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母親,在他得獎後告訴他:你別太得意呀,你前麵還有個泰戈爾,還有個魯迅。
南懷瑾老先生說過母教的重要性,我絕對相信。
大江健三郎的母親,年輕的時候,自費由日本趕到北京,專程聆聽魯迅的演講。有這樣的兒子,也就不是偶然了。不過,不知道她老人家可知道,影響魯迅寫小說的作家中,有一位日本作家:夏目漱石。
我知道夏目漱石這個人,是在80年代初去日本旅行的時候。日本流通非常廣的1000圓紙幣上,就是他的頭像。我立刻想到了魯迅,他們不僅僅是流著相近的胡子,還有相近的目光和神韻。過後,忘記了,因為我常常有莫名奇妙的聯想,大多數還是胡思亂想。
後來,看到了文革中的豐子愷,白天忙著應付批鬥會,回家寫完檢討,偷偷的翻譯夏目漱石的文章。
看來,留學日本的前輩們,好像對這位全日本都熟悉的“國民作家”都有好感。豐子愷在人性被隨意踐踏人人一本小紅書的年代,以平常心態,翻譯出“最像人”的作家專注人性的作品----其意義,也就不同尋常了。
我看到了魯迅小說《傷逝》的電影--實在強差人意,無論從選角,到場景,到導演,到氣質---實在對不起魯迅的最好的小說故事---亦舒好像說過,《傷逝》是100年來中國最感人的小說。
也怪不的老導演,老演員--剛剛從十年的浩劫中慶幸生存下來,惡夢還沒真正獲得清醒,還沒有調整好人性黨性的混亂思維,階級鬥爭的陰影還沒散去,----又如何能表達出60年前的文學巨匠,戰鬥勇士年輕的深情和刻骨銘心的愛的懺悔?
80年代中,我看到了夏目漱石的小說《其後》和改編的電影。還知道了一些有關作家的生平。
他出生的時候(1868),明治維新勢不可擋,天皇都穿上了西裝。夏目漱石也像好多知識分子一樣,西裝,英文,蘇聯文學,歐洲文學。。。他還去英國留學。所不同的是,出生貴族的他看到了新文明的虛假成份,看到了改革大潮流中,衝擊著人世間傳統的可愛和可悲,他保持著知識分子的獨立思想。冷靜的,獨到的,幽默的,詩意的,將自己的深思和創意寫在文章裏。
《其後》的故事,帶有少許的自傳性。
大富人家的少爺代助--有可敬的大嫂,不喜歡文藝的哥哥,自己大學裏讀得是文學,畢業幾年,還是無所事事,如閑雲遊鶴。漸漸走下坡的家庭企業,雖然看來風光:大花園西式遊園會,小宮廷式的音樂沙龍---都想借他的俊朗和灑脫以及儒雅學士風度--來結交更有錢家族的閨秀或是豪門的名媛。他不卑不亢的敷衍,看來是盡一點傳統的孝心--可是,對上流社會的虛假卻是無情的諷刺,急得當大老板的哥哥和看來富態悠閑的老爸咬牙切齒。。。
諷刺,也不是夏目漱石的關注,他自少年期就喜歡中國古詩,尤其喜歡陶淵明脫俗超然出世的飄逸境界。他還留意到中國留學生在日本演的話劇(李叔同等人)。他借代助的口吻問高尚的千金小姐:看戲劇嗎?看小說嗎?-嗬嗬--原來,上流社會的人都沒興趣。。。
夏目漱石的原名是夏目金之助--取“漱石”----是因為中國晉代的孫楚傳:漱石枕流---枕流是為了洗滌耳朵,漱石是為了砥礪齒牙。他對健康欠佳的身體和生活不安的狀況,始終保持著冷峻的麵對和不失自己的信念,不失赤子之心。所以,他的語言幽默智慧,雅俗共賞。
魯迅老是被人宣傳成怒目橫眉的戰士--這當然是他的一方麵。連他的嘈架的兄弟周作人都說:魯迅有笑的時候,幽默的很。我見過他和青年藝術家討論木刻畫的相片,遠遠的,都可以感覺到他的笑容非常智慧,非常人性,非常魅力。他的幽默是中國紹興師爺型的幽默。
夏目漱石的幽默帶點英國紳士的情調,他的首本名作《貓》便是代表。
他對某些知識分子,上流社會道德的虛偽和追求真實的矛盾苦惱,自我檢討和自我懲罰--在《其後》中表達出來。
代助---自以為是的不成熟的道義感,使他在四年前,將心目中愛戀的對象--好同學的妹妹三千代---明知她心儀自己,卻故作豪爽義氣,將好朋友平岡介紹給他--隻因為平崗先開口,有娶三千代的意思。
哥哥已經去世的三千代,純樸美麗,溫柔賢惠,可是內心不弱---“。。。我是為了報複自己才嫁給平崗,你什麽也不表示不,我才怨恨你--嫁什麽人沒關係,何況,還是你推薦的。。。”她痛苦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仿佛每個字都被一滴淚水包含著。
三年多過去了,代助他才知道自己“想娶,娶不到,所以不娶。。。”心係初戀情人,魂不符身,遊戲人間。。。
平岡婚後一直不順利,開始變得憤世嫉俗,對老同學代助的不斷的幫助也是熱諷冷嘲,對自己的妻子更是大呼小叫,自暴自棄還是其次,還時時借故將流產不能再育的弱質妻子當嘲笑和發泄的對象。。。
看得老同學代助即尷尬又心痛。
在不是人人能夠上大學的時代,知書達理的人總是較為人接受多一些。一旦踏上社會,遇到逆境,特容易看出平時學識修養的虛實了。
我的老朋友,在他妻子要去做子宮切割手術前,當著孩子的麵開了個玩笑:澳!你媽媽明天起變男人了。
且不理此話的科學性,且不理對方是何種關係的人---對任何女性講這樣的話和持這樣的態度,都是不可原諒的。他們不久就鬧離婚,兩人之間的隔膜和陰影,永遠無法消除。
男人,永遠不要嘲笑自己的女人---除非你準備好承擔起她給你的回報。。。
也不要將自己的無能造成的苦惱發泄在別人身上---這是不智的,懦弱的行為。
一句話,可以讓人有生存的勇氣;一句話,也可以致人於死地。
《傷逝》的子君,一個80年前的弱質女子,她可以背叛家庭,“大無畏的“,“坦然如入無人之境”地和涓生同居;可是,她未必承受得了心愛的人違心的說:我不再愛你了--那種致命的打擊。。。
代助的心痛---還因為看到了無所不談的老同學的失去理性的變化,而他和三千代對溫馨往事的懷念,也會觸痛平岡的所謂的自尊--他變得過於現實—“文學是生活的鏡子,可是天天忙於生活的人哪有時間照鏡子?!”----失去理想信念,他的自尊看來非常無助,成了自卑;---連他常常開口要求幫助的代助--背後都被他說非常不敬的話----作為大家一起相識好多年的妻子,不齒於丈夫的言行。。。而卑謙和善如大學時期的代助,在三千代此時看來,有前所未有的親切,可靠,可信,可近。。。
代助聽到三千代責備自己--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他馬上像要跪求一般的請求她:請不要輕視自己,請做回以前的你。。。
在家裏,她隻是個逆來順受的妻子;在代助的家,即使第一次到訪,她都像個真正的人。。。
代助在一次回訪的時候,頭一次聽到三千代,喝完一口酒,不敢看他,鼓足勇氣,對著空瓶說:---我好寂寞!你一定要再來!
代助欲哭無淚,欲言又止。。。他倆一直始於情,止於禮。
他們的時代背景和代助的傳統家教以及世俗的道德理念,使得他無法自拔,自我的譴責和良知的矛盾,他覺得受到了真正的懲罰--懲罰來自當年不成熟的自以為是的正義感。
魯迅的《傷逝》--也是寫出了大時代大變遷中一個青年知識分子對逝去的愛情的“懺悔和悲哀”---涓生,一個將生活的無奈和逆境以為推開愛人子君--可以對她更好的自私的青年---他後悔終生。
晚寫於《其後》十幾年的魯迅,在《傷逝》裏的一切省悟和懺悔--來自子君年輕生命的終結。雖然涓生最後還是麵對生活鼓起勇氣,可是子君---生前沒有,現在,也聽不到他的懺悔,看不到他的悲哀。
魯迅借涓生的悲哀的懺悔,似乎在警示著我們:麵對逆境,要堅持信念,無論如何,要珍惜身邊的愛。
夏目漱石的代助--可不這樣事後懺悔了事。他要讓心愛的人聽到自己來自心扉的傾訴和懺悔----
大雨天,他叫朋友一般的傭人小夥子,包了兩輛黃包車,請了三千代來家裏。
他將百合花滿滿的放在倆人正襟而座的中間--那是他們學生時代共賞的花朵--他告訴她,頭一次重逢,就看出了她梳的少女發式--隻是不敢言--她感到欣喜---因為她曾經以為他看不出而暗自傷心。
她問他:為何不娶---他說實話--想娶,娶不到,所以不娶。。。他說出了當年自以為是的錯誤,說出了對道義的虛假的鄙視,說出了對真情的執著,說出了對自己的責備,說出了三年來應得的懲罰,說出了徹底的懺悔,說出了思念的苦痛,說出了再續前緣的願望--“可以犯世俗的罪惡來向你做一生的懺悔”。。。
三千代說:。。。如果你不告訴我,也許我活不下去(我不喜歡“還不如死了好”“可能我會死”的翻譯)。。。現在,太晚了。。。麵對現實吧。。。
代助的勇氣不是一般的意氣用事,是深思熟慮的大丈夫氣概,他寧可毫無分文的被趕出家庭,沒有一絲的妥協,從從容容的承認了這場不論戀和繼續的決心,斯斯文文的深鞠躬--由豪宅退了出來---咆哮的哥哥和怒發衝冠的老爸沒有了往日的一點貴氣。他像個男子漢那樣,要懇請知交老同學“讓回”他早已不在乎的多病體弱的妻子--他將所有的道德和義氣和世俗的倫常都拋在腦後,他將老爸的座右銘--“誠者天之道也”--改寫成“誠者天之道也,非人之道”----
代助要做個真正的人了---這也許是稱夏目漱石為“國民作家”原因之一吧?
夏目漱石的坦然處世和文學創作的獨立性和純粹性,在他拒絕天皇政府頒發的博士大獎時,震驚了所有的讀者,贏得了更多得尊敬。他的淡泊名利,叫我想起了魯迅。當年的羅曼羅蘭,肖伯納等都非常推崇《狂人日記》,有人要提魯迅為諾貝爾獎的入選人,魯迅非常不以為然,還說,不要讓人家以為中國的現代文學文已經很不錯了。
怎能不想起我們的作家和諾貝爾的人和事呢?
數年前,上海一位畫廊的小姐高興得告訴我:某某某得諾貝爾文學獎了。我當然高興!
後來知道,他是以法國人的身份獲獎。我也高興,不是因為有幸和他講過幾句中國話,也不是因為他的水墨畫畫得不錯,而是,護照嘛,方便旅行吧。----我等著看他獲獎的演講。
我佩服大江健三郎的獲獎演講。
他可以公開對於諾貝爾無緣的魯迅敬仰有加,也可以對自己國家的前輩諾貝爾得主川端康成表示“不以為然”---因為他在戰後不久的諾貝爾獲獎演說裏,大談“日本之美”--而不提任何日本戰時給人類帶來的災難,作為作家,看不到他有一點的歉意,更不要談懺悔。----嗬嗬,大江健三郎,不愧為魯迅粉絲母親的兒子!
看看“我們的”作家如何演說吧?(對不起,說是“法國的”怕得罪我的法國朋友們)
一開始,他就談自小和法語的親密關係。。。打住了吧。我不再讀下去,我知道,他不會談起戴紅領巾,不會談起入團,不會談起入黨,當然,也不會談起北京填鴨,更不會談起他們如何圍著那位諾貝爾的漢學專家評判轉--“我們什麽都談,就是不談諾貝爾”。。。
--要是魯迅,也許會摸一下胡子,微笑著說:談談諾貝爾---又何妨?
好多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值得傳世;也有一些傳世的文學作品,與諾貝爾無緣。
如薩特,如夏目漱石,如魯迅。。。
再看回兩位文學巨匠的相片,我覺得他們都有從容不迫的大丈夫氣概和可親可敬的貴氣。
看到魯迅親自寫道:。。。當時最愛看的作者。。日本的,是夏目漱石和森歐外。
又看到魯迅和兄弟友人合租的東京房子“伍舍”---是夏目漱石的舊居。
-----我早年的聯想,可能不是胡思亂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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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電影《其後》(1985)的男演員鬆田優作---非常準確自然的表現出一個貴族氣得文藝青年代助,他的一舉手一眼神一表情--可以代替萬語千言,他高貴,但親切,他斯文,但果斷,他多情,但專一,他熱情,但知趣,他俊朗,但灑脫,他好享受,但可以立斷。。。難得是我見過他演過憤青和警探,風格完全不一。他還演過《黑雨》裏黑社會的摩托車變態殺手,凶狠淩厲---誰也不知道那是他肝癌後期的最後衝刺!和他合作的美國影星麥高道格拉斯(《黑雨》主角)聞知--完全不能相信!----英年早逝,還不到40 。
女主角藤穀美和子---不經名傳。可是,電影開始她的特寫漸漸淡出--已經叫我暗暗叫道:是她了,是她了。。。她,幾乎可以不用說一句對白。
如果沒看過夏目漱石的小說《其後》,隻是看他們兩人的演出--同樣可以使人回味無窮。。。
導演是森田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