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今天聊聊《紅樓夢》裏的一句話,順便做個猜想。
“我要往祠堂哭太爺去。哪裏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麽不知道!”
這句話出現在第七回裏,焦大醉罵。讀紅樓的應該都有印象,想忘都忘不掉。因為它信息量太大了。
目前來說,“爬灰”事件基本實錘了,賈珍和秦可卿。但“養小叔子”的事始終是個迷,各種解讀紅樓的文章,都喜歡深扒,不過都缺乏說服力。用書裏的話講,都是“意淫”。
說實話,這個問題困擾我好久了。我把嫌疑最大的幾個人物一一列出來,企圖在書裏尋找蛛絲馬跡,加以印證,都沒有結果。
最近突然有個猜想(沒錯,隻是猜想),倒是能夠解釋這個疑問。說出來供大家參考。
02
先說結論,所謂“養小叔子”這個事,很可能並不存在。
這得從另一句話說起。
半個月前我寫過焦大醉罵,在上麵這句話之前,他還罵過一句話。他怒懟賈蓉,別惹我,惹急了,
“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
當時還有人問,是不是弄反了?應該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才對。
這就要說到脂批的重要性,如果沒有脂批,大多數人看到這裏,十有八九會懷疑曹公寫錯了,或者傳抄過程中弄錯了。
好在這句有脂批。就這一句話,有兩條批注,其中一條說:
“是醉人口中文法。”
什麽意思呢?在焦大開罵之前,書裏處處交代,他喝醉了。
“誰知那焦大醉了又罵呢。”、“又老又不顧體麵,一味的酗酒,一吃醉了,無人不罵”、“趁著酒興”……
很明顯,焦大已經爛醉,並且酒德不好,這是在撒酒瘋。此情此景,把白刀子和紅刀子說反,是很正常的事。
在大多數小說裏,遇到這種情況,作者通常會交代一下,“醉話,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後語”等等。
但紅樓夢很特殊,它太追求真實,太惜字如金,絕不肯多寫一句話。作者見到醉鬼是怎麽說話的,他就怎麽寫。
太年輕的人讀不懂紅樓,原因也在這裏,它需要一點閱曆,見過一些事,遇到過一些人,至少得見過醉漢怎麽說話。
我就在想,既然把紅刀子和白刀子說反是醉話,那麽“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會不會也是一句醉話呢?
我覺得極有可能。
在當時,養小叔子和爬灰一樣,都屬於嚴重違背人倫綱常的醜事,人們的意識中,這兩件事是同一種醜行,同一種道德淪喪的範疇。
抄檢大觀園前夕,探春發現下人夜裏聚眾賭博,一開始她認為,不過是大家值夜班消磨時間,就沒管,最後賭注越來越大,竟有“爭鬥相打”之事。
賈母是過來人,她教育探春,說了這麽一段話:
“你姑娘家,如何知道這裏頭的利害?你自以為耍錢常事……殊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門戶任意開鎖。或買東西,尋張覓李,其中夜靜人稀,趁便藏賊引盜,何等事做不出來。”
賈母從賭博,想到聚眾吃酒,又想到門戶大開,人員竄動,最後就是“藏賊引盜”。
第七十二回,鴛鴦撞見司棋和表弟私會,說了一個觀點,叫“奸盜相連”。我們現代人分得很明,奸就是奸,盜就是盜,怎麽就相連呢?
在當時的環境裏,這些壞事醜事就是“相連”著的。
這就好比,一個人是慣偷,喜歡偷雞,實錘了,但他並沒有偷狗,大家能不能說他“偷雞摸狗”呢?在法庭上不可以,在法庭外說,就完全可以,不算太冤枉他。
回到焦大的罵。書裏處處透露,爬灰事件的保密工作失敗了,焦大是知道的。有沒有“養小叔子”這種事,焦大不知道,我們讀者也不知道。
但並不妨礙焦大罵出來,在這個正直、愚忠而憤怒的老人眼裏,既然賈珍他們是“畜生”,連爬灰都幹得出來,那麽“養小叔子”也是大概率事件。
況且喝醉了,急紅眼了,索性罵個痛快,反正賈珍賈蓉也不會把他怎麽著。
03
另外,《紅樓夢》是世情小說,寫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當時社會的任何一種關係,紅樓夢裏幾乎都能找到,父子,母女,兄弟,夫妻,主仆,妯娌,婆媳,官民,豪門,宗族,奸夫與淫婦,妓女與恩客……甚至還有基友。
如果存在“養小叔子”,曹公不大可能不提,至少前八十回裏,沒有明顯的證據。
要說曹公是為了遮醜,不忍破壞他苦心塑造的十二釵形象,更說不通。
曹公心懷慈悲不假,但對於筆下的人物從不手軟。你看他為了寫寧國府的墮落和肮髒,一開始就說,“造釁開端實在寧”,又讓焦大爆料,讓柳湘蓮說寧國府的貓兒狗兒都不幹淨,還讓惜春跟家裏劃清界限……再善良再單純的讀者,也不得不得出結論,寧國府爛透了。
如果存在“養小叔子”,肯定又是一場精彩大戲,曹雪芹這樣的作家,紅樓這樣的書,怎麽可能放棄這樣的素材!
當然,這事兒有多種解釋,大家寫過的我就不說了。我覺得還有一種可能,也跟焦大喝醉了有關。
焦大醉罵是第七回,如果大家讀書夠細,會發現在從第五回到第七回,隻有很短的時間,三四天而已。
而第五回是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這是全書最重要的一回。要夢遊,就得睡覺。寶玉沒有睡在自己屋,沒有在祖母屋裏,也沒有在王夫人屋裏,而是睡在了秦可卿的臥室。
這不符合當時的大家族禮教,很可能惹人閑話。其中有個老嬤嬤就說了,
“哪裏有個叔叔往侄兒房裏睡覺的禮?”
秦可卿的回答是,
“噯喲喲!……他能多大了,就忌諱這些個?”
我們當然能理解秦可卿,寶玉雖然是她的叔叔輩,但當時還是個小男孩,個頭還沒有她的弟弟秦鍾高,所以不用忌諱。問題是,她自己不忌諱,不代表別人也不忌諱。
比如古板的焦大。
很可能在焦大眼裏,一個叔叔睡在侄兒侄媳的房裏,就是天大的事,哪怕是個未成年叔叔,所以他要罵。
“爬灰的爬灰”,是罵賈珍。“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是罵秦可卿。
我之前一直沒往寶玉身上想,是因為寶玉是秦可卿的“寶叔”,是“小叔叔”,而不是“小叔子”(偉大的漢語),中間差著輩分呢。
但是,如果一個爛醉的人,一個把白刀子和紅刀子說反的人,在情緒激動時,還能分得清嗎?會不會也是一句“醉人口中文法”?不是沒有可能。
不管焦大是為了泄憤,還是腦子不清,順嘴禿嚕,“養小叔子”總歸是一句醉話,書裏並沒有這回事。
寫到這,突然很同情紅樓夢的讀者,也同情我自己。我們一本正經擱這考證,分析,說不定這隻是曹公的遊戲而已,世人都被玩的團團轉。
賈寶玉進的太虛幻境門口,對聯上都寫著呢: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似乎曹雪芹半醒半醉,一臉壞笑對大家說,列位看官,真的還是假的呀?有還是沒有呢?
你猜。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