紅雪意誌崩潰的道具而已。
  ——燕南飛,經不起誘惑而做了公子羽的傀儡。為了向公子羽證明他已是江湖的最強者——最強者不過也是一個傀儡而已,他在與傅紅雪的決戰中身敗名裂。對他最後流出的鮮血,傅紅雪還會一聲歎息,公子羽和明月心卻根本就是不屑一顧。
  ——小馬和小雷,其實不過是為情而傷的兩個大孩子。因為不能忍受愛人的遠離和背叛,他們都選擇了自虐來忘記精神上的傷痛。卻不知肉體的痛苦隻能像醉酒一樣逃避一時,最終仍無法解決任何實際問題。他們的鮮血,最終隻成了他們青春的祭祀。
  ——狼山的迷狼,一生下來就注定了要做狼人,要在狼山上過一輩子。因為對自己的人生完全絕望.所以他(她)們就變成了最離經叛道,最不愛惜任何生命的一群嬉皮。大麻和性愛狂歡,是麻醉他(她)們肉體直至精神的最有效選擇。所以他(她)們會被法師吃掉乳房,被君子狼蠱惑拿自己生命去向那見鬼的太陽神祭祀。
  …………
  
  那麽,最後的勝利者都是老江湖麽?
  似乎也未必。
  歸東景,他的陰謀最終被丁喜挫敗,是因為丁喜不僅聰明,而且有勇氣,他的勇氣則來源於他對父親、兄弟、朋友、情人等人的愛。
  37歲的公子羽,最後想要37歲的傅紅雪來做他的傀儡時,被後者——以及同樣37歲的古龍冷冷拒絕。
  因為古龍已從《天涯•明月•刀》被讀者否定和報社腰斬的陰影中走了出來,他已熬過了自己一生中最痛苦的創作時期,自然拒絕去做那自身虛名、讀者民意和商業市場的傀儡。
  他用不著再去討好市場,所以他也可不再討好他書中的人物。
  因此他會在《三少爺的劍》中寫天尊收買了大量名門正派中的年輕人來鞏固她的地位,卻不知道這些年輕人已經在偷偷聚集力量等待反噬——他們也有成就自己霸業的遠大理想。
  古龍最後借已成為江湖局外人的謝曉峰道出:他們必定要互相殘殺,但等到精疲力竭的時候,新一代的人就會興起並取而代之。任何戀棧其中的江湖人,都必敗無疑。
  雙鋒之爭,從此對古龍已不再具有意義。而十年之後,江湖在古龍筆下更隻成為一場場賭局和遊戲。
  
  如果對比梁、金、古三位大家的最後一部作品,會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梁羽生筆下的少年俠客,仍然在不屈不擾地進行他們的反清大業。在長長的天山係列中,少俠最大的成就也就是殺了朝廷稍大一點的鷹犬而已。但在梁的最後一部,少俠終於提劍上戰場直接刺傷了清廷的祖先努爾哈赤——書生的執著可見一斑。
  金庸筆下的狡黠少年,卻在功成名就後,被文前輩顧查黃呂、武前輩茅舒無名老者雙重夾擊,以至未老先衰,不得不挾群美箱巨金退出江湖,鴻飛天外又冥冥——智者的思慮是一貫的縝密又妥當。
  古龍的最後一部,主角卻是中年。江湖的翩翩少年雖多,都不過是賭局上的籌碼而已。古龍的冀圖或許是:擺脫傳統武俠文學中專寫少年人奮鬥的先天烙印,使作品能和自身同行,開拓一個中年人的江湖和大武俠時代。
  ——但沒有了雙鋒,也沒有了市場。因為其一,他早逝,《大武俠時代》沒有最終完成;其二,以後已沒有人敢繼續嚐試沒有了雙鋒的江湖。
  古龍曾冀望自身能象傅紅雪一樣握緊刀鋒,殺出少年江湖的重圍。但他忘記了,他並沒有那份如大地般安忍不動的意誌和那柄受過天上諸神祝福地下眾魔詛咒的快刀;他更忘記了,他其實並沒有敵人。
  ——我來,我看,我征服。
  古龍做到了。
  
  
  
  
  蛇 足
  
  
  為什麽我們會需要武俠小說?這問題看起來不但多餘、而且似乎可笑。
  比如,我就曾純粹為了打發時間看的武俠小說。我最無聊的時候,曾數過陸小鳳全集中有多少個“道”字;也曾計算過寇仲手刃的江湖人和與項少龍做過愛的女人的人數。
  我從來就沒有過一次能精確算清楚那些口水、鮮血和荷爾蒙的量積。
  ——它們在江湖裏流淌,光陰從我身邊流走,逝者如斯夫,如此而已。
  然而對於一個不斷追求完美的創作者來說,他永遠都做不到像旁觀的閱讀者那樣的輕鬆乃至於……輕佻。
  要寫出好的文字實在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即便是對古龍這樣的文字天才也不例外。真正的作家,其作品就是生長在他心髒上的一株花。花朵愈鮮豔,所需要的養分就愈多,這養分,正是他的心血。
  1975年的古龍,為培育出一些珍異的花卉品種,無疑殫精竭慮。
  
  《天涯•明月•刀》如同童話般優美,侏儒、巫婆、秘庫、魔鏡、夜鶯等這些童話中的常素,在書中俯拾即是,它們被打磨成種種光彩奪目的細節,推動整個故事像海浪一樣不斷衝向潮頭。全書通篇詩化的語言,更是體現了古龍在文體創新方麵的重大嚐試。
  隻是遺憾的是,這部作品在當時卻遭到市場的拒絕,原因據曹正文考證是“因文風跳躍,讀者大惑,東方玉等人趁機向老板施加壓力,報社被迫腰斬古龍……”。假設這考證比較確實的話,至少證明了兩點:1.功成名就的古龍絕不是一個騙稿費的家夥;2.文人相輕,浮名害人,自古已然。
  古龍的態度又是什麽呢?
  首先,他承認了這作品是他一生裏最感挫折、創作最痛苦的一部;其次,他暫時向現實妥協。當鼎革文體的路走得不是那麽順利時,他立刻從詩化的意向江湖轉向了《拳頭》和《三少爺的劍》裏那寫實主義的江湖。黑色的狼山和暴戾的市井令人觸目驚心,如果說它們準確反映了古龍身邊台灣社會那陰暗的角落的話,唯一令人恐懼的卻是:2、30年後的大陸,這樣的悲劇居然還在各地同樣頻頻地上演。
  再次,在妥協之餘,古龍固然有過對江湖的厭倦,卻也有過巧妙的反擊。
  前者主要體現在《霸王槍》中,他少有的描寫了一個拋卻浮名而終於歸隱的黑道大豪金槍徐,更借助鄧定侯的冥想,曲折的表達了自己內心深處對家庭溫情的留戀和向往。
  後者,深深隱藏在一種機智的文字諷喻之中。
  暫且不說為浮名白頭的公子羽,1975年的古龍文字裏,出現了太多有趣的“寄生名”現象。
  ——《天涯•明月•刀》裏,有“卓東來”、“趙無極”,還有“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這個“卓東來”,好酒、昏庸、連女兒都能出賣,但三年後的另一個“卓東來”,卻是一個敏感至極致、冷酷至極致,卻也雄才大略的絕代梟雄;這個“趙無極”,是個絕對公正、正直的名門大俠,甚至贏得了傅紅雪的尊敬,但數年前的另一個“趙無極”,卻是一個表麵社會清流,實質陰險狡猾的偽君子。
  當然最令人忍俊不禁的還屬《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這部神奇的江湖秘籍,它的名稱顯然是脫胎自唐代白行簡的奇書《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古龍說,前者完書時“天雨雪,鬼夜哭”,但後者,卻是一部四季行樂、天地同春,流麗典雅的古代性愛寶典!
  ——《劍•花•煙雨江南》,有“小雷”、“纖纖”、“龍五”。當然毫無疑問,《劍•花•煙雨江南》是一部虎頭蛇尾、潦草而就的“壞書”,上述三個名字所代表的人物,基本都寫得很失敗。比如歐陽瑩之就此曾認為:……《劍•花•煙雨江南》的小雷原意大概也是個倔強孤獨,遭遇淒慘的人物,但表達出來的卻是頭騾子。這除了技巧問題外,也顯出作者心力不逮,思維不及(的緣故)。
  古龍顯是對他們較為歉疚的,一年之後他立即就在《白玉老虎》裏對“小雷”和“纖纖”給予了補償:《白玉老虎》中的“小雷”、“千千”(顯是從“纖纖”轉來),均被刻畫成個性鮮明、血肉飽滿的經典人物形象。而更值得稱道的是,“龍五”在《劍•花•煙雨江南》隻是一筆帶過,到了《七殺手》中,古龍卻借用這個“寄生名”塑造了一個飛翔在雲霄俯視江湖的絕世英雄。
  ——《三少爺的劍》中,有“華少坤”:這家夥在《陸小鳳》和《三少爺的劍》中均為華山派劍道高手,前者好色,後者貪名,因此都被古龍直接給了個橫死江湖的不妙下場,但古龍還是對他們的結局都頗為憐憫的,這也是古龍對他筆下人物的一貫態度,因為——“我也是個江湖人。”
  如果拋開1975年的古龍文字,我們還會發現他把《大地鷹飛》的“卜鷹”作了他最後一部作品《賭局》的主人物。
  除了古龍,我真的還沒有看到哪一位武俠作家,敢於頻繁地就同一個名字、符號寫兩個個性迥異的江湖人。
  
  簡單的將此歸為古龍的疏忽和偷懶,無疑是很可笑的。
  很早的時候,我曾聽過這樣一個假設:對於一個並非色盲的人,如果從他出生起我們就向他灌輸本身“紅色”的物事是“藍色”的,反之亦然。那麽在他的觀念裏,被貼了“紅色”和“藍色”標簽正好與普遍觀念相反。如此,他對世界的認識一定和我們很不一樣。但我們又有什麽理由去指責他“犯了錯誤”呢?
  世上有紅的事物,隻是因為我們稱之為紅而已。同樣,世上有江湖,隻因為我們稱之為江湖而已。
  “該怎樣去寫江湖”的浮名之爭,又有何益?
  有偈雲:鏡中萬物非外物,曆曆栩栩造鏡中。鏡中萬物鏡中像,孰辨此像據何生?豈必像自娑婆界,莫見有畫似天成。有畫天成本無物,鏡裏乾坤理亦同。
  
  對1975年的古龍文字,我唯一遺憾的並不是《拳頭》中沒有了“青龍會”,而是世俗腰斬《天涯•明月•刀》時也腰斬了《劍•花•煙雨江南》。
  歐陽瑩之認為《劍•花•煙雨江南》的失敗“除了技巧問題外,也顯出作者心力不逮,思維不及的緣故”,我並不認同。
  如果沒有古龍的妥協,流失的時光裏本曾有這麽一種可能的:古龍寫出了一個在江湖裏詩一樣存在的“杏花煙雨江南”,不讓《白馬嘯西風》的“駿馬西風漠北”專美於前。
  這兩部書,本有可能成就一段武俠文學中聯珠合璧的佳話。
  
  至於《三少爺的劍》,我逐漸認為它是古龍創作中——也很可能是整個武俠版圖中的最高峰頂。
  雨果曾在《悲慘世界》序言中說道:“隻要本世紀的三個問題——貧窮使男子潦倒,饑餓使婦女墮落,黑暗使兒童羸弱,還得不到解決……隻要這世界上還有愚昧和困苦,那麽,和本書同一性質的作品都不會是無用的。”
  《三少爺的劍》完全具備這“同一性質”。
  我第一次讀到這部書的時候,唯一的感覺是:不知所措。
  因為我沒有想到江湖可以這樣寫,並且可以寫得像海洋一般的深邃。
  如果說雨果的文字有種博大、厚重、又陰鬱如大森林的特殊氣質,那麽,1975年的古龍文字,就有種在絢麗中變幻為蒼涼和廣博的海洋本色。
  那一片滄桑的藍色,是古龍人生裏揮之不去的孤獨,也是古龍小說獨有的魅力。古龍的海洋底下,固然也有殘缺和暴戾,但它就像蒼翠的森林一樣,永遠都有生機盎然的時候。
  
  還記得《多情劍客無情劍》的最後一章,就叫做“蛇足”。
  在戰勝了上官金虹後,阿飛辭別李尋歡,因為他要去海上尋訪仙山。送別時他們看到一對少年情侶在長亭惜別,因為少年要去闖他的江湖,博取他的名聲。孫小紅慨歎他們不知道上官金虹的最終結局,李尋歡卻有不同的意見——江湖人活著,也要有理想,有目的,更要不顧一切地去奮鬥。
  《三少爺的劍》結尾於1976年,它的蛇足是:削去雙手拇指、已經不能使劍的謝曉峰在一家酒館裏遇見前來挑戰的江湖少年,他隻搶過他們的劍,拗成兩段,然後說了一個字:走。於是他們走,比來的時侯還快。古龍說:江湖裏正因為有這些熱情如火的年輕人,才永遠保持了生動的色彩。
  因此“畫蛇添足”雖然是多餘的,而且可笑。但笑卻像香水,不但能令自己芬芳,也能令別人快樂。你若能令別人笑一笑,縱然做做愚蠢的事又何妨?
  真正的文人,終能世故而又無邪,古龍正若是。
  ——沒有人能挽回時間的狂流。
  ——在時間的鏡像中,我們隻不過是一群簡單的、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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