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是普魯斯特
那天看著窗外的大雪紛飛有點走神,J走過來對我探頭探腦,問,又寫詩呢?一邊說一邊滿臉的對我的無可救藥的同情。我就笑得稀裏嘩啦。這個世界上的人看著彼此是不是都是相互充滿同情的?
我奇怪人和人是如此不同。J好像很少有走神的時候,他就像塊石頭,落在生活裏就老老實實地呆著,哪裏也不去,無論生活刮多大的風,都不能使他飛起來。我說的哪裏也不去自然是指靈魂。我的靈魂太輕了,像隻永遠不會漏氣的氫氣球,它好像從來沒有跟我的身體一起腳踏實地過,從我很小的時候便是如此。
我說,我在想普魯斯特呢。
我看《追憶似水年華》的時候隻有一個感覺:啊!我跟普魯斯特是同類。他一定也是一個喜歡胡思亂想的人,從小身體和靈魂就分在兩處。而他的靈魂顯然比身體豐富、細膩、輕盈,也健康得多。即使在他描寫的那個年代,同樣有很多人的身體比靈魂沉重,他們生活在生活裏,不會、不懂、不屑,或者可能鄙視靈魂的飛翔。
而普魯斯特是個異類。年少初戀時的純淨,青年戀愛時情欲的滿足,年老時對生命和死亡的參悟……他的靈動飽滿的靈魂使他的生活充滿層次,那是一具普通的帶病的身體不可能建造的立體多維的世界。
是什麽使人的靈魂跟身體的比重如此不一樣呢?
假如我是普魯斯特,我大概也可以寫出那部沉甸甸的巨著。我開始慣常地給J洗腦。
事情的本質很可能被我說中。
那些成為文學大家的人,絕大多數都有相對優渥的生活,普魯斯特,曹雪芹,托爾斯泰,毛姆……溫飽思淫欲,文學夢大概也是不務正業的一種了。隻有生活安穩,不被物質所迫的靈魂才能夠悠哉悠哉地在人群中漫步、觀察,思索,提煉,之後才會有偉大的文學作品。在生活中疲於奔波的人很難全心投入到文學的創作上,這畢竟是一件非常耗費時間和腦力的事情。
我曾經看到關於對卡佛等寫短篇小說的解釋,說因為他們要照顧孩子不能進行連貫長篇的思索,隻能分段式,斷斷續續地寫出他們的思想。我看得發笑,真是很體諒的觀點。記得老舍也有過類似的抱怨,覺得兩個小孩子影響了他的寫作。
普魯斯特就沒有這種煩惱。
普魯斯特即使從小身體嬌貴多病,但是他終生沒有結婚,家裏很有錢,送女朋友出手就是遊艇;吃飯有廚師,廚藝不亞於宮廷;出門有司機,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就有專車司機;生活有不離不棄忠心耿耿的保姆……身邊都是貴族,或者新興資產階級,用現在的話說絕對高大上,大概就像王思聰那樣,可惜王思聰隻沉迷於漂亮女友和狗。
也因此普魯斯特可以用十年的時間專心寫作。那是多麽純粹的寫作環境啊!我哀怨地看了一眼J,我怎麽可能寫出《追憶似水年華》呢,我嫁了個石頭一樣的男人,生了三個小孩,一人身兼廚師司機保姆家庭教師,等等等等……
在這樣的生活環境裏,我問J,你覺得普魯斯特會寫出什麽?
其實我比普魯斯特缺少的遠不止錢,時間和才華,還有大的文學環境。
當我在一個微信群裏跟朋友談論一下王林清的案子,會有過去關係還算不錯的人板起麵孔認真地對我們說一句:閑得!當我在一些網站想發布稍微有一點觀點的文章卻被禁讀的時候……我想起《追憶似水年華》裏普魯斯特不厭其煩長篇累牘肆無忌憚地對德雷福斯這一政治案件的敘述,悲哀地意識到,這一輩子大約我是不可能成為普魯斯特了。
然後我想到,別的人大約也是不可能成為普魯斯特了。這樣一想,傷心便減輕了幾分。不過再一想,什麽時候中國的誰可以成為普魯斯特呢?
後來我不再想這個問題。因為悲哀太沉重了。
還是讓靈魂漫天地飛吧,飛,但不留下痕跡。或者幹脆像千千萬萬的J那樣變成石頭,沉進生活裏。這樣於人於己於世,大約就是最安全的吧。
這世上本沒有假如,當我們生活在一個石頭的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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