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江南--怎能忘蘇州評彈音韻?(2007年)
評彈,源於蘇州,約三四百年前,以民間藝人為主。起先都是男性說唱藝人,到清末,好多蘇州女子落籍上海,以評彈說書招引客人,想來,與今日“卡拉ok”三陪近似--不過,那時叫“書寓女”,聽來,斯文得很,事實上,也多是賣藝不賣身。快餐時代,學藝難,沒啥藝好賣,就直接賣身了吧。。。
學唱評彈,當然由孩童時期開始較好。
拍ㄍ海上花》的導演侯孝賢,前幾年拍了ㄍ最好時光》---看到台灣清末時期剛入風塵業的小姑娘,先學的也是老師傅教的南音彈唱----看來,南北都一樣。也難怪從良的女子要付錢給老鴇了。
據說,有段時間,國內的大學生剛畢業要出國,先要付錢給學校。性質當然完全不一樣,不過,原理相近吧?
以前的男人,讀了點書,自以為懂得了“愛情”,於是就逃離家裏定的婚姻,逃不掉,就老往“書寓”裏跑--美其名曰:研究詩書去。那時的妓院叫“書寓”,妓女就是“校書女”----香港不少情侶酒店就叫“公寓”。
事實上,“書寓”的女子都通點詩書,說書彈唱的詞曲,都是名家編寫,用綿綿吳語蘇州話唱說出來,這情情情愛愛,怨怨恨恨--倍加纏綿。
李叔同年輕時,在清末的上海,就和著名風塵女子有詩書往來,出家前,大大方方交了給朋友。
我後知後覺,十五年前,才真正接觸評彈。
這時的評彈,早就成了正當的說唱藝術。事實上,能彈唱的風塵女子,民國初就成鳳毛麟角。所謂的文明,其實是快餐。尋花問柳的男子都是跑碼頭的人,來去匆匆,哪像當年閑遊讀書一年複一年趕考的書生?自然,那些窮家女--哪還有時間、金錢學彈唱?漸漸的,評彈藝術又回到民間的酒樓、茶館。
現在的培訓,還是注重鄉間的巡回表演經驗。
十五年前,我搭長途的士到上海的郊區梅龍鎮看青年演員的表演(現在通地鐵了)。
解放前的評彈學藝非常嚴格,流派多,競爭厲害,不輕易收徒弟。
據說,捧名藝人場的都是上流社會的公子哥兒和富婆--一個故事要說唱一個月--不是閑富人家也真沒錢沒時間。
穿著長衫的男演員個個看來儒雅大氣,女演員穿著定做旗袍,懷抱琵琶,擱著小腿,還沒開聲,就叫你魂鉤三分。。。有時候,他(她)隻是坐著一動不動的氣定神閑的伴奏--也可以令人著迷。。。
評彈演唱的特色是,一人多角,男女穿插,樂器隻有琵琶和三弦--也是道具,它可以是槍和掃把,也可以是榔頭小提琴,要不就是一把紙扇,或是手絹。。。
他們能將簡單的故事說的天花繚亂引人入勝,他倆可以互相揶揄但絕不令對方難堪,他倆可以男女對調但角色個性非常明顯,語言常常幽默爆笑但鮮有低級搞笑,他們能將角色的心理狀態挖掘的絲絲扣心,他們能唱出哀怨無比情意綿綿的曲子--突然,又帶你走出來--進入另一個世界,---喜怒哀樂,出入灑脫,餘韻無限。。。
蔣月泉先生是解放前就創出名堂的老演員,據說,他演出完,拋來台上的不是鮮花而是鑽石介子。他的得意弟子至今還津津樂道,好像為今日的評彈迷的生活水平,感慨萬千。
蔣先生創出的蔣調以柔情蜜意為人所愛,無怪他的評彈迷以女性為主。他的《杜十娘》將風塵女子的愛和恨唱的上海灘家戶欲曉。但是,他的《梅竹》隻流於抒情。
我求教於那位在郊區磨練現場經驗的演員,為何,俞悠霞老先生的《梅竹》唱出了孤寂高雅超脫感?他哈哈大笑--他就是這樣的老先生呀---孤高到以自殺了結一生!
有一回,評彈界大匯演,好多女演員選唱名曲《宮怨》。
那一晚,女演員由30歲到80歲!每個人穿著心思不少的旗袍,光是開衩的高低就叫你眼花繚亂---鬥技藝之前,先來個鬥美豔。年紀不是關鍵,身材也不是關鍵,她們無形中在舞台上暗暗較量的是內涵,經曆,風度和---待會兒的表演!
沙啞喉嚨的老太太,不但以豐富穩健的台風取勝,她的風燭殘年的演繹正好符合了漸漸老去的妃子不再受寵的可憐悲哀心態,看她的演出,好像看到寂寞的妃子在走向孤墳的絲絲哀歎。。。
上海的楊振雄先生,有一次,以楊貴妃的心態,唱出了我心目中的李白---那是我至今看到聽到的最像李白的李白。。。他的《武鬆打虎》吸收了點京劇的表白,嗬嗬--誰說蘇州人蘇州話軟綿綿?!
張鑒庭先生的張調,非常難學,高亢激昂,熱情如奔騰的江水,一浪又一浪!他將現代的抗日題材,唱出了真感情,以《蘆蕩火種》改編的《蘆葦青青》表達了抗日的激情,非常感人,動聽!
評彈大書節目《彭德懷》,由高齡80的揚子江老先生將老生常談的內容說出無限新意。老人寶刀厲害呢,將新政的弊病批得淩厲又不失幽默,獎曆史和自身的文革遭遇連接起來--天衣無縫,寓意深遠又笑淚結合----連國外見聞都能加入內容,妙語橫生----錚錚處--好像彭大將軍上了身。。。
蘇州頭牌女演員盛小雲在南京政協禮堂的個人演出專場,我專程搭火車去觀賞:色,聲,藝,整整享受了一個晚上----不止!---她借酒意,將虞姬別霸王前的真心話唱出來----她直指霸王的憂柔寡斷斷送了楚國的霸業,怨不得天!----足以繞梁三日。。。
( 回憶著江南音韻試作的木刻小品 《韻》---12x12英寸)
我隻是個評彈的業餘愛好者,可是,看到昔日的風塵技藝回到民間藝術,又看到後繼有人的發揚光大,實在高興。目前,已到了高雅藝術的境地--捧場的人越來越少--我並不擔心,正像錢鍾書先生說的:經典不一定要普及。
那位在郊區認識的青年評彈演員,本來要和其他學友轉行當歌星去,後來隻有他一個人堅持下來。十幾年來,他同班的同學個個換了行業----前幾年,他開了個人的評彈演唱會,他還被評為上海最傑出的文藝青年。某晚,同畫家老王兄去捧他的場,看到他的下手女搭檔,穿著旗袍,斯斯文文,抱著琵琶伴奏,她還沒開聲,老王兄就情不自禁說:真想將她娶回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