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愛與死》:以魯迅之是非為是非
《齊人物論》中如是點評林賢治:“視野恢弘,持論正大,文字如激射之箭而無毒鏃,議論有板有眼,見識清暢可嘉。”這些我都承認無異議,尤其在讀《五十年,散文與自由的一種觀察時》,每每欲拍案叫絕,大歎不已;他回憶急景流年的鄉村散文,深沉陰鬱,很有一種在沉浮命運中攜苦難同行的擔當魄力;他編著的書籍,從流亡者叢書到紫地丁文叢,都毅然頂起了由黑夜漫漫通往黎明日出的沉重閘門。總之,他是當代中國為數不多,能讓我肅然起敬的一位知識分子。
我對他的唯一非議即在於他過濃的魯迅情結,我自不量力,姑妄言之。林像他那個時代的不少讀書人,受時代的環境局限,大都是在魯迅精神的熏陶下成長明理的,因為那是一個讀書為禁區的時代,至於《如焉》中達摩那樣幸運的漏網之魚,除了高幹子弟外實在寥寥。例如我父親,與我談話時總是言必稱魯迅,“魯迅先生曾說過……魯迅先生曾……”拿魯迅的帽子不厭其煩地教導我,搞得我很是惱火,卻又不敢當著麵氣急敗壞。畢竟魯迅和父親,兩邊都是值得我敬重的人。我不否認魯迅的偉大之處,從我上學之始,老師就反複灌輸他的“三大家”稱謂,那是毛蟲的金口玉言,“偉大的革命家、文學家、思想家”,這跟封建王朝的追封諡號有何差別。成長於階級鬥爭年代的一代人,翻遍國內觸手可及的書物,恐怕也隻有魯迅的書真正值得一讀,當時代的迷煙散去褪盡之後,浸透謊言與血腥的紅寶書現今可以揉成一團或撕成粉碎,但先生的思想與筆力,怕是就此影響人的一輩子,經典永遠是經典。尤其是在思想貧瘠,閉關自塞的歲月裏,服用此唯一無毒的食糧,效用莫此為甚。
所以,我先感激林賢治成稿於1989年的《人間魯迅》,為大眾提供了一個經曆祛魅後的魯迅形象,他有血有肉,他的際遇悲喜交欣,人世間的一切感情與糾葛他都有。魯迅也是肉身啊!套用劉小楓的經典話語,魯迅也不免於“這一代人的怕和愛”。
當然,在林的眼裏,夫子身上的一切都是完美無缺的,就像自家的孩子,或者說成情人眼裏出西施,魯迅就是林賢治生命的一部分,且看此書書名——《一個人的愛與死》,我倒覺得林賢治在追述魯迅的同時,其實也是在傾吐他自己的愛與死。人格性情上冬日可愛,魯迅這般,林賢治也這般。
我生為八十後,一生下來多少擺脫些政治上的桎梏,四歲那年,一場悲劇事件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中國社會,從此社會熱點由八十年代突飛猛進的“文化熱”乾坤大挪移到“一切向錢看”,這固然讓人悲哀痛切,但至少,本來見縫插針、無處不在的集權統治的手腕稍稍有了退卻。“老大哥”並不時時死盯著你,尤其是你止談風月或聲色犬馬之時。所以我的童年與青春期沒有父輩們那樣的物質與精神貧乏,我們是娛樂致死的一代,我不必看魯迅的大卷集,因為有對於兒童吸引力更大的替代物,玩具、電視、漫畫……後來又出了一樣叫作電腦的東西。如果不算中學階段對於魯迅片言隻語的誤讀亂描,那麽我真正獨立閱讀魯迅也就是近兩年的事,在這兩年裏,先生的文字自然不是我唯一的選擇,胡適、梁實秋、傅斯年……這些人的書時不時與先生的書籍交疊在一起,先生筆下所攻擊批判過的人的聲譽曾在特定年代中猶如不可移動之南山,在一字褒貶的尷尬無奈下無法翻案,譬如徐誌摩、胡適、陳西瑩、梁實秋、葉公超……或者是左聯的四條漢子,本該是再稀疏平常不過的文人相輕之筆戰,卻被無端投上政治的陰影。可就是這些人,透過曆史的迷霧,卻處處閃爍著個體的光輝,流淌著人性的溫存,那是可敬可愛的一代人啊,他們的魏晉風骨早已黃鍾毀棄、蕩然無存。比如三一八慘案發生之時,陳西瑩、徐誌摩那樣一貫暢談風花雪月的閑士寫下了比魯迅冷靜、客觀、理性的文字,良心上絲毫不愧於魯迅,在魯迅去世後,固然有蘇雪林的一向謾罵,可也有胡適、葉公超等人的肯定讚賞,甚至為出版《魯迅全集》不遺餘力。那時候,真如胡適所說,是“人的社會。”
我讀傅國湧和謝泳的文字比較多,近來又讀到邵建的一些曆史重新研究,邵建對魯迅是不滿的,提出了許多的非議與指責,不過從史料的運用上來看,事實大抵如此。今年第五期的《隨筆》上有張耀傑的文章——《魯迅筆下的孫中山》,隱約指出先生實則開了黨化教育的先端,卻也言之有理,我都一一接受了,我想隻有這樣的魯迅才不失為一個真正的曆史人物,他有長處,也有短處,在高瞻遠見的背麵是他的視野局限。這種局限可由家庭、童年、教育、學識、交友等一係列際遇的不同而決定,我自認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留學對象的國家,在我眼裏,英美教育底色遠優於東瀛。這不打緊,我最憎恨的是執政當局借此幌子打壓異己,其實事到如此,那樣的魯迅連魯迅自己也認不出來了。假如曆史可以無情假設,我認為倘若魯迅活到了“新中國”的年代,那麽1955年的“反胡風集團”大可改成“反魯迅集團。”
我並不因此推翻魯迅的地位,個人可以有各自不同的見解,比如夏誌清認為張愛玲的文學成就多高於魯迅,這未嚐不可,隻要在學術範疇內,想怎麽說都行,世上本來就無絕對真理,言之有理,皆成一家。我以自己的閱讀體會,總以為魯迅之外同時代的還有胡適等人,而偌大中國以外尚有英、法、美、俄等近現代政治、思想、文化大國,英美的經驗主義、法國為推的歐洲大陸理性主義、俄羅斯東正教背景下的人道主義關懷,縱向上溯,有不可忽略的文藝複興,有古希臘城邦的輝煌殿堂……人類的曆史天空群星閃爍,璀璨爛漫,任一時代、任一國度,都不乏可與先生媲美的大智大勇者。譬如我這半年內攻讀了托克維爾、盧梭、孟德斯鳩、斯賓諾莎等人的著作,理清了許多的思想困惑,從此回過頭讀國內學者的理論書籍,便已失卻了往日的激動難平。老生常談了,這套東西人家早就發明了。同時,我也不再模仿魯迅的憂愁“夢醒了無路可以走”,總喟歎中國人人性之難拾,我現在覺得前途一片光明,盡管仍身處在一九八四裏,但每當我凝視蔚藍色為基調的世界地圖時,我總欣慰不已,三權分立、民主憲政、信仰自由、公民社會……短短的半個世紀裏,這些概念差不多在大部分地區實踐成功,同為人類的一份子,我有什麽理由不欣喜若狂呢?我深信我們的柏林牆終有坍塌之日,到時我們可以驀然發現政治原來可以這般文明,這般輕鬆,不再伴隨著淋淋鮮血。故我覺得該從魯迅身上做出退卻,退一步,海闊天空,窗外還有那麽多的美景等著你去覽勝瀟灑,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為尊者諱,以魯迅之是非為是非,何必呢。
再者,身為一介紹興人,每在外地被人問及貫藉時,人家總千篇一律地讚揚一聲“哦,魯迅故鄉的人。”其實,我是寧願與胡適扯上近親的,因為在魯迅與胡適麵前,我毫無猶豫選擇後者,“魯迅是酒,胡適是水。”我可以長期不喝酒,卻不可半日不沾水。這是我的個人偏好,因為我對魯迅的無政府主義、懷疑主義、尼采超人哲學多有不愛,我鍾情的是胡適的思想。個人喜好,不足為憑。
這是我對林賢治的一點非議。世界曆史千岩競秀、萬壑爭流,魯迅不過是千岩萬壑中比較壯觀的一景。
成稿於07-10-15
《一個人的愛與死》:以魯迅之是非為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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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gree-"魯迅不過是千岩萬壑中比較壯觀的一景" -PoorKids?- ♀ (0 bytes) () 10/18/2007 postreply 20: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