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氣味是如此芳香迷人

來源: 卜人 2007-10-24 16:07:4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090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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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氣味是如此芳香迷人
  ——重讀遲子建小說
      
      
      
  在當今頗具實力的作家中,遲子建的小說別具一格。創作題材之新穎樸素、主題表現之深刻博大,每每激活現代人那顆日漸疲憊和麻木的心靈,而在敘事上的著意經營,更使得她的小說親切而耐讀,仿佛北方的鹽,鹹而溫暖。譬如她的代表作《北極村童話》、《原始風景》、《向著白夜旅行》、《白銀那》等等。有一年,作家遲子建來海南參加一個文學座談會,談及創作,遲子建認為“來自大自然的體驗對自己的寫作是一種啟示,她渴望表達的是人與自然之間的那種血肉相聯的親密”。於是我渴望看到遲子建的新作,並想象新作中“人與自然”的深刻表達。在這樣的想象裏,遲子建的新作變成了一種理想化的虛擬之物。
      
  然而想象終究是想象,在遲子建的長篇新作《偽滿洲國》麵前,從前的遲子建消失了,一個新的遲子建走在文學的邊緣。以前遲子建的小說大多寫東北的鄉村生活、城市人生,小說中有生活的瑣碎與沉重,也有洋溢的詩情與浪漫,如《晨鍾響徹黃昏》《向著白夜旅行》等作品。然而《偽滿洲國》的創作對於遲子建來說是一個轉變,從不知名的小村落到龐大的“偽滿洲國”,從當代生活到已經逝去的曆史,從對個人命運的關注到俯視東北大地上的芸芸眾生,遲子建的創作在時間和空間上都發生了逆轉。這種重大題材的書寫,其實是每一個小說家的內心深處的欲望——那種重構曆史的野心與夢想。回憶企圖喚醒逝去的時間,然而回憶並不可靠,故障並不在於回憶作為複活曆史的唯一方式不可靠,而且在於曆史存在本身的不可靠。
      
  事實上十多年前遲子建在北京求學的期間就萌生了寫“偽滿洲國”的動機,1990年底遲子建訪問日本,接觸了一些偽滿時期來過中國東北的日本老人,內心大受震動,回國後遲子建便著手收集偽滿的資料,小說的意象在心中日益豐滿,直到1998年4月才動筆,兩年多的時間完成了這部六十餘萬字的作品。遲子建似乎並未感受到曆史題材的沉重,她認為:“我的寫作無論題材大小。並非大題材就要有相應高度,也並非小題材就不夠深刻。”確實如此,題材無法局限一個真正的寫作者,一粒沙中見世界,這是作家的才華所在。故事是已死的往事,正是對“已死”的過去的書寫,文學才具有溝通人類與曆史,個人與民族,生存與願望的永久力量。
      
  《偽滿洲國》是一部讓人感到沉重,也讓人感到振奮的曆史題材長篇小說——作品描寫了那一段中國人受欺淩受奴役的曆史,但也沒忽略中國人的各式各樣的抵抗。小說結構恢弘、人物眾多。十餘個主要人物,每個人都有獨立的命運線索,彼此之間又互有交叉。所謂上至皇宮貴族,下到走卒,以及土匪特務、商人、販夫、妓女、農民,稱得上是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遲子建對“還原曆史”沒有興趣,她虛構了大量偽滿時期“小人物”的生活,觸摸曆史也采用了文學筆法,楊靖宇和抗日聯軍、溥儀苦悶的宮廷生活、731細菌部隊……雖然是已逝時光的重溫,但卻有著極具震撼力的現實感。當然,“現實感”也隻能如《偽滿洲國》那樣(或作為一種傳達形態),以開闊而冷靜的描寫,特別是經由人的命運的揭示,在潛移默化的感染過程中獲得實現。
      
  《偽滿洲國》的特別之處還在於小人物寫大曆史,抗日戰爭始終是一條暗線,潛伏在東北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遲子建說:“戰爭是一場意外事故,它對政治人物而言或許有特殊意義,芸芸眾生隻能默默承受。日本占領東三省期間,老百姓還是得按部就班地生活,其中蘊含著曆史的傷痛和人生的悲劇。”曆史題材平常化的手法已經預示了一個新的文學時代的到來。以往是大人物主宰小說的敘事,現在小人物開始浮出水麵。曆史展開了真正令人沉迷其中的一麵:五彩繽紛的多元化世界。從城裏的風氣習俗到鄉村的景象人情都給予了細致、綿密的重現。在這樣的寫作視角裏,遲子建的“講述”變得從容而徐緩,沉靜而詭秘。
      
  《偽滿洲國》一書彌漫著濃重的東北鄉土氣息,扭秧歌、放河燈等地方風俗特色,給小說增添了幾分抒情色彩。遲子建把鄉土、民俗當做支撐小說的靈魂,而不僅僅隻是一種外表上的點綴。“對這一切我從小爛熟於胸,可以說,我的寫作是沾了地氣的光”——遲子建如是說。小說扯上民俗是一個比較討好的寫作方式,但民俗不能獨自生長,它必須附麗於小說的脈絡之中,成為小說自身的一部分。《偽滿洲國》在關注常態人生的自然狀態、模糊狀態、恒常狀態的同時,還挖掘了埋藏在民間資源中的人性精神,或者可以說匯聚了作者主體累積的全部民間理想與人性期待。在《偽滿洲國》中,遲子建並沒有因為曆史的沉重而遺忘、壓抑美,相反,美在“曆史”的廢墟上開出了異常鮮豔的花朵,燦爛奪目。
      
  不過從內心深處我還是喜歡從前的遲子建,當我讀到《天涯》雜誌(2002年第五期)上的遲子建中篇小說《酒鬼的魚鷹》時,我覺得這才是我所熟悉的作家遲子建。小說的故事很簡單,一個鄉鎮上的小人物“酒鬼”劉年抓了一隻魚鷹,由這隻魚鷹而引出小鎮上的種種瑣事逸聞,各種人物的遭際片斷由此串在一起,其中有日常生活的平庸乏味,也有普通人的悲歡喜樂。在作者的細膩筆墨中生活沒有那種大起大落的戲劇衝突,而是呈現出一種恬淡平和的鄉土風情,內中雜帶著一種難言的憂傷。任何有力量的寫作,最重要的動力在於從本民族的曆史或現實中找到那些令人震驚的事實,這些事實經常構成寫作的經驗表象。而且內在地起到無意識的支配作用。正如拉康所說的那樣:“無意識是‘他者’的話語。”
      
  關於小說,遲子建自己曾經說過這樣的話:“我相信每一個優秀作家都是具有浪漫氣息和憂愁氣息的人。浪漫氣息可以使一些看似平凡的事物獲得藝術上的提升,而憂愁之氣則會使作家在下筆時具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從而使作品散發出獨特的韻味。”無疑《酒鬼的魚鷹》這篇小說就具有獨特的韻味,許哎呦、寒波等人物的形象栩栩如生,在她們卑微的一生中體現出人性的美好與日常生活中所包涵的憂傷與困苦。作者對這樣的人物寄予了無限的同情與理解,為逝去的平淡生活寫就一首淡淡憂傷的挽歌。善良而微小的事物被關注,被愛,被提示給疲倦的奔行者,讀後有一種月光如水的味道。
      
  在遲子建的中短篇小說中,有不少作品都寫到了人生世事的憂傷、缺憾與無奈,“如《霧月牛欄》中繼父的失誤、內疚與死亡,寶墜的弱智與母親的不幸;《白銀那》中卡佳喪命於熊掌之下的慘痛;《逆行精靈》中豁唇的殘疾與被遺棄,老啞巴的孤獨與自殺;《日落碗窯》中王張羅孩子的不辜夭折,關老爺子夢見老伴時的枯燥和心酸,吳雲華的跛腳和丈夫前妻之死留給她內心的恐懼等等,都能使人真切地感受到人生的殘缺與悲涼。這種對人生的種種不幸、痛苦、憂傷與無奈的寫作體現了她對現實人生的清醒與洞察,她仿佛要通過這些多多少少帶有悲劇意味的故事告訴我們——生活總是不盡如人意的,時時處處都伴隨著缺憾、悲哀、無奈與憂傷。”
      
  遲子建以悲天憫人的情懷關注世間萬事萬物,她以感同身受的體驗抒寫人的生存困境,她以不屈的信念為不幸的人們尋找出路。長篇新作《穿過雲層的晴朗》(榮獲澳大利亞傑姆斯·喬伊斯基金會2003年度懸念句子文學獎)就是這樣一部小說。評論家吳義勤如是說:“在《穿過雲層的晴朗》這部小說中,遲子建借一隻狗的眼光看世界,不僅在藝術的探索上很有新意,而且其書寫日常生活時的那種輕靈、詩意、神性的風格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那種毀滅的詩意、淒楚的美感,以及對‘殘酷美學’的深度揭示都有令人顫栗的藝術力量。” 確實如此,文學的根本出路就在於對人的黑暗荒謬虛無持拯救的態度。我們之所以需要文學,就是文學應該而且可以對一切黑暗和不幸作精神擔當,作靈魂拯救。
      
  遲子建的小說一般沒有強烈的大悲大喜,也沒有鮮明的愛憎褒貶,更沒有強加於人的偏執與獨斷;而是心平氣和、善解人意式的微風細語與舉重若輕、氣象萬千的藝術手法。她的小說就像潤物細無聲的綿綿春雨,點點滴滴都浸潤到人們的心底,使那些被現實人生重負擠壓得幹枯、扭曲、冷漠、堅硬、醜陋的心靈重新變得滋潤、健康、溫馨、柔和、美麗,引領我們走上一條深入到她內心生活的優美的抒情的旅程。這正是遲子建不同於其他作家的獨特之處,也是她的作品耐讀、受人喜愛的原因。譬如《清水洗塵》中的少年用一盆清水,完成了一種人生的儀式,少年在無意間成長,此中的微小細節豐滿紮實,極見遲子建對小說藝術的把握能力。小說的技術一直在不斷的進步,新生代的作家技巧之高是毋庸置疑的,但他們的一些寫作沒有那種洋溢的詩情與浪漫,更缺乏感人的溫馨與難言的憂傷。而遲子建以她的小說向我們證明了小說之所以吸引人的那種獨特的氣味,讀之讓我們久久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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