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03年到2006年,因緣際會,我加入了本地區的一個 社交俱樂部。社交俱樂部分兩部 - 新人社交俱樂部是為剛搬到本地區或剛開始熟悉本地區的人設的俱樂部。在新人俱樂部四年後,就要退出,參加畢業者社交俱樂部-交往的都是對本地區熟悉的人。 參加新人俱樂部的大多數是初來乍到的全職主婦,俱樂部提供了一個她們交新朋友的地方。俱樂部各組的負責人都是義務為大家服務。搞各種活動幫助大家熟悉當地的各個地方。新人社交俱樂部的口號是“Bloom Where You Are Planted” ( 盛開在移植的土地上)。兩個俱樂部都是按興趣分組。“我先挑了英文寫作組。後來陸續參加了俱樂部的聲樂組,網球組,園藝組,戶外活動組,新手高爾夫球組,國際組等等小組的各種活動。
在寫作組開始的第一天,我按時到了組長 Maria 的家。 Maria 是個熱情漂亮的中年墨西哥女人 – 我從沒見過這樣優雅的墨西哥女人。她的眼睛很明媚,大大的,嘴唇則薄薄的,很秀氣。一頭黑發燙得蓬蓬鬆鬆。化妝化得很仔細。在她的客廳裏掛著她年輕時的大頭照,氣質像個電影明星。她很自豪地說,年輕時腿那麽細,連她的女朋友都誇她漂亮。她的家很大,裝飾的風格像她的個性一樣熱情洋溢。一進門的天庭四壁掛著幾幅馬蒂斯的名畫。牆壁的顏色明亮鮮豔,客廳裏的架子上擺著幾個色彩鮮豔的墨西哥大陶罐做裝飾物。她和已經到了的其他幾位婦女很熱情地招呼我。吃了Maria剛為大家烤的香噴噴的糕餅,喝著咖啡或茶,大家開始分別讀自己的作品。 讀畢,Maria做主點評,大家把各自的意見都寫下來,讀給作者聽。
因為有個稚齡小女兒,我當時寫了不少動物童話。3,4歲的小女兒最喜歡玩cook東西的遊戲,我的第一篇童話就是關於做東西的,名字叫"Ice Cake"(冰糕)。鬆鼠這種動物在秋天埋下硬殼果後會忘掉埋在何處。在我的故事裏,冬天來了,主角鬆鼠在埋硬殼果時沒有做記號,挖硬殼果時和其他鬆鼠發生爭執。傷心之時,一隻正滑雪路過的南極的企鵝,把南極的冰糕拿給饑餓的鬆鼠分享,讓鬆鼠感到友誼的溫暖。他們開始一起收集樹林裏的小漿果做冰糕,並賣冰糕給其他饑餓的動物。春天來臨之前,企鵝不得不告辭。樹林裏的動物們每年都盼著冬天到來,好吃到冰糕。 我忐忑不安地讀完給小孩子寫的故事,竟然看到一屋子成年人笑容滿麵。Maria 和其他英語國家的婦女一點一點把我的語法錯誤都找了出來。除此之外,基本上她和其他婦女對我的作品評價不錯,我想我可以繼續留在英文寫作組混了。
後來的兩年裏隻要我在美國,就盡量出席每月一次的聚會。當時經常參加的人有Joe, Sophie, Wendy, Jean ,Maria 和我。每月一次。 大多數時候是在Maria家,讓她每次都一陣忙。想她幫忙,有一次我自告奮勇提供我的家給大家。做好茶,備好漂亮瓷茶杯,買來各色茶點,在deck上擺了桌椅,本以為ok了,結果大家輪流讀自己的作品時,園丁湊熱鬧開了個割草機在deck周圍茲茲茲地割草,吵得我們都聽不清了。Maria一邊笑我的尷尬處境,一邊很寬容地安慰我說沒關係。
因為來自不同的國家,故事也非常有多元文化色彩。 Jean 的英文水平最好,她們都很喜歡她寫的小時候住在南非的回憶文章。不知怎麽,我不是最喜歡。開始以為是我的英文感覺不夠好。後來 Sophie 加入了,她的第一篇, Babushka, 講她的從俄國移民到比利時的醫生祖父的花園的故事,讓我一聽傾心。我想還是有個人口味問題。Sophie的寫作風格有我迷戀的俄國文學抒情細膩浪漫的風格。我也最喜歡 Sophie本人 的感覺 - 她是個藝術史專家,不僅對生存環境的聲光色,人物心理外形的感覺都非常細膩敏銳,而且有很自然的優美情調。
美國婦女Wendy 寫的一篇女人找東西找不到的作品,非常有典型性,讓每個人都在笑聲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英國婦女Joe 讓我記得最清楚的作品是她隨先生工作調動到丹麥,在丹麥之初的不適應。很有同感。Maria 批評她太貶當地人,心態不對。 I felt sorry for Joe 。同是異國漂泊人,我想她寫的是實情。 Maria 寫的關於她小時候在墨西哥一個小村莊裏長大的故事,讓我了解到墨西哥的文化。她做為一個女孩,反抗母親不讓女孩子上大學的決定。她父親得癌後,所有孩子都回到他身邊輪流和他住,這些描述都讓我感到象是看到中國文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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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感到在美國多元文化環境生活的好處。每次聚在一起,都有很多新鮮有趣的事情發生。為了讓時年4歲的小女兒喜歡鋼琴,我寫了一組好玩的鋼琴曲 - 夜歌,晨歌和午歌,用中文寫了配樂短文,翻譯成英文交了寫作組的練習作業。我用英文寫青蛙的叫聲。 英文裏青蛙的叫聲是“ribbit, ribbit”, 我聽起來像是用英文叫rabbit - "兔子", 我也寫成"rabbit"。 小鴨子的叫聲是"Quack Quack", 我因為想不起來了,寫成中文裏鴨子的叫聲gua gua gua。Maria 耐心地糾正了我的拚寫,又好奇地問我青蛙在中文裏怎麽叫。“呱呱呱”,我說。 馬上招來大家的興趣和比較,因為同樣的動物,各國用不同的聲音文字形容。比如公雞打鳴,中文說是喔喔啼。英文則說cock-a-doodle-do。小羊叫,中文是咩咩咩,英文是baa baa baa。在法語,西班牙語裏動物的發聲又有不同。 把它們湊在一起比較一下,還真是新鮮有趣。還有一次Maria 提到她回國家庭聚餐,她的媽媽做好飯不加入吃飯,因為這是墨西哥的文化,婦女不能上桌。馬上引發各國婦女的飯桌傳統的議論,大家都講本國婦女請客吃飯時的規矩。Sophie說在比利時家裏,媽媽非得等大家做齊,說一聲Bon Appete, 才能開始吃。她嫁個美國丈夫,美國婆婆請客經常是buffet, 大家自己動手拿。讓她開始時很不習慣。我提到中國婦女(以我媽為例)喜歡給客人布菜的飯桌傳統。
Maria 是個科學家,她喜歡寫作。她的英文和她的西班牙文一樣棒。 Maria 看我好像有一雙 X 光眼睛,常常一語點破我心底想的,讓我吃驚。有一次,她說我們都是移植過來的,不免有各種破碎感。寫作是一種 theraphy( 心理治療 ) 。 我當時心想,怪不得和中國的感覺總是接不上,原來是被移植了,很對。 她又說我是這裏最年輕的,和她們不是一代人,但因為我的父親過世的打擊,讓我迅速成熟。一句話讓我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趕快低下頭。從此把 Maria 當作我的靈魂知己。 Sophie 也是另一個感覺相同的靈魂知己。寫作是大家用同一種文字把不同的經曆變為同樣的感受。
青春亮麗,大方隨和的日本女孩Sonoe是我在社交俱樂部認識的第一個東方人。我們因我們的東方長相和文化而接近。一天在社交俱樂部的聯誼午餐上,Sonoe 告訴我她聽說我寫了個很好玩的鬆鼠的故事。她自告奮勇替我畫插畫,給女兒幼兒園的小朋友做連環畫書。我們遂湊在一起畫了幾次,發現她的卡通鬆鼠畫得很可愛,她的畫風有自己的個性。我猜一是因為她的祖父是日本有名的畫家。她從小耳濡目染。二是日本的美術教育一定非常好。我最喜愛的卡通是宮崎駿的《龍貓》。 Sonoe 和我的其他日本朋友一樣幹淨仔細, 畫畫時, 她小心地把改畫時擦出的橡皮泥收集到紙上倒掉, 不讓它們留在桌子上或落到地板上。一夥人去美國餐館聚餐時,我們倆很默契地分享一個菜,同聲抱怨美國餐館的菜份太大。和其他日本女孩不一樣的是,她完全跳出日本人自己的圈子社交,我也一樣,所到之處,常常隻有我一個亞洲麵孔。但現在幾乎我到之處都出現了個她,做伴,我們倆人都很高興。除了在一起畫畫,我們不約而同地參加了網球組,劃船組的活動,分享對美國多元文化的好奇和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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羨慕Sonoe在出來看世界一圈後,現在回到東京和家人親友住在自己的文化環境中。
英國人以善於組織社交俱樂部著稱。2004 年的社交咖啡組的組長是英國人 Jean 。她隨夫在很多國家住過,見多識廣。她在香港住過多年,對亞洲文化深有好感。在這個社交俱樂部,有很多歐洲婦女隨丈夫的工作調動在世界多國居住。她們一到新地方就加入當地的社交俱樂部。組織起來。Jean利用俱樂部會員來自各國這個多元文化資源,組織了多場各國文化交流介紹。我也受她約請做中國年的介紹。可惜我回國過年錯過中國年的活動。我的好友Sonoe和Sophie都給過專題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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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4月,俱樂部社交咖啡時間,好友 Sonoe 表演和服的穿脫。她講了很多我第一次聽說的細節。如做夏季的和服的麵料是透氣的麻織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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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時的巧克力非常有名。2004年月社交咖啡時間,比利時好友 Sophie 講解比利時巧克力。帶來很多樣品供大家品嚐。
2005 年的社交咖啡時間的組長換了美國人Wendy ,眼界明顯窄了許多。多元文化的主題不見了,隻是吃吃點心聊聊天,我的興趣不大, 很少參加。最後一次咖啡時間 Wendy 邀請各組婦女展示活動成果,我們寫作組受邀讀三篇作品。組長 Maria 的墨西哥兒時回憶, Wendy 的女人總找不到東西的故事和我的中國中秋節回憶。我們把聽眾的情緒抬上抬下,先笑後哭, 好好折騰了一番。
做 IT 時曾經做過一個打電話付帳單的銀行自動係統。一天當我去銀行存錢,意外看到我的這個產品的大廣告出現在我的銀行門口,我當時感到很驕傲,因為我的產品能為大家服務,讓社會受益。社交咖啡時間的正麵經曆讓我發現一篇好作品對人的影響力也會很大。一年後,當時的聽眾之一,美國大公司Colgate 的一位CFO的夫人Marsha, 在隨夫搬到先生就任歐洲區CFO新職的瑞士日內瓦之前,特地向我要我的那篇文章的複印件並因此數次請我到她的家吃午飯,打網球,打乒乓球。還有一次參加自製首飾的手工組活動,一個婦女在聊天中提起一個中國人寫的關於月餅的文章,另一個認識我的婦女指著我說,就是她寫的。
那篇讓大家流淚並記住的作品講的是中國的中秋團聚傳統,因我的離開,每年父母都給我留一角月餅,空對月。我的美國聽眾說,她們哭了,因為她們也和父母遠離了,也有同樣感傷。 聽到這種說法很意外,讓我對美國的家庭關係有了新的看法。一向認為美國人崇尚獨立自由。成年的孩子和父母之間聯係不多,感情獨立。我在文中提到媽媽有個習慣,送親戚的月餅要買質量最好包裝最好的,自己吃的可以是包裝簡易的普通月餅。結果竟有美國聽眾感歎中國人對人真好。我反思了一下,在美國這個“先顧好自己”的文化裏,的確沒人會這麽做。不管中國文化這種待客送禮習慣是不是愛麵子,但它確實反映了過去中國人“給與客人最好的東西”的厚道人情。
2003,2004年是我人生中的最低穀,我生命中的一部分隨父親的離去而離去了。Maria, Sophie, Sonoe, Wendy, Jean, Marsha, 還有新人俱樂部的很多其他婦女朋友們用她們的強有力的手臂托住了我,讓我這斷得七零八落的花,終於在移植的土地上活下來,又長出新根新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