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貝多芬之前,要先寫一下我的回歸。這是指對古典音樂和文學欣賞趣味的回歸。在那個消逝了的少年時代,閱讀所謂古典著作的興味,可能是出於對遙遠暗昧的他鄉的探索欲望,也可能是青春期對現實世界委婉的抗拒和逃避,然而那時的我畢竟沒能全然體貼到故事背後的旨趣。時光流逝,當時些微的感動和不成熟的幻想在紛雜世事麵前很快便湮然無蹤,以致那些故事都陳舊得隻剩了似曾相識的名字。
就像對古典音樂,總是有一種可望而不可及的遺憾,隻好敬而遠之,彼此相安無事。灰暗龐大的被遺忘了的舊世界,戴著假發和穿著燕尾的所謂優雅的男女們,金屬質地的樂器們不明所以的嗚咽和張揚,和我身邊這個喘著粗氣、沾著灰塵、忽冷忽熱的、甩不掉逃不脫改不了的生活有什麽關係?這是個哼小調的世界,高興便唱,唱的隻是此時此地一點小心情。
一路走來,峰回路轉,漸漸地倒是對古典音樂和音樂家們,有了些親近的欲望和由衷的愛意。這是一件奇妙的事,大概是我已經選擇了人生的支點,這個支點全然開啟了新的視角。古典的質地,也不再是華美冰涼的大理石,而同時湧動和容納著流水的安詳和軍陣號角的激昂 。
我想,交響樂的純潔、均衡和博大 , 適用與一個思想體係統一的世界。那個世界有顛撲不破的邊緣,人們不斷地思索和捕捉神的啟示,尋求各條道路演繹人間,通向天堂。 相比之下,二十一世紀是一個權威掃地,中心離散的世界。人們在這一切的廢墟之上慶祝自己的勝利,醉酒狂歡,完成希臘精神的後現代釋放。音樂、藝術都不過是酒後的一地碎片罷了。
而在十八、九世紀,啟蒙運動、工業發展、民主思潮紛紛登場,真是一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蓬勃時代;思想製度和藝術的變革一再噴湧而出,將世界攪動得更加熱氣騰騰,意氣風發。
貝多芬是這個世紀的受難者和高歌者,他的音樂創造力、啟示和遠瞻,超前了那個年代,也足可以被稱為是個音樂的先知。他相信上帝在直接與他對話,音樂就是最直接最偉大的啟示,音樂也是他和上帝之間的密碼和情話。
貝多芬是被上帝釘在音樂十字架上的受難者,若不如此,他就不可能寫出第三交響曲(英雄),第五交響曲(命運)和第九交響曲(合唱)那樣轟轟烈裂的、既悲憤又昂揚、像迷宮一樣複雜、像夢境一樣深邃、又像太陽一樣壯烈的音樂,鼓舞和激勵著數不清的人。他的音樂裏麵的力量,如同席卷天地的暴風驟雨般不可抗拒。
對這樣音樂的欣賞和流連,不需要什麽精深的樂理知識,人心會自然深受感染。感染之下,我漸漸開始接近他:從力量和性情上講,貝多芬可能是個尼采所謂的 “超人”;雖然一生遭遇慘痛,他反對嬌柔的憐憫,並且發下豪言要“扼住命運的喉嚨”,當然他做到了。他的頭腦和身軀是一個痛苦和力量無限製狂飆的戰場,力量總是能夠最終戰勝。
貝多芬那不可理喻的頑固和自我,與絕大的意誌力和感受力並行不悖。他極其熱愛自然,喜愛一草一木,卻無法與人和平相處。他從上帝那裏得來召喚,卻沒有一般基督徒的謙卑。巴赫的虔敬和祥和在他那裏是看不見的;然而他是特別率性直爽、值得尊敬的。
我相信他的音樂思想並不是所謂“人定勝天”的英雄主義,一個膚淺的命題絕不足以激發這樣澎湃和浩蕩闊達的生命力,這樣深厚持續的情感探索和歸位,以及源源不斷的思想在旋律河流裏的伸張。 這是他從上帝那裏領得的生命之音,振聾發聵於他整個的一生。
回到我對文學的欣賞,舊時讀過《約翰克利斯朵夫》,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以至於有了第二遍的再讀。這再讀畢竟也過去多年了,細節不再記得,但是那激烈的感動卻至今不能忘記。一直想寫下點紀念,因為這是我讀所謂名著時少有的。
《約翰克利斯朵夫》以貝多芬的故事為藍本。羅曼羅蘭寫了一個音樂天才與自身、與藝術以及與社會之間的鬥爭、碰撞和曆練的過程。主人公約翰 · 克利斯朵夫是一個熱忱、忠誠、單純得有點魯莽的德國音樂家。
作品分為四冊,相當於交響樂的四個樂章:
第一冊包括克利斯朵夫少年時代的生活(黎明,清晨,少年),描寫他的感官與感情的覺醒,在家庭與故鄉那個小天地中的生活, —— 直到經過一個考驗為止,在那個考驗中他受了重大的創傷,可是對自己的使命突然得到了啟示,知道英勇的受難與戰鬥便是他的命運。
第二冊(反抗,節場)所寫的,是克利斯朵夫像年輕的齊格弗裏德 ” 一樣,天真,專橫,過激,橫衝直撞的去征討當時的社會的與藝術的謊言,揮舞著唐 · 吉訶德式的長矛,去攻擊騾大,小吏,磨坊的風輪和德法兩國的節場。這些都可以歸在反抗這個總題目之下。
第三冊(安多納德,戶內,女朋友們)和上一冊的熱情與憎恨成為對比,是一片溫和恬靜的氣氛,詠歎友誼與純潔的愛情的悲歌。
第四冊(燃燒的荊棘,複旦)寫的是生命中途的大難關,是 “ 懷疑 ” 與破壞性極強的 “ 情欲 ” 的狂飆,是內心的疾風暴雨,差不多一切都要被摧毀了,但結果仍趨於清明高遠之境,透出另一世界的黎明的曙光。
------------ 羅曼羅蘭自序
我那時很喜歡克利斯朵夫,倒不是把他作為戀人來喜愛,而是當作自己。我想我多少在少年和青年時代體驗了理想與世俗的碰撞,那種一腔熱血遭遇不明挫傷的憂鬱,笨拙的左衝右突和意識到笨拙的一點自卑,不願心中火苗被黑暗吞滅的一絲執拗 — 我不懂 D 小調、賦格、快板慢板,但克利斯朵夫的歡樂曾是我的歡樂,克利斯朵夫的悲哀也是我的悲哀。
顯然羅曼羅蘭和譯者傅雷都具有克利斯朵夫氣質。羅曼羅蘭的《三巨人傳》講到的托爾斯泰,米開朗基羅和貝多芬都有著類似的悲劇英雄氣質和光輝。
貝多芬的力量在羅曼羅蘭看來,如同在《約翰克利斯朵夫》中的描寫的那樣 “ 他不知道自己滿腔的熱愛在四周發射出光芒,而便是在這個時候,他自以為永遠孤獨的時候,他所得到的愛比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還要豐富“
這種愛是什麽,可能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解釋。大概至少不是貝多芬對鄰居的體貼。我看貝多芬的理想主義和音樂的狂熱天才,使他的愛充滿形而上的意味。這愛是遏止不住的熱情,要將博大的音樂幸福撒向人間。沉浸在愛意奔騰中的心靈,也就逐漸離開了使他不堪忍受的感官世界。痛苦,也使他本是天才的神經更為尖銳,因而他的感觸和宇宙間音樂浪潮那隨時的神秘顫動渾然一體。
貝多芬極為豐富、自傲、充滿熱愛的內心世界不得不在無聲靜寂中壓抑消亡,美好無比的音樂無法親耳聆聽,這巨大痛苦一生跟隨著他。他的暴躁和嫉惡如仇的特質,在災難麵前強烈的自尊,容不下許多溫情。缺乏愛情、孤獨貧窮的生活中,他想要接近人群卻又自卑於疾病,不得不剛強再剛強,來對抗命運。在那讀來令人傷心的海利根施塔特遺書中,這位不低頭的英雄袒露了內心的軟弱,想要“使世界在我死後與我盡釋前嫌” 。他說“上帝啊 , 你看看我的靈魂深處吧 , 你會知道那裏有我對人類的熱愛和行善的願望。”
傅雷也說,貝多芬的音樂給他鼓舞和力量。“醫治我青年時世紀病的是貝多芬,扶植我在人生中的戰鬥意誌的是貝多芬,在我靈智的成長中給我大影響的是貝多芬,多少次的顛撲曾由他攙扶,多少的創傷曾由他撫慰。”然而傅雷最終還是選擇了死,充滿熱情才智的他離開這個世界時懷抱著怎樣一種徹底的絕望?
而貝多芬二十八歲不堪耳聾折磨的巨大痛苦寫下遺書之後,終於振作抬頭,堅持完成了音樂的壯麗的殉難。我想是藝術的,聆聽神諭的使命感,和上帝所賜的力量,促使他擔當了痛苦。若不然,一個沒有英雄,命運和合唱交響曲的世界會是何等地冰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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