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談《紅樓夢》裏麵的男女與男女關係

來源: 十方 2007-10-19 11:42:1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3548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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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談《紅樓夢》裏麵的男女與男女關係

有個笑話這麽說:如果一對男女在商場購物,男人付錢是情人關係;女人付錢是夫妻關係;兩個人搶著付錢則沒有關係。

這就勾勒出男女關係的大概輪廓了,若再往細了分,其中還是大有文章可作的。就拿鳳姐兒來說,她在賈璉、賈蓉、寶玉乃至賈瑞麵前,就要擺出各異的姿態,放出不同的手段來。

情與性,是青春的紀念和庸常的人生。

如花的輕薄美少年

王熙鳳是個喜風光、愛熱鬧的人,攬些婚喪嫁娶的要事,主持個春節中秋大聯歡什麽的最是在行。在這種場合她如魚得水,揮灑自如。

如此的才幹之外,靜下來的時候她拿什麽娛心意、悅耳目?大觀園裏有詩社,林妹妹與寶姐姐各領風流,鳳姐兒的參與卻僅限於那句"一夜北風緊"和五十兩銀子的東道。鳳姐從來就不喜歡那些單薄的文字,她的快樂的紅塵的繁華裏,東府裏的蓉哥兒便是其中一種。

當女子對自身的能力與位置有足夠的信心,超脫了對男人物質和精神上的依賴,就能夠洗滌深閨的木訥,以一種更灑落更從容的目光打量這個世界。有一種輕薄又風流的美少年的氣質,最討這類成年女性的好。她們不在乎男人的城府、威嚴、金錢、地位--這些隻在她們的股掌上,眼光於是更純粹,直接見到他們身形麵龐、情調趣味的本質。但是說到底,也是以此為限,葉公好龍,看看也就罷了。

賈蓉初見時,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麵目清秀,身材俊俏,輕裘寶帶,美服華冠。賈蓉來借玻璃炕屏,本身就有奉承鳳姐兒的意思。"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賈家,要借王家姑娘的陪嫁撐門麵,用一片軟語央求出滿室的風光來。鳳姐兒素來也是以此為自豪的,她曾對賈璉道:"我和太太的嫁妝,哪一樣配不上你們賈家了?"蓉哥兒要借,鳳姐便道:"說遲了一日,昨日已經給了人了。"賈蓉豈有不知趣的,馬上配合著把戲演下去:"嬸子若不借,又說我不會說話了,又挨一頓好打呢。求嬸子賞給侄兒吧。"於是鳳姐兒就有了發揮的由頭:"也沒有見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你們那裏放著那些好東西,隻是看不見,偏我的就是好的。"這還算不上是打情罵俏,此中卻大有風光旖旎的意味,鳳姐兒把一派輕鬆和矜貴,表現給一個叫她嬸子的美少年看,是單調緊張的職業經理人生涯中小趣味。

賈蓉起身出去之後,王熙鳳意猶未盡,便向窗外叫:"蓉哥回來。"外邊幾個人接聲道:"蓉大爺快回來。"賈容忙複轉身回來,垂手侍立,靜候指示。鳳姐兒治理榮國府,管家傭仆們自然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但是她還想在公子小爺們身上試試自己管理者的威嚴和女性的吸引。讓那麵目清俊的小子站著等到吧。鳳姐兒隻管慢騰騰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卻又笑道:"罷了,你且去吧。晚飯後你再來說吧。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讓他回家納悶去吧,不是喜不是愁的。

男人與女人之間的交情,原也不必定要站在同一水平線上。中國男人寫美女,喜歡把"我見猶憐"四字摻合在裏麵。而對於一些別無所長的風流美少年,也可以憑此四字獲得女人的縱容。賈蓉唆著璉二叔在寧榮街後的小花枝巷另安了一份家,鳳奶奶打到東府裏來。賈珍躲了,鳳姐兒便作勢要拉尤氏去見官,急得賈蓉跪在地下碰頭。鳳姐罵賈蓉道:"天雷劈腦五鬼分屍的沒良心的東西!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調三窩四,幹出這些沒臉麵沒王法敗家破業的營生。"鳳姐弄權時果斷,便罵人時也痛快淋漓,不枉擔了臉酸心硬,翻臉不認人的名聲。賈蓉的軟功是長項,忙磕頭說道:"嬸嬸別動氣,隻求嬸嬸別著這一時惱,千日的不好還有一日的好。實在嬸娘氣不過,何用嬸娘,讓我自己打。嬸娘隻別生氣。"說著,自己左右開弓打了一頓嘴巴,又自己問自己說:"以後可再顧三不顧四的混管閑事了?以後還單聽叔的話不聽嬸娘的話了?嬸娘是怎麽待你,你這麽沒良心。"

這般做作一番,無論如何,鳳姐兒是心領了的,隻有這樣酸甜適口的小點心,才對付得了鳳辣子。以下,她隻和尤氏鬧,算是放了賈蓉一馬。隻是要尋賈珍時,少不得還得蓉兒擋著:" 嬸娘鬧起來了,侄兒也是個死,隻求嬸娘責罰,侄兒謹領。這官司還求嬸娘料理,侄子竟不能幹這大事。嬸娘是何等樣人,豈不知俗語說'胳膊折了在袖裏'。侄兒糊塗死了,既做了不肖的事,猶如那貓兒狗兒一般。不少得還要嬸娘費心費力,將外頭的事壓住了才好。隻當嬸娘有這個不肖的兒子,就惹了禍,少不得委屈,還要疼他呢。"說著,又磕頭不絕。鳳姐見賈蓉這般,心裏早軟了,隻是礙著眾人的麵,隻得慢慢改口。賈蓉的功夫也算沒有白做。

說來也是異數,王熙鳳一向是被當做男孩教養的,出嫁後接著指點江山,可在小她一輩的輕薄少年賈蓉麵前,倒很有些性別意識。她的姑舅表弟賈寶玉,生就的好皮囊,眼角眉梢,情思萬種,但鳳姐姐從來隻當他孩子與兄弟。當寶玉已知人事,為秦可卿之死直噴出一口血來的時候,還可以猴在鳳姐身上要牌領東西。鳳姐兒隻秉老祖宗之命照應他,怕摔了,怕碰了,又怕人多被氣味熏了,一直是種水與泥顛倒的格局。對賈蓉,鳳姐卻一向是衣裙輕豔的姿勢。在寧國府做好做歹之後,又指著賈蓉道:"我今日才知道你了。"說著,把臉卻一紅,眼圈兒也紅了,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賈蓉忙陪笑說:"罷了,少不了擔待我這一次罷。"說著,忙又跪下了。鳳姐扭過臉不理他,賈蓉才笑著起來了。鳳姐執意回去,賈蓉旁笑著勸道:"好嬸娘,親嬸娘,以後蓉兒要不真心孝順你老人家,天打雷劈。"鳳姐瞅了他一眼,啐道:"誰信你這……"說到這裏,又咽住了。在古人的詩裏,這叫"欲歌先咽,欲笑還顰",最是使人斷腸的姿態。且不說賈蓉是否當得起,對鳳姐,卻是在懊躁的天氣裏,自己打扇子扇涼。

有個笑話是這麽說的:一人遠歸,卻發現家中小妾給自己結結實實地戴了一頂綠帽子。他大怒,讓小妾自己去上吊。小妾哭泣一番後,塗脂抹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拋一個媚眼道:"你還讓我去死嗎?"他抵擋不住,說:"罷了,罷了,一頂綠頭巾又壓不死人。"情愛裏的緣由真真假假,又有什麽是化解不了的天大的事呢?男人看女人,輕歌曼舞,賞心悅目足矣,別的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計了。而女人對男人,是有種"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的態度的,這務必把男人看牢了看死了,生老病死都要他出麵撐著。遇到一個有尊嚴有男人榮譽感的男人,是女子們的福份,你自可以在低處崇拜他,享受在埃塵裏開花的快樂。如果男人不爭氣,女人們也不必較真。衣食自在自己手心裏握著,姿態不妨放鬆些。有一白領女士這樣形容自己男友的標準:外形俊朗,會吹拉彈唱,勤換衣裳勤洗澡。

誰又能陪誰一輩子呢?即便對女子來說,男女關係也可以隻是一種調劑,浮生半日閑,如此,而已。

以聲色犬馬衝淡心事

賈府的小爺們娶妻之前,通常都要先放兩個丫頭在屋裏。賈寶玉初試雲雨情時,襲人因知賈母是將自己給了寶玉的,今便如此如此,也不算越理。兩人說笑間,就完成了青春期一個重要的過渡,頗有些漫不經心的意味。

這與我們的時代的教育完全南轅北轍了。少年男女青春萌動,老師家長們如臨大敵,對女孩子的說辭是要自重,要自我保護,男孩兒則警告要以學業為重,來日方長。若惹出禍來,一失足成千古恨,永世翻不得身了。性,才是實質的問題,若隻是傳了張紙條記了兩本日記,開明些的師長倒是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但是在榮國府,自發的鍾情卻是懸崖峭壁上的一條絕路。第三十二回,寶、黛二人互訴肺腑,黛玉羞惱而去,寶玉依然呆呆的不知。花襲人來送扇子,寶玉並未看出來者是誰,精神恍惚地把心裏話說下去:"好妹妹,我這個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大膽說出來,就是死了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訴人,隻好挨著。隻等到你的病好了,隻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裏夢裏也忘不了你!"

襲人聽了,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連忙推他道:"隻叫天神菩薩,坑死我了。"這並不是少年男女聽人表錯了情的羞愧,其中竟有種無意中撞破了一個天大的機密的惶惑。所以襲人見寶玉去後,想起他方才之言,無疑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將來難免有不才之事,這實在令人可驚可畏。真不知如何處治,才可免於災禍?襲人是寶玉身邊第一盡職盡責的大丫頭,自然了解賈母、王夫人的心思,她把如此一席話看成"災禍"的地步,可見這種事在上麵的人心裏的嚴重性。

中國曆代,因為既要杜絕兒女私情,又要遵循人倫大理,所以索性把這兩者分開來看。大家族公子小爺們的屋裏,通房丫頭滿地走,輕憐蜜愛什麽的不成問題,這在世人眼裏,也不成其詬病,隻點綴了富貴人家氣象而已。但若私下裏與表姊表妹或郊遊踏青結識的女子神魂顛倒,那便鬼不成鬼,賊不成賊了,任誰看來,都是個異端。

世上通行的規則就是硬道理,連冰雪聰明的林妹妹,對此都沒什麽想法。因為情之所鍾,平日裏,黛玉的心思忒重。寶釵和寶玉說笑幾句,她也聽得刺耳驚心;寶玉偶爾得個金麒麟要拿給湘雲看,她也要悄悄跟來細察。但是對於黑天白日與寶玉在一起廝混的襲人,黛玉的姿態卻放鬆得多。晴雯與襲人爭閑氣,怡紅院裏鬧成一團。黛玉進來笑道:"大節下,怎麽好好兒的哭起來?難道是為爭粽子吃,爭惱了不成?"寶玉與襲人一笑,黛玉又拍襲人的肩膀:"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們兩口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息和息。"林妹妹與花襲人,根本就不是一條道上的車,做姨娘的,即便光明正道地得了長輩的首肯,那也隻是小爺們成親前的鋪墊。

當日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警幻仙子對眾姊妹解釋寶玉前來此地的原委,寧榮二公叮囑她說:"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曆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故近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其中唯有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乘張,性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歸引入正,幸仙姑偶來,可望乞先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這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亦吾弟兄之幸也。"

少年時讀此節,總是想不通,怎麽世間還有把孩子往聲色邪路上推的家長?成年後知道正邪二字,原是難掌握的,平日清正廉潔的人,一朝失腳,則全盤崩潰,收都收不起來。寧榮二公所行的,原是個以毒止毒之策。人們對自己未經見過的東西,多會雲山霧罩,想入非非,在手裏把玩久了,就會因厭俗而生出些免疫力來。比如三十歲以後,一些成人片子再淫豔,大家也不會看得亂了方寸,因為知道那是經了加工渲染的,現實中,渾不是那回事。

他們的後輩子孫寶玉,是個拿癡心當飯吃的情種,在姹紫嫣紅的女兒國中,一往情深地陷下去。雖然家下也按祖宗的規矩在他房裏放了將來可以作妾的丫頭,但這糊塗小子至今懵然,不如趁機點化他知了人事,明白男女之間不過爾爾,說不定倒可拋卻這份迂闊性情,去學習孔孟文章,委身經紀之道。

如果不把寧榮二公當作已歸了天的英魂,隻以天下做長輩的潛在的私心論,也可以這樣解釋:"女子,隻是傳宗接代、相夫教子的人,傻小子把她們當做一朵朵形態各異的鮮花來愛,實在是白花了心思。"所謂"歸引入正",不過是生生要把寶玉指引到感官淫樂的粗濫中去,與大多數世人同道。

其實,若不因寶玉是天生的情種,二公之計倒是可以奏效的,就象一個小孩子玩萬花筒,不打破了,他永遠都以為裏麵是個絢爛多姿的世界,心中永遠割舍不下。今天的少年男女們倒不妨事,因身外的環境寬鬆自由,談起情愛來,已不再乍驚乍喜,如履薄冰,所以也不再傷神費力,要死要活的,省了不少的壽命筋力。祖先們在天有靈,定也放心不少。

到這裏,倒想為襲人說句話,寶玉挨打後,她在王夫人麵前那番要把寶玉與姑娘分開內外的議論,倒也不是假撇清,確實是擔足了心事的。榮國府裏,與我們今日大有障礙的倫理道德是:與丫頭小妾們的肌膚之親不足道,而與身份對等的姑娘們的私情,卻關係到名節性命。

愛情一種

黛玉年幼時,本是個聰明乖巧的小女孩兒。母親下世後,她進京到外祖母家生活。這時候她是心無雜念的,隻想做個大人們都喜歡的乖孩子。二舅母王夫人方見麵就提醒她:"我有一個業根禍胎,是這家裏的'混世魔王',他今日廟裏還願去了,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了。你這以後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們都不敢沾惹他的。"黛玉也不以為忤,依然陪著笑與舅母說話。因為此時她與寶玉未見,天機尚塵封著,表麵上一片清平。

林黛玉若不與寶玉相逢,她原可做個通達智慧的女子,平安一世的。

少不更事的時候看黛玉,以為她天生是一個愛使小性子的女子,後來我知道這全因為她遇到了宿命裏的愛人。寬容隻為不關情,全心的投入了,就有種血肉相關般的親近,一舉一動,都牽連著彼此的神經。

除了被那命定的前緣牽動了心事的時候,黛玉本是個童心清透的性感女子。

很久以前看過一部長篇小說,其中有個不經意的細節讓我感動:一位走江湖賣藝的女子,與情人看月,觸景生情,忽然說了一句"這嫦娥在月亮上,過到什麽時候了呢?"與蘇東坡的"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同懷一段詩心。因為偶然的詩意,使這個粗陋的女子無端地可愛了很多。就像鳳姐兒,動輒就是"放你娘的屁"或"糊塗忘八崽子",我們聽慣了,全當它是語氣助詞。而她那句"一夜北風緊",卻幾乎是紅樓裏大家最熟悉的一句詩。

黛玉的美是反其道而行之。

她才情超逸,隨便一出口就是機鋒,大慟的時候心裏還盤繞著"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心頭"的句子。這樣一個女子,寶玉和她歪纏的時候,竟說:"放屁!外麵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乍見這兩個字,隻覺得陽光明媚,鳥語花香,啊,林黛玉真是個清新可喜的小女子。一時惱了,寶玉來陪話:"好妹妹,你昨日可告了我沒有?教我懸了一夜心。"黛玉隻回頭叫紫鵑道:"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紗屜子,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門,燒了香就把爐罩上。"屋子、屜子、燕子、獅子,清脆婉轉的一大堆,軟語嬌音,寶玉怕聽呆了吧。有那樣的好女兒字正腔圓、一招一式的與他拌嘴,真是幸福!對性靈之美的女子,是沒有什麽道理可講的,她的愛輕盈、純粹,心無旁鶩,天地之間,隻一人而已。

張曉風說"瑕"字:"瑕的解釋是'玉小赤',我喜歡瑕字的聲音,自有一種坦然的不遮不掩的亮烈。"

有瑕的玉是可愛的,瑕是玉的個性,若沒這一點胎記似的印痕,怎麽能在熙熙攘攘的塵世把你認出來?

木石前盟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傳說,俗世愛情的比喻便另一樣了:

一家生產屋頂瓦片的連鎖公司設計了一種色彩,這種顏色叫做魚肚白,混合色。以拂曉時天邊的青灰為背景,混合了綠色、黃色、灰色和紅色的斑點,它深受顧客歡迎。

首先,這種混合色不容易髒,不怕灰塵、雨點的汙染;其次,如果顧客不能確定選哪一種顏色時,這種混合色敵得過許多不同的純色,幫助顧客迅速而有效地調整自己的偏好。

對我們這些俗人來說,蓋房子與娶妻都是一生一世的事--也說不上哪個更長久些,怎麽能不好好挑一挑呢?可是人心易變,自己對自己都有點拿不準,所以也不敢輕易就選了那嬌嫩的紫,明朗的黃,倒是那種叫魚肚白的混合色更保險些。愛的時候,也不是深入骨髓非卿不娶的癡迷;不愛的時候,也不至於厭棄到"紅玫瑰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玫瑰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的地步。平淡如水的生活,有利於身心健康。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同懷視之。"那是一塊石頭在做夢,後人在奔波勞碌之餘翻看一下,洗洗心裏逐年淤積的泥塵,然後拍拍手,繼續爭名逐利去也。

世上有幾人才算得上情癡情種呢?且把石頭記中寶、黛之間的愛情,當成對自己遠去的青春歲月的悼念。我們愛這種愛情,因為它曾經在我們的心靈深處一掠而過。

誰是你的調情對象

王熙鳳"一雙丹鳳眼,兩彎柳葉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生得自然也是齊整的,可是因為她的心機口才實在太出色,這美麗倒是退居次位了。即使在讀者諸君眼裏,也是對其聲、其才印象深刻,對其形、其色卻不大理會。偏偏到了賈瑞那裏,隻見鳳姐兒的風流美貌,將其"粉麵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的標準作風完全置之腦後了。

西方有句俗諺,"對女人來說,你調戲她,她說你不是上等人;你不調戲她,她說你不是男人。"東方的女子縱然含蓄些,類似的意思還有的。但這裏麵有個前提是:那個男人究竟是什麽身份?

鳳姐兒風姿灑落,自不是那非禮勿聽,非禮勿動的人,對賈蓉一流的美少年,也是頗肯敷衍的,並不端嬸子的架子。可那賈瑞憑的又是什麽呢?書中暗表,這賈瑞自幼父母雙亡,靠祖父賈代儒教管。家貧不能請師,借了希望工程之力,在賈氏的義學中讀書。才華也不見得高,樣貌也不見得好,一點癡心,竟要調戲起王熙鳳來。

聽人講現代的情場規則是:追求你,就是對你的抬舉,不管最終態度如何,要先說聲"謝謝"示禮。可據一個朋友的切身感受,則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本來,大小姐正眼花繚亂地挑揀著,可忽然間,禿頂大肚腩的男人也在身邊轉,自己的生活還朝不保夕的男人也被介紹了來。年華漸去的時候,自己並不覺得,可湊到眼前的男子,就是世間冷酷的標尺,一見之下,怎不讓人意懶心灰。這下子,女友很快就選個當日的同窗嫁了,她感歎道:"也省得阿貓阿狗都來追。"

那天鳳姐帶著婆子丫頭並寧府的媳婦婆子們,花團錦簇地捧著在園子裏賞景兒,石中清流、枝頭紅葉正韻致橫生著,賈瑞沒腳蟹似的從假山石後跑出來,驚了二奶奶一跳。可更讓人吃驚的還在後麵,大庭廣眾之間,光天化日之下,竟直奔主題去了:"也是合該我與嫂子有緣。我方才偷出了席,在這個清靜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見嫂子也從這裏來。這不是有緣麽?"一麵說著,一麵不停地拿眼睛放電。"與嫂子有緣",那是賈瑞夢話,鳳姐兒若不是管理家事多年,可能壓根就認不清此人姓字名誰。在兩府的下人麵前,這麽一個不入流的男子忽然湊過來套詞,簡直是向鳳姐的權威尊嚴挑戰。--沒準兒此時人叢中正有人暗笑璉二奶奶:枉擔了臉酸心硬的剛烈名聲,若無疏失哪能招來這好大的外鬼?鳳姐兒越思越想心越怒,當下就拿定了主意:"等幾時叫他死在我手裏,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那賈瑞受欺空等,喝了一夜的穿堂風仍不思悔改,依然不顧一切地往鳳姐的網裏撞。鳳姐於是招賈蓉、賈薔二人來作法,定要抓賈瑞一個真贓實犯,然後就可以連打帶罰了。小蓉大爺倒罷了,這賈薔何許人也?他本寧府中正派玄孫,十六歲,比賈蓉還要風流俊俏。用這樣的兩個人來懲治奸邪色鬼,說來也是笑談。但是英俊的小生,向來愛被人拉到身邊派差的,比如小女生們就常常選些英姿勃發的男孩說話:"某某人太討厭了,沒事盡纏著我,麻煩你給我擋一擋。"這其一,是要說明本姑娘風采出眾,追求者眾多;其二,也是提示他,也別看輕了我平日的溫柔婉轉,其實在大部分時間裏,我都是守禮的淑女。罷,我們且不拿這種小女兒的心腸來比鳳姐兒,可這發生在寧國府園子裏的沒名堂的事兒,卻必須要寧府那邊的人看看璉二奶奶的威嚴手段。賈瑞一個年紀輕輕的公子哥兒,就這樣做了自己欲念的犧牲品。

要與女人們調笑,也得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吧?別說王熙鳳那樣機關聰明的脂粉英雄,就是平庸的鄉野女子,也會因來者的不同擺出不同的菜碟來。若有獐頭鼠目的男子來套近乎,定然會嚇得小姑娘驚慌失措,以為這是對她的輕薄和汙辱,恨不得當下就一頓亂棒打出去。若碰巧有騎白馬的王子來,哪怕隻是來問個路徑,她都會以為這是有情人,一直到白發蒼蒼的時候,都是溫馨記憶。

想清楚了這其中的長長短短,那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兒還是能免則免吧,省下些力氣去描畫些有來有去的故事多好。

相比之下,也為榮國府旁枝的賈芸,卻是知道自己能吃幾碗幹飯的。以一塊絹帕做引子,他結交了寶玉身邊不甚得意的丫頭小紅,她雖然身份不高,卻言辭清爽、容貌俏麗,別有一般動人心處。若兩下有意,這情調得就有滋有味了。在蘅蕪苑門前,兩人相遇,賈芸一麵走,一麵拿眼把小紅一溜。小紅那麵,隻裝著與小丫頭墜兒說話,但是眼風卻也溜過來了,四目相對,小紅不覺把臉一紅,一扭身回避了。可憐瑞大爺,至死也領略不到這種眉目傳情的風光。

嘮叨半天,也不是隻規勸男人們別討那賴蛤蟆之譏,反過來,對女子也是同樣。

故事之中的故事

賈雨村在老家湖北混不下去了,進京尋找機會,半道上斷了盤纏,寄居在姑蘇葫蘆廟的時候,很受當地鄉宦甄士隱的照顧。一次在甄家做客,甄士隱因另有身份尊貴的客人來拜,便趕去相陪,雨村沒辦法隻好自己閑翻書籍解悶。忽聽窗外有女子的咳嗽聲,雨村起身一看,原來是個丫鬟在那裏掐花,生得眉目如畫,別有一番動人之處。那丫鬟掐了花剛要走,猛抬頭見窗內有人,雖衣衫敝舊,卻長得英俊魁梧,不由心下思量:"這必是我家主人常說的賈雨村了,除了他,我家並沒有這樣的貧窮親友。甄老爺說他不是久困之人,待我看看他哪裏帶著些發達氣象。"心下想著,不免好奇,便又回頭看了兩次。

雨村見她連連回頭,便自以為這女子對他有意,壓抑不住心頭的狂喜--這奇女子,在我落魄的時候還如此多情,真是慧眼識英豪的紅顏知己。正想向前相見,不料一個小童忽然進來撞破了好事。

賈雨村回到棲身的破廟裏,對甄家之婢念念不忘。一日,到了中秋佳節,雨村不免對月傷懷,作一首五言詩道: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愁。悶來時斂額,先上玉人樓。

此時恰好甄士隱來請他到家中飲宴,二人便一起賞月喝酒。賈雨村本想趁著酒意向甄老爺問一下那掐花女子的長短,探探他的口風,卻一直不得其便。後來又承士隱贈了五十兩進京趕考的路費,一興奮就岔過去了。不過也幸虧他沒提,否則一說起來,憑甄老爺的古道熱腸,說不定在酒桌上就答應送他為妻。那嬌杏小丫頭雖見雨村也是大好青年,但畢竟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不比自己向來相好的對門絨線鋪的小東家,家下尚可過活。即便不敢違背了老爺的意思,也不免嗔他多事,若再抱怨幾句沒衣沒食的話,傳到雨村耳朵裏寒了心,往後的故事就沒有了。

世間風雲多變,不到幾年功夫,甄家的產業風流雲散,甄士隱跟一個瘋跛的道人走了,甄娘子與兩個舊日的丫鬟依傍娘家辛苦做些針線度日。那賈雨村卻一路順風,大比之期中了進士,由外班升了本府知府。一到任,在街上就碰到甄家昔日的丫鬟嬌杏出來買線,自感緣份匪淺,於是娶她作了二房。

一乘小轎送入洞房,嬌杏尚懵懵懂懂,雨村帶著三分酒意感歎道:"想當年我寄居葫蘆廟時,何曾敢想有今日!那時淹蹇異鄉,看盡世間冷暖,唯娘子慧眼相顧,於在下是陰翳中僅見的光明,如今也算略有寸進,庶不辜負娘子當日的深情!"那嬌杏如夢初醒,連年來的驚嚇辛酸一發湧了上來,依在雨村身旁悲傷哽咽:"當日仁清巷一別,至今已有三年零六個月,相公若還不來,隻怕就見不得嬌杏的麵了。你……也不枉我這幾年的苦苦相候。"

雨村的正妻,是在他中舉之後娶的,不比嬌杏故人情深。在嬌杏產子半年之後,她忽然染病去世,雨村便將嬌杏扶作正室。

二百年後,南京古城,一個不知名的高等院校裏,男孩愛上了鄰校的女孩雲。愛得魂牽夢縈,食不甘味。他正想著要怎麽接近她,卻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發現她與同係的女孩桃是中學時代的同學。於是他開始跟桃套近乎,希望桃可以把雲介紹給他相識。桃微笑不語,仿佛並不了解他的本意。周末,桃對他說約了雲到公園打網球,正好大家一起玩。他欣喜若狂,一晚上也沒睡踏實。

第二天上午,春風和煦,山水溫柔,雲比他們早到,正坐在秋千上與相交三年的男朋友談笑風生。

那一天他們玩得很快樂,真的快樂,雖然男孩心裏有種白霧茫茫的惆悵。

兩年後,他和桃都留在南京,工作,結婚。在這許多年裏,他們從不曾說破與雲相關的往事,時間久了,它不比明天買沙發是真皮呢還是布藝呢更重要。

我喜歡這兩個故事,兩個與愛無關的愛情故事。

兩個遠古典故裏的女人

金陵十二釵正冊,對薛、林二人的判詞是"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不知曹公是否有意,但我每想起這典故中兩個女子的情懷命運,都不免心生感慨。

"停機德"之說出於《後漢書》中《樂羊子妻》,我們中學時代,這是一篇課文,所以至今印象深刻。當時老師告訴我文章的兩層意思是做人要廉潔,學習要有恒心,接下來我們朗朗上口背熟了,分清那些實詞虛詞的意義,這一頁就可以翻過去了。現在想來,那樂羊子何其不幸,竟娶了個如此不解風情的妻子!"羊子嚐行路,得遺金一柄,還以與妻。"那羊子出門撿了一塊金子,又不去換酒喝,又不給情人買花戴,巴巴兒拿回家去獻給老婆大人,那女子卻不領情,批評他拾遺求利,離聖人誌士們清廉境界差得遠了。這也罷了,樂羊子求學一年多回來,她不撲上去擁吻,反正色地問他回家的緣故,羊子還很深情地說:"久行懷思,無它異也。"上學的時候老師譯為"出去久了思念家鄉,沒有什麽別的緣故。"按我的理解,簡直可以直接說成"想你,不必理由。"但她還是不領情,費勁巴啦地拿自己織布作比喻,說明了男人求學,不可半途而廢的道理,逼著樂羊子又滿麵羞愧地走了。

大觀園裏,寶釵以愛素淡著稱,連住的屋子都雪洞似的,不見一絲綺靡柔軟之氣。這樣的女子,永遠不會兒女情長,把丈夫的身心牽絆在閨房裏。他出去幹治國安邦的大事,她在家裏安心樂業,井井有條。她嫁的那個人,若是感情平淡的男子倒也不錯,這樣的女人,又是拿得出去的美妻,又是無需掛心的家中寶,忌不一舉兩得?但若遇到個情懷敏銳的才子,那真是他一生的不幸。男人本占盡了世上的便宜,但止此一項就讓他有苦說不出,那女子又溫柔美麗,又宜室宜家,即使一腔熱情被潑了雪水也隻得自己幹忍著,實在不足向外人道也。隻有在終老一生的時候,把"縱然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刻在墓碑上吧。

而"詠絮才"裏的謝道韞,文思綺麗,東晉時一句"未若柳絮因風起",成了詠雪的典範,連蘇東坡都跟著學了一句"飛雪似楊花"。她嫁了王家的子弟王凝之,據說她婚後回門,伯父謝安相問,謝道韞悵然道:"一門叔父,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中乃有王郎。"她是說丈夫與謝氏的一門彥秀相比,有著雲泥之別,這話自傷自戀,自矜自嘲,其中有千般滋味無以言說。那王凝之在這千古才女眼中言語無味,麵目可憎,似乎是很提不起來的人。其實王家在東普是與謝氏並稱的世族,王凝之是王羲之次子,先後出任江州刺史,左將軍,會稽內史,家學淵源,書工草隸。讓謝道韞一世抑鬱的,可能還是因為他的性情為人,史稱王凝之"篤信道教,稟性忠厚,行止端方"。這樣一個人,對世間大多數女子來說,就是個無可挑剔的好夫婿了,可惜他遇到了謝道韞。就像一個樸拙的陶罐和一個玲瓏剔透的水晶盞放在一起,他不當她的意,也得不到她的風韻柔情,對誰,都是不可改變的悲劇。

"女子無才便是德"幾個字,很有一番天機造化在裏麵,敏感的,才情超逸的女子,是享受不了那最普遍最庸常的幸福的。如果她遇到端莊迂腐的人,一段纏綿婉轉之情無人相和,難免常常臨風嗟歎;如果兩個至情之人相逢也不一定好,因為相知,不免責備求全,一波三折,身心疲憊。德是厚重的,能承載起人間的風雲變幻,蘭質惠心卻當不起似水流年。

二十一世紀的冬天,塞外紛飛的大雪裏,想起《紅樓夢》中兩個異樣的女子,一時,天近正午,收拾了書籍紙筆,洗手做羹湯。

培養好男人

王熙鳳是世家大族的小姐,既有殺伐果斷的才幹,人又生得齊整,走到哪裏都是風光一派的。賈鏈偷娶尤二姐,那是往她眼裏揉沙子,鳳姐兒如何容得?若隻是小小的爭風吃醋倒也罷了,可鳳姐軟語欺哄在前,趕盡殺絕在後,招數太過於狠毒,有傷陰騭。所以在她走向末路的時候,疑心生暗鬼,尤二姐的陰靈徘徊不去,想睡個安穩覺也難了。

聽人說男人在老婆麵前規規矩矩的毫無把柄,隻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已做了虧心事,而你還沒發現;二是他也想做點什麽,卻受時機與條件的限製還沒有實質性進展。賈母說:"什麽要緊的事!小孩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裏保住不這麽著?從小兒是人都打這麽過的。"男人們有點兒花花腸子也算是司空見慣的,以至於有柳下惠坐懷不亂,反被人譏為生理機能成問題。

所以如何清理戰場,對女人來說並非屠龍之術--是很容易就可以學以致用的平常技藝。

林語堂的《京華煙雲》中,有姚木蘭如何麵對飽暖思淫欲的丈夫曾蓀亞的一章,頗為引人入勝。

蓀亞與藝專的女學生曹麗華有私情,對其大彈出軌男人Vs純情女子的老調:"我怕說出來你就不理我了。我和你在一起好快樂。但是,你知道,我太太是個……鄉下人--舊式婦女。她隻是給我做飯洗衣裳,她什麽事情都做,有時去外頭撿柴。你知道,我們不幸娶了那樣舊式婦女的男人,都想要一個像你這樣的時髦兒的妻子。我原本不想告訴你的。"

木蘭知道後,暗中請教老父。她父親問她是否想離婚,木蘭說:"離婚?我就是怕離婚。那對不起孩子。"然後又說:"我想沒有那麽嚴重。"

這等事可大可小,關鍵取決於當事者的態度。你首先要作出一個選擇,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還是隻當微風吹縐了一池春水?這裏麵沒什麽道理好講,婚姻這雙鞋子是否舒服,真正是隻有腳才知道的。

於是木蘭約見曹小姐,二人在西泠印社最高處的亭子裏相見。木蘭穿的是一件鮮豔的海藍色旗袍兒,是用皇族穿的貢緞做的。這料子原是她的嫁妝,如今按最新式樣剪裁了。她的腰細,頭發漆黑而濃厚,兩眼秋水般明麗,雙眉畫入兩鬢。

麗華本已為木蘭信上瀟灑豪邁的字體所折服,再目睹她的風姿氣度,大有不勝惶惑之意。其後,木蘭又把她約到家裏,與蓀亞三人坦誠相對,關係挑明之後,那種私下裏偷歡的珍異反而歸於平淡了。姚木蘭如此形容她丈夫的這段感情:"曹小姐,我比你大,你不了解我這個丈夫。因為他是你的朋友,我願告訴你,他是個好人。可是世界上沒有丈夫覺得自己的妻子美的,尤其他娶了一個漂亮的太太。你知道那句俗語吧?'文章是自己的好,太太是人家的好。'這是北平的一句新諺語。"這段話讓今天的女人說來應該是這樣的:"妹妹,別把愛看得比天大,這隻是男人們平靜的幸福生活過膩了,一時跑偏而已。"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一件小事可以掀起淘天大浪來,和風細雨也可以消彌一場紛爭。此事過後,木蘭很可以對蓀亞說:"天下有這種事的丈夫也不隻你一個人,但是別人的不見得這麽有趣,也不見得有這麽幸福的收場。"

姚木蘭是通達的女子,所以才有這平和的結局。要說為人妻也不是好做的,妻子是丈夫配偶,是公婆的媳婦,是孩子們的母親,要注意方方麵麵的平衡,不像情人,隻演好一個角色就夠了。

在野史中,有關於蔣介石與宋美齡的一個插曲。抗戰勝利不久,有一天,蔣介石帶著軍統頭子戴笠去看望陳立夫,一位漂亮大方的少女殷勤地為他們獻茶。經陳立夫介紹,才知道這是他的侄女陳穎,剛從美國留學回來。蔣對陳穎很感興趣,詢問學業,表示關懷。戴笠最善投機逢迎,過後不久,他就向蔣推薦陳穎來蔣的官邸作英文秘書。陳穎上任不久,就和蔣介石打得火熱,她名義上是英文秘書,實際是蔣的情人。

過了一段時間,這事被宋美齡發現了,宋一度曾想親自捉奸,大鬧一場,但考慮到身分、地位和家族利害等等,認為家醜不可外揚,需要找到一個解決問題的兩全之策。

一天深夜,宋美齡突然來到陳穎房中,陳驚慌失措,以為大禍將至,但宋美齡卻顯得若無其事,坐下來溫和地對她說:"孩子,你還小啊!才20多歲,風華正茂。記得《詩經》裏的幾句話嗎?'籲嗟鳩兮,無食桑萁;籲嗟女兮,無與士耽。'女子的青春短暫,所以我們更應珍惜自己。孩子,不要隻顧眼前,要想想漫長的一生啊!"陳穎深為感動,一邊抽泣,一邊說:"我錯了,夫人,給我指一條路吧!"宋美齡從包中抽出一張支票,遞給陳穎,就道:"這裏不是你安身之所。你去美國吧!這50萬美金送給你,算是我的一點心意。你的護照和機票我已代你辦好,明天一早就走吧!"

臥榻之側,當然不容他人酣睡。如王熙鳳機關算盡的女子,可以讓侵犯者死無葬身之地;如姚木蘭通達美麗的女子,可以讓丈夫的情人自己心甘情願地退出;如宋美齡有權威地位的女子,可以直接釜底抽薪,讓她的蔣委員長再也摸不著人影。如果沒有這些資本呢?又該如何?

使用懷柔政策,哄著他,捧著他,使其不作他想罷了。對此,台灣柏楊先生自有妙論:

丈夫使妻子痛苦,漂亮的妻子則開溜,平庸的妻子則流淚。妻子使丈夫痛苦,再窩囊的男人都會變得天天在多外麵亂跑,另覓寄托和溫存。

聽聽,男人之所以往外跑,是家裏少了溫存與寄托,然則說得具體些,哪裏才是天下男人最具普遍意義的罩門?老先生代表男性發言:

實際上男人比女人好擺布,女人如果肯動腦筋,摸清臭男人那股勁,就能把他捉個結實。

接著他舉了一位雕刻家朋友的例子給女人開蒙,這家夥娶了個美妻,而且治家則井井有條,社交則雍容華貴,外人看了都稱羨不已。天長地久地好好過日子吧,可是他們終於仳離。第二任太太,既不會理家,又不會帶孩子,把屋子弄得一塌糊塗,但其夫婦間感情卻篤得要命。其間的奧秘,在於這第二任太太對丈夫另有一套功夫。丈夫雕刻時,她常常沐浴更衣,灑上香水,穿著睡袍,歪倒在沙發上,使長發垂地。而她口銜香煙,斜目以望,不時叫曰:"那一刀好極了,對啦,往下再來一點呀,哎喲!妙哉妙哉,這個人像栩栩如生,叫人看了連汗毛都舒服。"

男人就是喜歡這個調調兒,作妻子的能欣賞他的優點,他便愛若至寶,一天打他兩個耳光都幹。

說了這一大篇,也不外是要包容丈夫的異心,或者以一些小花樣增加自己的吸引力。女人一定要這樣生活嗎?當然不。世上盡有些黑白分明,決不拖泥帶水的女子。她們寧願以傷痛對傷痛,也不願麵對愛情分崩離析的難堪。要麽全部,要麽放棄。這種至情至性的女人,我喜歡;那種能兼顧情愛之外,天長日久的生活的女人,我佩服。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年幼時看紅樓,不知什麽是閑愁暗恨,隻是羨慕林黛玉有那麽好的一個哥哥。但凡兩人拌了嘴,不管誰對誰錯,寶玉統統認作自己的不是,千好妹妹萬好妹妹地陪小心。我們家的表兄弟,分隻蘋果都要搶大個兒的。

後來仔細看起來,黛玉也有讓步的時候,隻是女孩子含蓄,話不曾明說罷了。

因為寶玉去寶釵那裏玩,黛玉心裏不熨貼,一言不合,兩人就又拌起嘴來。寶玉被寶釵勸走之後,沒一會功夫,仍然回來了。黛玉見了,越發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不等寶玉開口,就先說道:"你又來作什麽?橫豎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會念,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你又來做什麽呢?"寶玉聽了,忙上來悄悄的說道:"你這麽個明白人,難道'親不間疏'、'先不僭後'也不知道?我雖糊塗,卻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姊妹,寶姐姐是兩姨姊妹,論親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長的這麽大了,他是才來的,豈有個為他疏了你的呢?"林黛玉啐道:"我難道叫你疏他?我成了個什麽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為的是我的心。難道你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黛玉聽了,低頭不語,半天才說道:"你隻怨人家嗔怪你,你再不知道自己慪的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冷些,你怎麽倒脫了青膁披風呢?"寶玉笑道:"何嚐沒穿,見你一惱,我一暴燥就脫了。"黛玉歎道:"回來傷了風,又該餓著吵吃的了。"

薛寶釵到榮國府不多時,就得了個行為豁達,隨分從時的評價,而且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之所不及。對於大家的眼光,黛玉或許還能超脫些,隻是在寶玉身上的心腸就更重了。對這一點,寶玉是深知的,所以他先把三人關係的遠近親疏分說明白。至"難道你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一語驚醒夢中人,林妹妹心靈之花開放,由悒鬱不忿,到柔情蜜意,一件披風作了中間的轉折。三言兩語,寶、黛之間的關係還了原,黛玉真是才女,不知不覺中就偷換了概念。

水作的女孩兒,即便在使小性子的時候,也有一派的天真溫柔作底子,難怪寶二爺甘之如飴:

卻說寶黛二人因情生怨,又拌起嘴來,寶玉脫口說道:"你死了,我作和尚。"話一出口,寶玉就知道說得造次了,後悔不迭,登時臉上紅脹,低著頭不敢作聲。黛玉見他憋的臉上紫脹,便咬著牙,用指頭狠命在他額頭上戳了一下,"哼"了一聲,說道:"你這個--"剛說了三個字,便又歎了一口氣,仍拿起絹子來擦眼淚。寶玉心裏原有無限的心事,又兼說錯了話,正在後悔,又見黛玉戳他一下子,要說也說不出來,自歎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覺滾下淚來。要用絹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帶來,便用衫袖去檫。黛玉雖然哭著,卻一眼看見他穿著簇新藕合紗衫,竟去拭淚,便一麵自己拭著淚,一麵回身,將枕邊搭的一方絹帕拿起來,向寶玉懷裏一摔,一語不發,仍掩麵自泣。

林妹妹自己哭得滿麵淚痕,卻還關注著寶玉簇新的藕合紗衫,把一方絹子扔給他,兩個人再一起哭。這不像是拌嘴,倒像共同傷悼一件什麽事物似的。對林妹妹,這已是最到家的貼心下意了,寶玉夫複何求!

當我們年幼的時候,都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性子,凡事定要爭出個是非因果來。多少次,那一方小小的免戰牌悄悄掛出來的時候,卻被任性的人忽略了,於是言語相激,又生出新的波瀾來。其實相顧無言之時,一個小動作或一支花都是溫暖和歉意,請你留心。

一生隻做一件事

體貼入微是一句現成的話,本來,我以為這總是有些誇張的,至看到寶玉對林妹妹的體貼,才知道世上真有一心一意隻為對方著想的。

寶玉聽黛玉的丫頭雪雁說姑娘讓傳些瓜果,又收拾了桌子擺上了龍文鼎。他不由的低頭細想道:"據雪雁說,必有原故。要是同那一位姐妹們閑坐,亦不必如此先設饌具。或者是姑爺姑媽的忌辰?但我記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饌送去,給林妹妹私祭,此時已過。大約必是七月因為瓜果之節,家家都上秋季的墳,林妹妹有感於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禮記》'春秋薦其時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見他傷感,必極力勸解,又怕他煩惱鬱結於心;若竟不去,又恐他過於傷感,無人勸止:兩件皆足致疾。莫若先到鳳姐姐處一看,到彼稍坐即回。如若見林妹妹傷感,再設法開解。既不至使其過悲,哀痛稍伸,亦不至抑鬱致病。"

寶玉也不愧為天生的情種,在第二個人身上,我們都不曾見過這設身處地的體貼。

又有一次,是薛蟠帶來些南麵的玩藝兒,寶釵分送黛玉一些。黛玉見到她家鄉之物,觸景生情,想起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寄居親戚家中,何曾有人也給我帶些土物來?想到這裏,不覺的又傷起心來。寶玉到來,見黛玉淚痕滿麵,便問:"妹妹,又是誰氣著你了?"黛玉勉強笑道:"誰生什麽氣。"旁邊紫鵑將嘴向床後桌上一努。寶玉會意,往那裏一瞧,見堆著許多東西,就知道是寶釵送來的,便取笑說道:"那裏這些東西?不是妹妹要開雜貨鋪啊?"黛玉也不答言。紫鵑笑著道:"二爺還提東西呢。因寶姑娘送了些東西來,姑娘一看,就傷起心來了。我正在這裏勸解,恰好二爺來的很巧,替我們勸勸。"寶玉明知黛玉傷心的原故,卻也不敢提頭兒,隻得笑說道:"你們姑娘想來不為別的,必是寶姑娘送來的東西少,所以生氣傷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給你多多的帶兩船來,省得你淌眼抹淚的。"黛玉聽了這些話,也知寶玉是為自己開心,也不好推,也不好認,因說道:"我任憑怎麽沒見過世麵,也到不了這步田地,因送的東西少就生氣傷心。我又不是兩三歲的孩子,你也忒把人看得小氣了。我有我的原故,你那裏知道?"說著,眼淚又流下來了。寶玉忙走到床前挨著黛玉坐下,將那些東西一件一件拿起來,擺弄著細瞧,故意問這是什麽,叫什麽名字?那是什麽做的,這樣齊整?這是什麽,要它做什麽使用?又說這一件可以擺在麵前,那一件可以放在條桌上當古董兒倒好呢,一味的將些沒要緊的話來廝混。黛玉見寶玉如此,自己心裏倒過不去,便說:"你不用在這裏混攪了,咱們到寶姐姐那邊去罷。"

所謂知心,就是知道對方的喜憎,懂得他悲歡的由來。寶玉自是深知林妹妹的心事的,難得的是一片心腸都放在她身上,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對他都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遠比外麵的世間萬物更重要。有人考證說後四十回的續書中,寶玉中舉不合原旨,對,這一點我們舉雙手讚成:寶玉在林妹妹身上已耗盡了所有的才思,哪有心力再學八股、下科場呢?

記得我們曾說過寶二爺沒有男兒氣質,現在且為這句話做檢討,人生轉眼幾十年,能把一件事做好就不錯了。我們不能把所有的優點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塑造一個完美的偶像,那麽,隻取其一點好了,就像紅樓夢開宗明義,說自己隻是要寫幾個"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的女子。這就夠了,有一樣做到極處,都可以在芸芸眾生之中,舉起自己的旗幟來。

林靜自父親去世後,接手打理他的公司已經七八年了。事業也算小成,但自前年離婚後,一直形單影隻。在一次酒會上,她與一個小她六歲的小男生相遇,兩人愛得要死要活的,但周圍的朋友都不看好,提醒她注意日後生變。林靜很矛盾,這時她那保守的母親站出來為她說話:"女兒,他對你好不好?是否知疼知熱?"林靜答曰很好,母親說:"這就對了,你先美美地過它幾年,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大家都驚詫於這老太太的新觀念,林靜卻說起她的父親,他是負責任的好男人,但性格拘謹、脾氣暴躁,母親這一生,其實並沒過過好日子。

蘇青說過,每人的結婚倘僅限一次實在太危險,因為年青人觀察力差,而年老了又要色衰。我的主張是盡自己能力觀察,觀察停當(自以為停當)就結婚,雖然總想天長地久,不過就不久長也罷,多嫁幾次隻不過是自己的不幸,既非危害民國的事,亦無什麽風化可傷也。

這是蘇青1945年的答記者問,可見通不通實在是因人而異,與年齡、閱曆與所處的時代都沒有必然的關係。

婚姻裏的故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實在不足向外人道也。

遇到賈寶玉那般沒有事業心的男人,也未必就是不幸。

(本文摘自《俗眼看紅樓》作者: 鄭沄 京華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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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好, 雖然有的地方寫飛了, 不過還是讓想寫紅樓的都可以擱筆了, 嗬嗬. -葉泥泥- 給 葉泥泥 發送悄悄話 葉泥泥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21/2007 postreply 18:0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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