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康
我們都知道中文的量詞很特殊,較難掌握。我們的祖先似乎喜歡用量詞來描繪事物的形態,比如:一頭牛——無疑,牛最顯著的特征是其長角的頭;一匹馬——大概因為我們比較重視馬背,喜歡其平展寬大,總把它梳理得光光滑滑,所以使用“匹”這個用來描繪布料、綢緞的量詞。有一陣子,“一匹狼”變得時髦起來,讓我聽著總覺得別扭。“匹”雖然讓狼顯得個子大些,卻給我馴化了的感覺,與齊秦在歌中詠唱的野性格格不入。多數量詞的含義並不難解釋,比如:一枝毛筆、一刀宣紙、一領披風、一員虎將、一尊雕像、一襲長裙、一片好心、一張漁網、一泓清泉、一眼水井、一堵城牆、一彎新月、一縷炊煙、一輪紅日、一抹晚霞……但這麽多如此形形色色的量詞,且夠我們給學中文的人講解呢。
有些量詞則是約定俗成,沒有什麽好講的。比如我們說一條狗、卻不說一條貓;說一柱香,卻不說一柱筷子;說一對情侶,卻不說一對父母;說一把鐵鍬,卻要說一根冰(球)杆;說一隻羊,卻要說一頭豬;說一棵樹,卻要說一根電線杆子。這些無理可講的量詞,且夠學中文的老外記憶呢。更有詩人創造性地使用量詞,產生特殊的美感。比如:“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這兩句的詩眼就是“段”這個量詞,盧梅坡用它把“香”這個抽象的概念具體地表現了出來,似乎可觸、可見,因此詩意盎然。外國人學中文,要是能夠領略這種美,方才進入佳境。
與中文相反,英文的量詞很簡單,通常基本不用,個別不可數名詞才用量詞,如:一塊巧克力a bar of chocolate, 兩件證據two pieces of evidence, 三顆玉米粒three kernels of corn, 或者三穗玉米three ears of corn, 四杯啤酒four glasses of beer, 五頭牲畜five heads of cattle,六塊肥皂six cakes of soap,七件家具seven pieces of furniture,等等。雖然我盡量挑了不同的量詞,卻已經有兩個重複了。然而,英文有許多用來描繪群體的量詞,大概比中文的個體量詞更難掌握,就連英美人士自己都未必清楚。
一群孩子,用英語當然可以說a group of children,但這沒有什麽感情色彩。要是說a handful of children,就透出他們幼小可愛了。一群男孩,往往很淘氣,於是可以說a rascal of boys。一群女孩,總是嘻嘻哈哈的,所以就是a giggle of girls。她們長大了,嗓門也隨之增大,就成了a gaggle of women。男人中,大概隻有戲子可以與之相比,因此,英語說a gaggle of actors。英國人表麵上對女子客客氣氣,骨子裏對女人的蔑視還是反映到了詞匯裏。還有更比這更惡毒的呢,他們愣管一群修女叫a superfluity of nuns,這不是說,女人不生育,連存在都多餘嘛!英美兩國對學術界的人士都比較尊敬,所以他們稱一群學究為a faculty of academics;faculty這個字讓他們顯得有本事,有能力。而他們對做輔助工作的教工們,則稱staff——支柱而已,表露出對體力勞動者的輕視。一群專家,大概經常圍著書桌討論問題,或者給學生辦講座,讓人家仰望聆聽他們討論,所以會說a panel of experts。當然,並不是所有的腦力勞動者都受到尊敬;一群經理大概經常吵嚷,被稱之為a circus of managers。也許英美兩國人民都認為不少律師曾幹過謀財害命的勾當,而且經常趁人之危,發昧良心的橫財,所以管一群律師叫做a murder of lawyers。
禽獸中,好像隻有烏鴉才與律師一樣,享用“謀殺”這個詞,a murder of crows,由此可見英美人多麽厭惡律師,可又離不開他們,所以才有那麽多專門嘲笑、咒罵律師的笑話。英語對烏鴉分得較細,大烏鴉叫raven, 也就是渡鴉,是很令人討厭的鳥,我們教學樓外麵經常聚集著一大群,美國人稱之為 an unkindness of ravens或者a conspiracy of ravens,把“惡意”和“陰謀”當作“一群”來用,讓初學英語的人很容易誤解。英語的群體量詞就是這樣,往往用來表示某種性質,而不是像中文那樣,表示個體的形態。我最喜歡a peep of chickens,a clout of chicks,a brood of hens這些說法,把唧唧喳喳的一群雞,毛茸茸,仿佛給大地打了補丁的雞崽,以及若有所思的母雞都活靈活現地描繪了出來。一群火烈鳥的英文表達方式a stand of flamingoes也很形象,它們總是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讓人難辨真假。而一群天鵝在一起肯定是一片雪白,所以說a whiteness of swans。貓頭鷹在西方是智慧的象征,我猜部分原因是它們白天不出聲吧?它們棲息在樹幹上總是一動不動,英美人把一群貓頭鷹叫作a parliament of owls,不知是稱讚貓頭鷹,還是嘲笑國會議員?
英語的群體量詞普通人並不常用,獵人和有關人員才熟悉。電影《獅子王》普及了用 a pride of lions表示一群獅子的說法,但許多美國人還不知道一群孔雀可以用a pride of peacocks來表示。想想看,孔雀不是跟獅子一樣,都很高傲嗎?如果獅子是百獸之王,孔雀則堪稱百鳥之王。不過,孔雀似乎更喜歡炫耀,所以英語還說an ostentation of peacocks。一群狗熊可沒有獅子那麽神氣,它們行動緩慢,還總是明顯地揚著大鼻子嗅個沒完,所以人們說a sloth of bears or a sleuth of bears;而一群北極熊卻獲得了最富詩意的說法an aurora of polar bears!野貓大概喜歡毀壞東西,因此一群野貓叫作a destruction of wild cats。你要是在電視上見過英國人帶著狗追捕獵物的鏡頭,就一定明白為什麽他們管一群獵狗叫作a cry of hounds了。一群狼在一起行動,總是非常默契,所以說a pack of wolves。狐狸總是躲躲藏藏的,因此說a skulk of foxes。長頸鹿身高如塔,叫它們a tower of giraffes自然貼切之極。野兔和豹子都喜歡跳躍,於是便有a leap of hares/leopards一說。黃鼠狼總是偷偷摸摸的,所以說a sneak of weasels。但你可能納悶,為什麽英國人管一群豬仔叫a waltz of piglets?其實,waltz 這個字本意就是翻滾,那原本是一種民間舞蹈,描繪鄉民像豬仔一樣擠在一起扭動、打滾。隻是在皇室接受了這種舞蹈,把它發展得規範、典雅後,很多人才忘記了這個字的原意。而譯成華爾茲,更是從語義上賦予了它華貴的色彩。
宮廷舞蹈用了民間詞語,歌劇也不例外。羅西尼的名作《偷東西的喜鵲》La Gazza Ladra的關鍵情節就是喜鵲偷了個勺子,幾乎讓女主角尼艿塔送命。難怪一群喜鵲可以叫作a steal of magpies。但喜鵲叫得好聽,英國人也認為它們會帶來好消息,所以也說a tiding of magpies。大雁飛行常呈人字形,英語說楔子形,所以一群飛翔的大雁就是a wedge of wild geese;它們喜歡鼓噪,落下來尤其叫得討人嫌,所以又稱它們為a gaggle of geese(別忘了,英美人說一群婦女和戲子也用gaggle這個量詞,由此更見其蔑視)。海鷗的叫聲尖厲,所以一群海鷗就是a screech of seagulls。而麻雀整天嘰嘰喳喳、沒完沒了,好像吵架一樣,於是就有了a quarrel of sparrows。你見過蝗蟲嗎?它們飛來,真是遮天蔽日,稱它們a cloud of locusts,最恰當不過。它們對莊稼危害大,所以也把一群蝗蟲叫作a plague of locusts。
綜上所述,中文的量詞重在描繪個體的形態,而英文的量詞重在表示群體的特性。前者常用,學中文的人得一個個記。用錯了,雖然中國人會懂言者的意思,但也會哂笑你還沒把漢語學好。中文量詞,總的來說,仍屬於語法的範疇,即正確使用語言的規則。後者少見,用group/bunch等詞代替也未嚐不可。但若用得精確,語言就更顯生動,還應算在修辭範疇,也就是有效使用語言的藝術。但那些隱喻因億萬次使用已經成為死喻dead metaphors,與固定的量詞相差無幾,隻是對不常使用者仍具有美感。
語言是區別人與其他動物的最基本差別。我們用量詞描繪動物的特性,也用量詞來描繪我們自身,因為我們能夠認識自己。歌德在談到本族人曾說:“一想到德意誌,我就黯然神傷。作為個體,德國人個個都那麽可愛。但作為民族,我們卻如此可悲。”我接觸的德國人很少,以前當學生時外出旅遊,在青年旅館碰到的幾個都很傑出,而且彬彬有禮。但不久前在美國碰到一群德國來的遊客,他們在車站大聲喧嘩,旁若無人,引起周圍美國人的強烈不滿,叫他們a band of Krauts!孫中山在談到中華民族時,曾哀歎我們是一盤散沙。我們內戰內行,外戰外行,是有名的。到了國外,也是一樣。中餐館隻會跟中餐館競爭,高質量、高價位的中餐館很多都被福州人的廉價店擠垮了。知識分子亦然,中文翻譯經常靠降低自己的價碼來贏得工作。近年來的勞務輸出都不提了,早在十幾年前,大城市的唐人街就把英譯漢的報酬壓得比打字高不了兩分。但那時,你要是讓日文或韓文翻譯報價,任何人都報同一個價。現在,中國在經濟上強大起來了。但要在政治上強大,就不應繼續互不關心,熱衷內鬥。我希望,中國人會逐漸團結起來,不要淪落到被人稱作a sand of Chinese的地步。
2007年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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