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仲淹《嶽陽樓記》的三大特異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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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仲淹《嶽陽樓記》的三大特異之處



孫紹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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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範仲淹的《嶽陽樓記》,一般論者,往往以為如此雄文,必然身臨其境,觀察入微,通篇都是寫實。其實不然。當年,他在河南鄧州下放,根本沒有可能擅離職守,為一篇文章遠赴嶽陽。據嶽陽樓現存資料,當時騰子京請他屬文,隻給一幅巴陵勝景的圖畫。範仲淹根據之寫就這篇千古名篇。身臨其境的騰子京寫到嶽陽樓的景觀,卻用筆甚拙:

東南之國富山水,惟洞庭於江湖名最大。環占五湖,均視八百裏;據湖麵勢,惟巴陵最勝。頻岸風物,日有萬態,雖漁樵雲鳥,棲隱出沒同一光影中,惟嶽陽樓最絕。(1)
至於他的詞《臨江仙》,所描繪的嶽陽樓,就更簡陋了:

湖水連天天連水,秋來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帝子有靈能鼓瑟,淒然依舊傷情。微聞蘭芷動芳聲。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八百裏洞庭在他筆下,竟然隻是“天連水,水連天”,“分外澄清”,剩下就是孟浩然和錢起的著名詩句的襲用。這位很熱愛詩文的騰子京,並不是瞎子,而是缺乏自己獨特的感受和表達這種感受的語詞。而沒有到過嶽陽サ姆噸傺馱螄嚳矗?懿荒苄闖齠?骼矗?喚黿鮃欽萄劬?吹攪碩嗌伲??腋?匾?氖牽?欽絛睦鎘卸嗌伲?br />
 予觀無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涯際,朝暉夕陰,氣象萬千。

騰子京也說到了洞庭湖的“勝狀”,據五湖之廣,八百裏之雄,但和範仲淹的把洞庭湖和長江和遠山的關係,在“銜”字和“吞”字之間,暗含一個隱喻(口)使長江和君山都在洞庭湖的吞吐之間。騰子京的“日有萬態”“漁樵雲鳥”“出沒光影”,用筆不可謂不細。然而,比起“朝暉夕陰,氣象萬千”,卻顯得筆力稍弱。水準的差異,不能僅僅用思想境界來解釋。騰子京和範仲淹一樣,也是抗擊強敵入侵的將軍,又同為遭受打擊的誌士。也許更不可忽略的是,藝術修養的層次。文章是客觀的反映,同時又是主體精神的表現。主體精神和客觀對象,本來是分離的,文學形象構成的關鍵,就是把客觀的(山水的)特點和主體的(情誌)特點結合起來,光有觀察力是不夠的,最關鍵的是以想像力構成虛擬的境界,以主體的情感、誌氣對於客觀景觀加以同化,進行重塑。這就需要化被動的反映為主動的想像,想像的自由取決於主體審美的優勢。和範仲淹相比,騰子京缺乏的正是這種審美主體的優勢。
這從《嶽陽樓記》的開頭幾句,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但是,這一點審美主體的優勢,對於範仲淹來說不過是小兒科,不值得留戀。對於氣勢如此宏大的自然景觀的概括,他隻輕輕一筆,“前人備述之矣”,就擱在一邊了。他審美主體的優勢,不但淩駕於現實的山河之上,而且淩駕於氣魄宏大的話語。其實,他所輕視的“前人備述之矣”,並不太俗套。至少目光遠大,視野開闊,氣魄雄豪。為什麽在他看來,不屑一顧呢?因為,在範仲淹看來,把精神聚焦在自然,以豪邁、誇張的語言,甚至人物風物上,是此類序記體文章的慣例。長江四大名樓的記序銘文中最早的《騰王閣序》就是這樣的:

星分軫翼,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

站在地理的位置的製高點上,雄視八方,曆數人文,以華彩的筆墨,盡顯地理形勢和人文傳統的優越,其基本精神,不外是一首頌歌。王勃以風流的文采,華瞻的詞章,調動錦心繡口,帶出蒼桑感喟,少不得還要對囑文主人恭維一番。範仲淹顯然以自己審美優勢,從這樣的話語模式中進行了勝利的突圍,氣勢淩勵地提出:
   
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呼?

這一聯句組,幹淨利索地從地理形勝,轉入到人情的特殊性上來。第一,不是一般的人,而是“遷客騷人”,是政治上失意的,有才華的人士麵臨此境感喟(作者在這裏,是不是有點自況?);第二,不是一般的感情:“得無異乎?”有異於常的、有特點的感情,而不是模式 化的感情。
文章的立意之高,關鍵就在這個“異”字上,就在這人異乎尋常的思想高度上。不屑於作模式化的頌歌,不屑於作應酬的恭維,而是在這樣宏大的景觀麵前,展開情感和誌向的評述。關鍵詞“異”字,不是單層次的,而是多層次的。作者從容不迫地、一層一層地揭示“異”所包含的情誌的內涵。
第一層次的“異”,有三點值得注意。
第一點,在悲涼的景色麵前,嶽陽樓上文人的情感:

 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觸目傷懷,登高望鄉,壯誌難酬,懷才不遇,憂讒畏譏,悲不自勝,從王燦的《登樓賦》以來,就確立了這樣的母題,其思想境界,並不完全限於個人之哀樂,多少與民生國運相關。這種情感以悲涼、孤獨、無望為特點:

風蕭瑟而並興兮,天慘慘而無色。獸狂顧以求群兮,鳥相鳴而舉翼,原野(門中一個臭)其無人兮,征夫行而不息。

但,在範仲淹這裏,境界卻不一樣:

    淫雨綿綿,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嶽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莫冥冥,虎嘯猿啼。

把悲涼的情感與這麽宏大的空間視野,這麽壯闊的波瀾相結合,是很有點特“異”氣魄的,
但是,就是這樣的特異胸襟,範仲淹對之未置一讚詞。
第二點,寫的是春和景明的季節,則產生了另外一種特異的,和前麵的感情完全相
反的感情:
  
   登斯樓也,則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在同樣一個現場,在明朗春光中享受大自然的美好,心情和景色合而為一,情感與大自然融
為一體,生氣勃勃,神思飛越,要知道,在中國文學史上,寫悲涼的成就,是很高的,傑作
比比皆是,而寫歡樂的感情,卻廖廖無幾。難得的是,範仲淹把歡樂寫得氣魄宏大,文采華
贍;但,範仲淹卻以為,這樣的喜和前麵所表述的悲,都不是理想的境界。範仲淹提出,還
有一種“或異二者之為”的境界,這種境界,“異”在什麽地方呢?範仲淹總結出來,正是
我們要注意的第三個特點: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不以物喜,就是不以客觀景觀美好而歡樂,不以己悲,不以自己的境遇而悲哀。以一己之感受為基礎的的悲歡是不值得誇耀的。值得誇耀的情操,應該是:“居宙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水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故進亦憂,退亦憂。”不管在政治上得意還是失意,都是憂慮的。這種憂慮的特點,第一,是崇高化了的。不是為君主而憂慮,就是為老百姓而憂慮,第二,是理想化了的。人不能為一己之憂而憂,為一己之樂而樂。在廟堂,在黎民百姓未能解憂,未能安樂之前,就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不管是進是退,不管在悲景還是樂景之前,都不能歡樂。種理想化的情感,不是太嚴酷了嗎?甚至,這樣高的標準,不要說,一般文人所能
達到,就連範仲淹自己,也是做不到的。他自己就寫過一係列的為景物而喜,以一己而悲的詞。比較著名的如《送韓瀆殿院出守嶽陽》
   
仕宦自飄零,君恩豈欲偏。
才歸劍門道,忽上洞庭船。
墜絮傷春道,舂濤廢夜眠。
嶽陽樓上月,清賞浩無邊。

這裏的送別,不是強自安慰朋友不要埋怨君恩之“偏”,對見柳絮而傷春,聽夜濤而失眠的朋友,也沒有反對呀。至於更為有名的篇什如《蘇幕遮》(懷舊)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這不是因明麗的景物而引起鄉愁,引發一己之悲嗎?不是一般的悲涼,而是沉浸於悲抑的情緒,作為一個叱吒風雲的將軍,鄉愁是如此之重,不敢高樓獨依;追求做夢的解脫,甚至連借酒銷愁都觸發了眼淚。值得注意的是,這裏並沒有特別交代說,他的憂愁是為君為民的。這是言行不一嗎?不是虛偽嗎?
從近千年的閱讀史來看,這首詞肯定沒有留給讀者以虛偽的感覺,相反,讀者幾乎無一例外地為其鄉愁所感動。為什麽呢?
第一,這時範仲淹自己也處於被貶的地位。他是在勉勵自己。以對自己的思想境界提出了比平時更為嚴苛的要求。不但處於中央王朝時期,要為民而憂,就是遭到不當的處置,處於江湖之野,更要憂其君。
第二,從文體上去獲得解釋。因為,在範仲淹那個時代,詩和文是有分工的。詩言誌,“誌”是獨特的情感世界,個人的感情,甚至兒女私情,甚至像周邦彥,柳永那樣的離經叛道的感情,都是可以充分抒發的;文載道。文章的社會功能,比詩歌嚴肅得多,也沉重得多。“道”則不是個人的,而是主流的、是道德化、甚至政治化,規範化的意識形態。故在散文中,人格往往帶有理想化的色彩。理想化,一方麵是理念化、或者概念化,不講感情的。故範仲淹覺得,除了為廟堂為百姓,就不能有個人的悲歡。可是從另一方麵看,這種理想化,是絕對化的,不留任何餘地的。連一點個人歡樂的餘地都沒有。這麽不全麵,絕對化,又不是是理性的特點,恰恰是感情化,抒情化的特點。如果這一點在上述的話語中還不夠明顯的話,到了下麵的這句話就很值得玩味了:

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

這好像比較全麵了,好像是更講理了,更有哲理的色彩了:不是不應該有自己的憂和樂,而是個人的憂和樂,隻能在天下人的憂和樂之後。這就構成了高度純粹化的人生哲理。高度的哲理,就是高度的理性。個人的憂和樂本來沒有合法性,在一定條件下,“先天下”和“後天下”,就有了合法性。恰恰是對立麵在一定條件下的統一和轉化,構成基本的哲學命題。個人是不能以環境的美好而歡樂的,也不能隻為自己的坎坷而悲哀的。但是,有一個條件,可以使之轉化,那就是,在天下人還沒有感到憂愁的時候,你就應該提前感到憂愁,在天下人已經感到快樂以後,你才有權感到快樂。從悲哀和歡樂的在一定條件下的走向反麵轉化來說,這是正反兩麵都兼顧到了,是不絕對的,具備了哲理的全麵性的。但是,這隻是在形式上,從內容來說,它仍然是很絕對的,很感情用事的,什麽時候,才能確定天下人感到快樂了?有誰能確定這一點呢?缺乏這樣的確定性,就是永遠也不可能快樂。至於天下人還沒有感到憂愁,就應該提前感到憂愁,倒是永無限製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實際上先天下之憂,是永恒的憂,後天下之樂,絕對地不樂。這不像是全是哲理的全麵性,而是抒情特有的絕對化。不過這種情,也就是誌,是哲理,也就是道,結合在一起的,不過這種誌道互滲,和通常所說的情景交融不同,而是情理交融。也正是因為這樣,所謂文載道,實際上,這個道,並不純粹是主流的意識形態,其中滲透著範仲淹對情感理想的追求,是道與誌的高度統一。
範仲淹的這個觀念(道),並不完全是他自己憑空的創造,而是孟子思想的繼承和發揚。《孟子·梁惠王 下》有雲:

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這是孟子寶貴的民本思想的總結。但是,從文章來說,這裏沒有感情,隻有是純粹的“道”純粹的政治哲理:民和王之間在憂和樂兩個方麵本來是對立的。但是,王若以民之憂為憂,以民之樂為樂,則民亦以王之憂為憂,以王之樂為樂,王憂,就轉化為民之憂,王之樂,也就轉化為民之樂。完全是哲理,簡潔明快,推理富於邏輯力量。但,範仲淹的名言完全來自於孟子,為什麽卻比比孟子的更為家喻戶曉?這是因為,第一,從理念上來說,更為徹底,不是同樂同憂,而先民而憂,後民而樂。第二,孟子以邏輯的演繹見長,所說的完全是道;而範氏以情感和理性,情與誌的交融見長。第三,“樂以天下,憂以天下”,句法上還比較簡單,句子結構相同,隻有開頭一個詞,在語義上是對立的。範仲淹在結構上,也是對稱的,但語義的對立是雙重的,第一重是“先天下”和“後天下”,第二重是“憂”和“樂”,意味的更為豐富。第四,在音節上,在節奏上看:

先天下而憂,後天下而樂。

從語義上看,似乎沒有多少差異,但是,一旦寫成: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憂”和“樂”在句子裏,以語音而言,是重複了;但,在語義上卻不是完全的重複,第一個“憂”和“樂”,是名詞,而第二個“憂”和“樂”,則是謂語動詞。語音上的全同,和語義上的微妙而重要的差異,造成一種短距離同與不同的張力,在兩句之間,又構成一種對稱效果,由語音和語義的相關性和相異性,強化了情理交融,情誌互滲,構成了本文最亮點,最強音。一唱三歎的抒情韻味由於這種結構而強化。。
除此之外,本文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在節奏上特別鏗鏘,這是因為本文雖為古文,但並沒排斥駢文的優長,吸收了許多駢文的對仗手段:

 銜遠山,吞長江
陰風怒號,濁浪排空;
日星隱耀,山嶽潛形;
沙鷗翔集,錦麟遊泳;
長煙一空,皓月千裏;
浮光耀金,靜影沉璧;
十分精致的對仗,有利於對景觀作跨越時間和空間的自由的概括,使得文章顯示出雄渾的
氣勢,但,範仲淹畢竟是古文大家,對於駢文一味屬對可能造成的呆板十分警惕。他顯然
沒有選擇像《滕王閣序》那樣,連續不斷地屬對:
星分軫翼,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
物華天寶,龍光射鬥牛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
雄州霧列,俊彩星馳。台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
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範;襜帷暫駐。
十旬休暇,勝友如雲;千裏逢迎,高朋滿座。
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肖霜,王將軍之武庫。
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盛餞。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
整篇文章,就這樣對個沒完,不但在手法上,單純到難免單調之感,而且在情感上,也因為平行結構而難以深化。這樣的文風,是初唐的時髦,其文勝質,形式壓製內涵的局限,受到韓愈古文運動的批判,事情未免矯枉過正,古文運動的先驅,往往盡可能回避對仗。但是,曆史的發展還是顯示了對仗的合理功能不可抹煞。範仲淹作為古文大師,並沒有像韓愈那樣,拒絕駢文的句法,他是在古文的自由句式中適當用駢文句法來調節。例如在開頭:他在“ 銜遠山,吞長江”之後,並沒有再繼續對仗下去,而改為散文句法:“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又如在“ 長煙一空,皓月千裏;浮光耀金,靜影沉璧”以後就沒有再對下去,而是換了一種句式:“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矣。” 對仗句式,長於對自然景觀的概括性描繪,過分密集的對仗,造成在感覺的平麵上滑行,而古文的散句,表麵看來比較自由,實際上其難度比之駢體更甚,因為沒有固定程式,沒有現成技巧的可操作性。故其內涵,其情彩,比之對仗的文采更為難能可貴。範仲淹以對仗和不對仗的句法自由交替,顯得情緒活躍,使情彩和文彩交融,顯得自如瀟灑。 “春和景明”一段,十四個句組,隻有六個句組是對仗的(沙鷗翔集,錦麟遊泳;長煙一空,皓月千裏;浮光耀金,靜影沉璧),其餘八個句組是自由的散文句法。全部句子,都是每句四字和六字參差錯落的,而在駢文中四六是有規律地交替的,而這在這裏則是自由交錯的,可以說把駢文在節奏上呆板和散文節奏上的自由結合了起來。

(1)方華偉編《嶽陽樓詩文》吉林攝影出版社,第8頁。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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