漣漪(小說)
當你往湖水中投一枚石子,即使隻是無心地投一枚石子,整座湖都會為你漾動,細細的漾動,那漾動到最後連肉眼都無法分辨,但是,它的平靜終究是被改變了。
和小姝的重逢對知嫻來說,就是這樣一枚蕩起漣漪的石子。
算起來她們有快二十年未見了。若不是小姝張口叫出知嫻的名字,知嫻無論如何也認不出小姝。
知嫻記憶裏的小姝還是大一剛入學的樣子,兩根麻花辮純情地垂在胸前,一派天真的臉上毫無瑕疵,美得刺目。這是知嫻現在的定義。人到中年,誰會不被那些青春逼人的臉孔刺到呢,讓人不忍直視,又貪婪地想多看幾眼,回望一下曾經的自己。
沈知嫻!小姝叫知嫻的名字。小姝以前不是這樣叫的,那時候她總是一口一個師姐,清澈的眼神裏歡欣和恭敬一並夾雜著。
我一眼就看出你來了。你真是一點都沒有變!這都多少年了你居然還一點都沒有變,太羨慕你了師姐!小姝的目光圍著知嫻誇張地上上下下轉了幾圈,最後一聲師姐叫得像當年一樣甜,或者更甜了。
二十年了。知嫻心裏飛快地說出這個數字。每當知嫻被人多年之後仍一眼認出時,她心中總是有些小得意。在知嫻的邏輯裏,沒有變是一種讚美。
不過她怎麽可能沒有變呢?有時候她握著往日的相片和鏡中的自己相對照,所有的差異被無限放大,她總是能清晰地看到,二十年光陰倏忽逝去的那些細小紋路。
你可是變了。完完全全變了。要不是你喊我,我打死都不敢認你。知嫻說的都是心裏話。
現在的小姝一頭中長波浪,粉霜精心地薄薄鋪了一層,眉紋得細細長長,讓眼睛大了一圈的深色自然是打上去的,嘴唇晶瑩紅潤,是那種傳說的kissable的嘴唇,微張而翹,仿佛時時刻刻都在顫抖著迎接一個親吻。
變老了吧。小姝笑著說,臉龐流光溢彩,神情與她口中說著的話完全相反。
當然不是了。知嫻把不是兩個字拖得長長的。變得太漂亮了。十足的女人味。又嫵媚又……性感。知嫻小心地加上了最後兩個字。她不確定現在國內是否也認同性感這個詞是一種讚美。
知嫻自然是多心了。小姝花枝亂顫地笑起來,愈發性感,像一支擎著雨滴的荷葉,遇到了輕風,抖抖地向四麵傾灑性感的水滴。
這就是滿則溢吧。知嫻心裏想。若她是個男人,估計就已經被此時性感到骨子裏的小姝俘獲了。
可是,當年的小姝多清純啊。當大一的小姝在知嫻腦海中一閃而逝的時候,知嫻心裏發出一聲輕歎。
你現在在哪兒呢?聽說你原來在報社,後來出國了。現在做什麽啊?小姝笑了好半天之後問。大概性感這個詞還是會讓她有點羞澀而不知如何自處。
出國生孩子去了,生了三個,永久牌家庭婦女了。知嫻已經習慣用一句話把自己的一生總結完畢。
哇!天啊!三個!你太厲害了師姐——小姝的嘴巴從那個經典的O型慢慢地不由自主地擴展,眼睛也跟隨著擴展張大……她真的被知嫻驚到了。
知嫻笑笑。她已經預知這個效果。
那孩子們呢?你沒帶他們回國?小姝往知嫻身後搜尋。
現在在上課呢。我給他們報了一個短期圍棋班。讓他們學學圍棋,還可以練練中文,我也可以趁機出來透透氣。說著知嫻的眼睛環顧一下四周。這個商場據說是這個城市新建的最豪華的購物中心。她剛才轉了一圈,被那些價簽嚇到,正準備空手離開。
你呢?現在做什麽?知嫻問小姝。她記得小姝的專業是國際金融。
我和你一樣。家庭主婦……小姝的話音未落,一個小男孩從一旁的兒童遊樂場跑過來一邊喊著媽媽一邊撲進小姝的懷裏。
大約四五歲。知嫻目測了一下小男孩的年紀。
媽媽,我要再玩一會兒。小男孩匆忙地喝了一口小姝遞過來的水杯,不顧嘴角還滴著水,就又轉身跑回遊樂場了。知嫻甚至來不及看他的眉眼是否有幾分像小姝。
四歲半。整天累死我了。誒,你們家三個都誰帶?你公公婆婆還是你爸媽?小姝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裏透出幾分憔悴。
我自己帶。三個都是我自己帶大的。知嫻淡淡地說,心裏想,接下來會是小姝的又一番驚訝了吧。
果然。小姝再一次眼睛和嘴巴瞪得一樣O。師姐你太厲害了,太厲害了,真是太太厲害了!
小姝的一連三個厲害把知嫻逗笑了。誰幫你帶?知嫻問。現在正是淘氣的時候。
誰幫?沒人幫。我自己帶。小姝沒好氣地說。所以說你真是太厲害了。這一個就把我累死了。小姝說著掩著嘴巴打了一個嗬欠。這時,她的手機響了。
豆豆還要再玩一會兒。待會兒我給你打電話……小姝對著話筒,聲音無比溫柔。
小姝一定有一個幸福的婚姻。知嫻暗暗揣測。隻有幸福的婚姻會讓女人成長得這麽流光溢彩。她忽然想看看小姝的丈夫是什麽樣的男子,能培育出小姝這樣一個尤物。
是我老公。煩死他了!知嫻的遐想還沒有完全展開,小姝掛斷手機後劈頭蓋臉的一句話如同猛然掐斷了電視機的電源線,讓知嫻的大腦啪地一下就黑屏了。
知嫻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完全電腦死機狀態。她剛才明明聽到小姝用那麽溫柔甜蜜的聲音說話。任是誰都不會懷疑,她在對著一個她愛的人說話。
我真是跟他過不下去了!一天都不過下去了!他一點素質都沒有。真讓人受不了!小姝的神情和語調跟打電話時完完全全地判若兩人。
這回輪到知嫻的眼睛和嘴巴不由自主茫茫然地O起來了,讓她看上去有了幾分性感的氣質。
怎麽了?你們吵架了剛才?知嫻的話聽起來有幾分結結巴巴地問。
吵疲了。都不吵了。跟他都沒什麽可吵了。小姝的眉間乍現的哀怨很快淡去,變成了恨恨的釋然。三秒鍾之後,小姝賭氣似的衝知嫻嫣然一笑,然後她的故事便傾倒而出。
小姝說她丈夫比她大了快十歲,離過婚,沒有孩子,事業算是小成,能夠給她安穩的太太生活。但是離奢侈的太太生活還遠。小姝著重強調了一下這裏。當初她考慮嫁給他時,一是看他已經有了一官半職,二是那時小姝也不年輕了,她談過幾個朋友,種種原因都沒有走到結婚那一步,最終不得不選擇這個願意娶她的二手男人。
知嫻被二手這個詞刺了一下。國內人現在說話都這麽不含蓄嗎?
我那時候以為他都這個歲數了,混到這個級別了,怎麽也會有點內涵吧。誰知道,啥都沒有。在一起過日子越久越覺得不合適。我跟他提離婚了。小姝不加掩飾,直白地說出。
知嫻暗吸了一口冷氣。她很佩服小姝的坦白。離婚的想法在她心裏也盤桓很久了,但是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這個念頭。
她總是笑眯眯地接受朋友們的讚美:瞧,你的婚姻多幸福!她從不加以反駁。反駁又有什麽意義呢?不是還是不可能輕易就離掉。不如就給人一個幸福的假象,久而久之,連帶得自己也會被這假象蒙蔽,而放棄不該有的念頭。
這世上哪有什麽真正完美的婚姻呢。知嫻這樣安慰自己。
他呢。想離婚嗎?知嫻輕輕問。
他當然不想了。小姝不屑地撇了撇嘴角。他怎麽可能舍得這個兒子。
要是你離婚的話,再出去找工作嗎?知嫻擔心地問。這是她一直顧慮的問題。離婚如果需要她主動跟老公索要撫養費是她有那麽一點不屑去做的事。她有一位朋友因為離婚老公不給撫養費,訴訟到法庭,曾經夫妻的兩個人明裏暗裏的各種勾心鬥角讓知嫻這個局外人跟著發冷,頗生出幾分人性太醜生無可戀的頹靡。
都可以啊。辦法還是很多的。離婚了他當然要給生活費。還有,結婚這幾年我也存了些錢。再說,不是還年輕嘛……說到這裏,小姝衝知嫻風情萬種地一笑。
知嫻立即就明白了小姝的意思。那當然,你還這麽年輕漂亮。這是知嫻的真心話。
美麗永遠是女人的第一資本,年紀甚至都在其次。假如美麗的女人再有些智慧懂得一點勾魂攝魄的本領,那男人們是幾無招架之力的。
不過你還能存錢啊?你老公每個月都給你家用錢?知嫻有點迷惑不解。她結婚十幾年,手中沒有攢過一分私房錢。
那當然啊。我家的財政我管啊。這是我們結婚前說好的,他把所有的工資都交給我管。小姝挑了挑眉毛,頓了一下,然後稍稍壓低了一下聲音說,他把工資卡交到我手裏我才跟他去領證的。說完這句話就像畫了一個完滿的句號,這時她才露出得意的笑。
她大約也會佩服自己的智慧吧。知嫻盯著小姝的眼睛,臉上隨著她露出心領神會的微笑,心下卻慨歎自己的愚蠢:當年……她怎麽就沒有小姝的腦子,一點都沒有想過這一招呢?
兩人正笑著,小姝的手機又響了。
還是無比溫柔融冰化雪的聲音,呢呢喃喃地,小姝稍稍側了一點身體,知嫻隻能聽到小姝的最後一句:嗯,好,就這樣。
老公又來電話催了?知嫻隨口問。
不是。是……一個朋友。小姝的神態有點不自然,不過轉瞬就消逝了。知嫻卻敏悟地捕捉到那點不自然。
不是普通朋友吧?知嫻笑著試探。
嗯。小姝猶豫著一下點頭,然後歎了口氣說,不過我們不可能,他說他不可能離婚。
知嫻仿佛又被棒槌猛地砸了一下腦袋,有點發懵。小姝……原來的個性是這麽坦率可愛嗎?
你們……知嫻感覺自己氣短,有點問不下去。
小姝則回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什麽都沒有說。
兩個人同時沉默了一會兒,仿佛在就剛才的話題交換思想裏那些無法訴諸話端的語言。
騎驢找馬吧。半晌小姝打破了沉默,說出這樣一個詞。
知嫻打了一個看不見的激靈。她從一個朋友的嘴裏聽到過這個詞,那時他動了離婚的心,卻用平靜穩住太太,最後找到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馬不停蹄地就提出離婚,給了原配夫人一個猝不及防。他的精明給知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小姝……也在騎驢找馬?知嫻一遍一遍屏刷自己的大腦,力圖屏蔽這句話。或許這就是現代人吧。她想。
她已經不了解國內的人了。他們仿佛生活在不同的年代。她記得以前國內的人多麽保守謹慎。如今卻大不同了。在婚姻與性觀念上已經大有趕英超美的勢頭。
哦,差點忘了,我還要給我老公打個電話。小姝突然說,自顧自地就接通了手機。
還是那種讓知嫻聽了都會發酥的鶯鶯燕燕的聲音:你先別來接我們了。豆豆餓了。我帶他就在這裏隨便吃點。他吃完東西再玩一會兒。難得過來一次。我再給你打電話。
若不是知嫻親耳聽到小姝剛才的那番話,打死她都不會相信小姝內心裏會想跟她老公離婚。這麽溫柔的聲音也能偽裝出來嗎?
你和你先生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知嫻問。純粹是沒話找話。她已經覺得她的思路顯然跟不上小姝,隔個三兩歲簡直就是兩代人了。
我對他沒感情了。小姝臉色陰沉斬釘截鐵地說。沒情趣。沒內涵。掙的錢不多,還整天想讓我伺候著。讓他做頓飯都不情不願。
知嫻心裏迅速把這幾句話的邏輯連貫了一下。他掙得不多嗎?他的級別不是也不低了嗎?
他們那個單位比較特殊,級別再高也就是那點死工資。沒什麽額外收入。小姝不屑從鼻孔裏呼出一口氣,然後又顧及知嫻的智商,笑著解釋說,不在一起過不知道。我原來也以為他的級別可以有不少錢。
知嫻同情地哦了一聲。點了點頭,有點理解了。又接著問,他是不是特別大男子主義,不肯做飯?我知道有這樣的男人,好像他一做飯就變成女人了。
沒有。他也做。我要求他做的。他每天下班回來做晚飯。就是不那麽情願,老來跟我抱怨。小姝氣狠狠地說。仿佛她丈夫正在她眼前。
知嫻的眼睛又迷人地瞪大了。啊?他每天都回來做晚飯?你……不是在家嗎?
知嫻回避了那個詞,家庭主婦。她的理念中,家庭主婦無論如何都要兼著廚娘這個職位的。
我是在家啊。但是我看孩子了啊。我幹一樣就夠了,還想讓我樣樣都幹啊。那我真成老媽子了。他那點錢可請不起我這樣的老媽子!小姝的語氣有點憤憤然了。不知道是不是怨恨知嫻的不可教。
他……下班回來不會太晚嗎?知嫻猶豫地問。
多晚他都要回來做飯。我不管。孩子餓著就餓著。我跟他說了,你心裏沒有我們娘兒兩個,你不心疼我們就算了。反正我不做。我們家洗馬桶洗碗的活兒都是他做。說著小姝抬起一隻手翻來覆去地看了看,轉頭嬌嗔地對知嫻說,你看就這樣,我的手都粗了。
那明明是一隻十指不沾陽春水充滿性的誘惑力的柔荑。
知嫻心虛地笑笑,她可不敢把她的手拿出來給人看。家庭主婦跟家庭主婦,差距怎麽這麽大。要知道,她家裏的老老少少吃喝拉撒都是她一個人一雙手從裏到外地打點。
你太厲害了!知嫻由衷地讚歎。小姝的確讓她有一種高山仰止的感覺了。
知嫻還想說點什麽,忽然看到一個相貌堂堂的中年男人滿麵春風地朝她們走過來。小姝。他柔聲叫。
小姝笑吟吟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好像一株春天的桃樹,頃刻間渾身上下都開出花來,眼光更是盈盈欲滴。
一個朋友。小姝轉頭對知嫻說。片刻之後,又特地加了一句,剛才打電話的那個朋友。
本來就有點坐立不安的知嫻聽到這句話條件反射般從座位上跳起來。她朝那個男人微微點了點頭,便借口該去接孩子下課了,幾乎不容小姝挽留,就匆忙轉身走掉了。
在轉身的那一霎那,知嫻也想過,她就這麽匆忙走掉是不是有點不禮貌。可是站在他們麵前,她有一種好像撞到了不該撞到的事那種尷尬。
這天晚上,本來因為時差關係倒頭就睡的知嫻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她走得太急,竟然忘記跟小姝交換聯係方式。不知道會不會再遇到。
她回想起小姝的那些話。像手持一麵鏡子,她反觀到自己。沒內涵。沒情趣。掙的錢不多。老公也是這樣處於可被離婚的狀態。可是,她下不了決心離婚。那是牽一發動全身的事。她離不起這個婚。
他那點錢可請不起我這樣的老媽子!知嫻的耳邊響起小姝鏗然的聲音。
無論如何,以後也要訓練老公,讓他多做些家務事。碗洗不幹淨,至少他可以洗馬桶吧。他除了甜言蜜語,幾乎是個甩手掌櫃。用知嫻母親的話說,他是用幾句好話就買了一個全職老媽子。連七十幾歲的母親也這麽通透了。
家裏的財政……知嫻想了想,她實在對錢沒什麽概念。不過,她也是該存點私房錢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還有工作。做什麽工作她其實並不介意,可是她介意工資多少。錢太少她是養不起她的三個孩子的。她能怎麽辦呢?難道真的讓她這個名牌大學新聞係碩士為了求生四十幾歲再去花幾年時間讀一個博士嗎?這幾年誰照顧她的孩子們?再說然後呢?讀完書就能找到薪水很高的工作嗎?
還有愛情。知嫻開始混沌的大腦被這個詞激動得抖了一下。她在小姝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綻放的光彩中看到了愛情的力量。愛情果然都在婚姻外。
知嫻想到了仲成。仲成是她的大學同學。如今離婚了,孩子歸了妻子。現在他正經是個鑽石王老五。他希望知嫻能夠考慮他。他在等她點頭。因為她是他多年夢寐以求的女人。
知嫻想起仲成那雙脈脈含情的眼睛。他比二十年前更能撩動她的心。她該怎麽辦?她還可以任性地讓愛情在四十幾歲的時候再激蕩一下嗎?
仲成果真希望娶她為妻嗎?還是,他隻是希望她能夠成為他的一個情人?她想要愛情,可是她不想做偷偷摸摸的情人。
這樣想著,知嫻煩惱地翻了個身,逐漸陷入了睡眠的模糊狀態……這片漾動了一天的湖水終於暫時沉靜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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