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剛出來那幾年,過的幾乎非人類能承受的日子。
第一年,提高英語水平,擴充詞匯量,大量閱讀,練聽力,走路吃飯睡覺都在聽。。
學習之餘去餐館打工,站一個周末回到家累成了一灘泥,腿腫的一按一個坑。我是要讓自己忙的無瑕去思念、去悲傷、去感受自己被拋棄的屈辱。
接下來幾年,碩博連讀,以非凡的毅力、倔強的心誌去學習去拚搏。在導師、同學眼中,我像一座無血無肉無溫度的冰雕,高冷、孤獨的有點不近人情。春花秋月無心賞,電影電視從不看,不論風霜雨雪,酷暑嚴寒,一月月,一年年,踽踽獨行在求學問的小路上,家,圖書館,實驗室,循環往返。我不知道生活的希望在哪裏,隻是用忙來療傷。
直到遇見卡爾。研究生讀的一個專業,經常見麵。一米八五的個頭,黝黑的麵孔,深邃的眼睛,電影演員一樣的型男,卻有著錦緞一般柔軟的內心。而且是個屬鍋巴的,貼上你就甩不掉。我說我沒有心思談戀愛,他說沒關係,可以等,隻要陪在你身邊就好。
卡爾小我五歲,美國人,以他那個年齡的年輕人少有的耐心與真誠待我。他知道我感情上受過傷,處處給以加倍的溫柔與體貼。但有時一種執著的思念是理智也難以左右的,跟他在一起常常會魂不守舍,有時搞得他幾近瘋狂,他說我給他的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
上次親熱時,隨著生命的節拍卡爾精神也臨近興奮點,似乎想迫使我說出那幾個字:“說這個,說這個,愛我,愛我!”這是他問過我千百遍的問題,“你愛我嗎?”每次都被我搪塞過去。今天,像被人揭了傷疤,戳到了疼處,我不可抑製地爆發了,我失聲哭喊:“卡爾,你不要逼我!我不想騙人,我們可以在一起,但我不愛你!”終於說出來了,鬱結在心中很久的幾句話。一直不想說,怕傷了這個溫潤的大男孩。
卡爾大概沒有料到我會如此激烈,如此動情,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氣呼呼地翻身下床,整理好情緒,穿好衣服,摔上門走了出去。“你不可理喻,不可理喻!為了那個飄渺的影子這麽折磨自己!”從門縫裏擠進來幾句話。
突然特別想知道峰現在在哪裏,是否安康,是否也像我思念他一樣想著我。
讓國內的朋友輾轉找到峰的手機號碼,一個越洋電話打過去,忐忑不安的等回音。
“喂,誰啊?你是誰?”聲音有點含糊不清,背景亂糟糟的,好像在一個酒宴上。
“是我,雪兒!”我幾乎能聽見自己砰砰加劇的心跳聲。
“你在哪裏?你回來了?”是他,那個再熟悉不過的、有些玩世不恭的渾厚的聲音。
“沒有,也許很快。”我想說,隻要你想見我,這就買張機票飛回去。全世界我都可以放棄,我隻要你。
電話裏有男女混雜、杯觥交錯的喧鬧聲,還有一個男人仿佛在催促:“不聊了,走了,走了!”
“我想你,特別想你。。快回來,我要告訴你,我,我,I, Love ,You。。”峰好像喝醉了。
“穿大衣,走了,快點!”又是那個人,在下命令了,他的司機?朋友?
“你明天打過來,你必須打過來,我等你。。”電話掛了。聽得出,他已經爛醉如泥了。
一通電話,就那麽幾句話,足以讓我神魂顛倒,像給自己也灌了一杯烈酒,有點找不著北、飄飄欲仙了。
不知是人們說的酒後吐真言,還是沉醉中的胡言亂語,我寧可相信是前者。他還想著我,他說他愛我,心心念念等了十多年的幾句話,我終於得到了。
那一瞬間,我原諒了他對我所有的傷害。
(五)
我馬不停蹄的辦好了簽證,買了機票,歸心似箭。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遠隔重洋,無處話衷腸。峰,我就要回來了。
十年了,一年提高英語,六年碩博連讀,又三年留校任教,天天把自己埋在書推理,快活成一具木乃伊了。這幾年若沒有卡爾的不離不棄,我感覺不到任何現代生活的氣息。卡爾,那麽優秀的一個人,真的不想傷害他,但我的心已經滿了,像一杯水,再多隻會往外溢。
大概越是難以得到的越是執著吧?卡爾說“我相信,你就是一塊冰冷的石頭,我天天把你捂在胸口,終有一天會暖熱,會融化的。”聽他這些話讓我很感動。但感動不是愛,我的愛已經付給了另一個人。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在北京落地,我沒有心情走訪任何親朋好友,叫輛出租直接去長途臥鋪車站。在車上睡了八個小時,清晨一覺醒來,已經到了我闊別十年的故鄉。父母早已熬好了小米稀飯,備下了我愛吃的油條饅頭,各色小菜。
迫不及待地給峰打電話。他說,“你來吧,看看你生活過的城市這些年的變化,我們再循著過去的足跡走一走。。我給你備足禮物,去看看你的同學朋友。”心裏有些失望,你以為我回來是為了這些嗎?
“我想多陪陪我的父母。不去了。。”我倒想聽聽他怎麽說。
“好吧,那我去看你,上午有個會,今天下午怎麽樣?”他也顯得迫不及待。
我就要見到峰了。夢中多少次想見不得見,電話打不通,或是遠遠看到他竟然不理我,漸行漸遠。一次次醒來心痛、惆悵,淚水濕了枕巾。一個人時會想他,在人群裏會想他,走著路會想他,聽著歌會想他,想起他就淚流滿麵。
張愛玲說過:“時間和新歡是忘記一個人的最好方法。”其實不是那麽回事。時間讓人思念更深,新歡讓人更念舊人。
有時直麵自己的內心,我為什麽會想他,特別想見他。一個執念在心中糾纏久了,有時也辨別不清究竟是什麽,是愛他,還是更愛自己?是思念他,還是在這場感情博弈中輸的太慘,心有不甘?很想知道他過的怎麽樣,但我不能確定,我是希望他生活的好還是不希望他生活得好。。
下午,他準時來到我父母居住的城市。在街上兜圈子找不到我家,打電話讓我到大門口去接他。
看到我,他放下車窗,依然是發自心底的真誠、燦爛的笑容。
他說讓我上車,我告訴他前邊就到家了。他馬上下車給了我一個擁抱,低聲問:去開個房間嗎?
(六)
十年過後看到他,聽到他仍然會心跳加速。不過多少年來我把我們之間的愛想得過於聖潔,開個房間會是怎樣的一個尷尬?我怕玷汙了這份深情。
“回家吧。旅社裏沒有茶點、水果,還有司機師傅呢。”
我們前邊走,車子後邊跟,幾分鍾後停在我父母家的樓下。
峰帶來很多禮物,給我的是一個大花籃,給我父母每人一件深紅的唐裝,還有好多他說讓我帶回美國送人的:一堆圍巾、床單、化妝品等,看上去都很高檔,但感覺都不是他花錢買的。
我不大喜歡跟自己有感情的人之間有太多的物質來往,不過那天還算沒說煞風景的話。
泡了茶,削了水果,坐下來閑聊幾句客氣話,我父母就出門散步去了,司機師傅也識趣地等在樓下。
坐在對麵,怔怔地看著對方,如夢似真,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好。
十年了,峰外觀上竟沒有大的變化,那雙眼睛,不太大但神采奕奕、溫情脈脈,注視你片刻你仿佛就能融化了似的。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還是我打破尷尬的氣氛。
“不大好,她脾氣很壞。”他的聲音很小,像從別的什麽地方飄來。
“知道你過得不好我就放心了。”我小聲咕噥道。
“你說什麽?”他聽清了,隻是想確認一下。
“哦,我說,你要過得好我就放心了。”我趕緊改口,衝他一笑。
各自傾訴了十年間的大致經曆,我直奔主題。
“十年前,你為什麽做了那個選擇?你把我置於何地?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出國?”說著我又控製不住,眼淚奔湧而出,是該讓他知道他曾經傷我有多深了。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我坐的椅子旁邊,把我擁在懷中。
我讓自己冷靜下來,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弄清楚。我讓他坐回對麵沙發裏。
“那時候我一直覺得我們是戀人。你到底為什麽離我而去?你總得給我一個理由啊?”我執著的發問,這個謎團已經困擾了我十年。
“沒什麽,你是那麽漂亮。”他回答的含含糊糊。
“十年了,到現在你都不肯說實話嗎?”我一雙淚眼盯著他,幾乎是哀求了。
“我,我那時候,就是覺得。。你太漂亮,又那麽聰明、活潑,我怕你心性不穩,不是過日子的人選。。再則,家裏給我選定的那位,有很多利益關係在裏邊,我屈服了,我不該。。”
我隻聽清楚了前一半,怒氣已經在胸中升騰,我定定地注視著他那略顯滄桑但依然俊朗的麵頰,猶豫著是不是左右開弓給他兩記耳光。。這算什麽理由?心性不穩?被自己所愛的人拋棄的屈辱和痛苦,像塊石頭壓在我心上整十年,心性倒是穩了,可我活潑的天性幾乎喪失殆盡,我都經曆了什麽?我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我了,都是拜你所賜啊。
十年的思念在心中孕育出一種溫柔,戰勝了想給他兩記耳光的衝動。我默默地坐到他身邊,靠近他,在他腮上深深一吻。當他反應過來緩緩轉頭想用嘴唇來接這個吻時,我已經迅速離開,站起身來。“放眼望,天水藍,你就在山水之間。。”,你還是留在那裏吧,美好的風景別讓現實給破壞了。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我,被漂亮傷透了心。
那些年,我們真誠相見,無話不談,一起走過生命中最浪漫的青春歲月。多少年來,我靠著美好的回憶滋養著這顆疲憊的心,我仿佛生活在一個詩意蔥蘢的理想愛情的夢幻裏,綿綿的思念將所有的美德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峰,我才意識到,你原來一直都那麽現實,愛情,婚姻,都要權衡利弊得失後去做抉擇。突然覺得,我的夢嘩啦啦碎了一地,希望的花兒迅速凋零,一片片散落被風吹去。
但無論如何,我都會感激你,峰。我們美好的往事,我會珍藏於記憶深處。我不會忘記,我每個人生的轉折關頭都有你相助,無論是正麵鼓勵還是反麵刺激。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
峰,是該說再見的時候了。曾經以為是知己的我們,原來是這樣的互不了解。出走十年,回來已不再少年。我們真的已經隔了千山萬水,我們回不去了。
峰走了,帶著感傷,帶著懊悔。我目送他的車慢慢離去,轉彎處,他把車窗放下,向我揮了揮手,然後消失在霞光滿天的夕陽裏。
* * *
我回來了,卡爾,你還好嗎?
我沒有聯係他,我隻是在等。我將告訴他我已經不再是空殼,我找回了我的心。
一天晚飯後收拾了殘局踱到窗邊,忽然心中一亮,我看見卡爾的車緩緩駛來,停在我的房前路燈下,他經常停車的地方。
( 謝謝跟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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