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電影界領軍大導演李行導演最近去世,他好多作品是台灣電影的先驅代表作,提攜、合作過的演員、明星、電影人無數---不過,他五十年代的處女作《王哥柳哥遊台灣》的編劇蕭銅---才是我要寫的主角。
蕭銅(1929-1995),香港當年的文青都喊他“蕭叔叔”----我最初隻曉得他愛好京劇和曲藝,在台灣戒嚴時期,競非法出境到香港--隻為觀賞北京京劇代表團訪港的演出,結果,台灣當局不許他再入境----對他這種不顧一切的忠實於自己的愛好的個性和傳奇---我深表敬意。
回台灣的門關上了,香港的門為他敞開了。。。
後來逐漸知道,蕭叔叔曾是大導演李翰祥黃梅戲《梁祝》的編劇---那可是破香港記錄的港產片---雖然,時過境遷,80年後,他在電影界不再受到重用,可是,他豐富的經曆和真摯的感情,以及“老白幹”熏陶下的獨特個性---寫的散文、雜文,在香港文化圈十分出彩,不少報刊向他約稿。
我當時正在為胡局菊人、陸鏗創辦的雜誌《百姓》當美術編輯,每期先睹為快的就是蕭叔叔的嬉笑怒罵文章,一個字:爽!他的相聲作品,也是一個字:“樂”!----埋頭編輯、畫插圖時,總是叫我忍不住笑出聲來---總編輯胡菊人自然比我先看原稿---他知道我欣賞由他邀請的作者---我們一起被蕭銅的作品感染著。。。
某日,他來灣仔編輯部交稿子,嗓子沙啞,可是中氣十足---是老白幹的功力?還是走南闖北的痕跡?他的國語節奏性很強,估計受京劇影響,但是,又不如京腔那樣婉音饒舌,幹脆利落,不帶半點含糊---我最喜歡他用國語喊我的名字,特自然、爽朗----好像我是他的老朋友,而不是小輩青年--他喊總編輯、社長---也是一個樣。估計,他在油麻地舊書攤也是這麽個隨性地和人交談---那是個比較本土、平民化的地區---他筆下的油麻地風情人物,鮮活而且立體---他相聲作品的筆名就叫“尤瑪蒂”。。。
他拉開嗓門開始罵人了--用的詞匯全是蕭銅叔叔式的幽默,但很準、很凶---因為,他去拜見自己的偶像侯寶林老先生,左派機構居然安排他們睡招待所的上下鋪!---而香港邀請方給出的代價,絕對是符合大師身份的價錢。。。罵完、笑完,他走了,可是他留下的活躍氣氛,我們還在慢慢消化中。。。老社長陸鏗說:蕭銅這個人真不錯!可惜,窮了點。。。胡菊人不以為然接上去:窮,又不是什麽缺點。。。。
梵高很窮,葛飾北齋也很窮,畢加索也曾窮過---可是,他們的作品從來沒有窮酸氣。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遇見的男性的文人、作家、詩人、總編等---無論名人還是新人、無論收入豐厚還是平平無奇,也無論左、中、右---他們身上多多少少少都有點文人的酸氣---而兩袖清風的蕭叔叔身上---我從來沒有發現過。
有人公開說,為了改善蕭叔叔的生活,希望給他多點機會在某報寫稿----被蕭叔叔幾次電話責罵----他不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憐憫----哪怕你是出於好心。
有個女性後輩作家、名編劇,就非常欣賞、敬仰、了解蕭叔叔的個性----曾用自己的版權費接濟他,可從來不讓他知道來自何處。。。直到他死。
蕭叔叔愛書,出了名--他在家吃飯,隻顧看書,隻吃書眼前的菜,他的太太,隻能將不同的菜,輪流換在他的眼前。。。他生活不講究,唯一愛好:水餃和白幹。
他收藏了好多書,包括小人書(連環畫),油麻地的蝸居堆滿了,都舍不得丟。。。某晚,喝著白幹、下寫著稿子、半醉半困,吸著香煙著火了。。。屋子燒著了,人已經逃出屋來了,想起幾本心愛的書,又衝回火屋裏---結果,重傷不治。。。。
臨別已不能留遺言,隻有遺筆:水餃。。帶二兩白幹。。。
生前,他的雜文很受歡迎,可是,(zt)蕭銅自己說:“在我看來,這些雜文的缺點是鬆散、瑣碎、重複,真像是流水賬。”與金庸、倪匡、黃沾並稱“香江四大才子”的蔡瀾卻說:“我一直看蕭銅先生寫的專欄,他所謂的缺點,其實是他最大的長處,散文就是應該鬆散,應該瑣碎。在鬆散和瑣碎之中,我讀到他真實的感情,一句廢話也沒有,是多麽地動人!稱什麽蕭銅先生,應該是蕭銅老師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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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人多地少,任何行業和居住,最大支出是租金----曾經是世界首位的貴。
全港中文書店,除了大集團,一般的都開在二樓,甚至閣樓。1970末-1980年初,我曾為香港灣仔的“一山書屋”做過美術編輯---那是位於灣仔譚臣道一家膠片製作公司的閣樓---沒有窗戶,我的頭幾乎頂到天花板。不過,因為經營者是香港大學比較文學係高材生張嘉龍,書店雖小,卻號稱文史哲最全的書店---因為他出版和促銷中港台各類書籍,在左右分壘還很明顯的時代-----當初他們的“新潮i文化”、“文化新潮”口號---吸引了不少文化精英,我就在那時認識了在“一山書屋”的閣樓的一角創辦《號外》的陳冠中、馮偉才、邱世民、胡君毅、楊凡、張叔平、鄧小宇、黎則奮、曾澍基、盧玉瑩、梁家泰
隨著經濟發展,和主將張嘉龍的移民,書店經營結束。。。也許因為有過這樣的經曆,後來的日子,我對閣樓書店情有獨鍾,幾乎逛遍了九龍、香港的閣樓書店。
過了幾年,某日,在“一山書屋”舊址後麵的電車路旁,抬頭看到“青文書店”的招牌,兩腳自然跟了去,踏上狹隘的樓梯,兩旁貼了各種各樣的文化、藝術、宗教活動的宣傳和海報---推開玻璃門,十分親切---因為,堆書的格式與“一山”差不多,隻不過大了不少,沿街的窗為了堆書,封了起來,但是,還是有光來自街上。。。
書店收銀台有個小夥子埋頭幹著自己的活,個子不高,低著頭,幾乎看不到他的肩膀了。後來看到他出來整理書,大概不到一米七十,架著眼鏡,神態自若,相貌普通--若是走在灣仔的行人中--大半的香港人都像他那樣,毫不起眼。可是,他默默地經營這家書店,還幫人出版詩集、小說--都是限量版---因為很少人會買。他的書店展銷的書比當年的“一山”更豐富、更另類、更具爭議性---也更沒商業價值。。。。
某次,我在他的書店看到一本台灣出版的精裝本人像寫真的畫冊,很是喜歡---他給我的優惠特價,我有點意外,根本沒法拒絕。
後來遇到另一位書店行家,閑聊時講起這件事,他驚訝地說“怎麽可能?!---這個價連批發價都不行啊?!。。。”這時,我在感激中,同時為他的經營擔心了。。。
果然,二樓書店也經營不下去了,因為租金起的太厲害,他被逼在郊區租了約個一百平方尺的小倉庫,將書店的存書,都搬去小倉庫,堆積起來---希望有朝一日,租金下降,可以東山再起。。。。。然而,他進入小倉庫後,再也起不來了----在整理堆積如山的書籍時,兩邊的書架倒了下來,沉沉的書箱壓在他弱小的身軀上,砸昏了他、壓死了他。。。直到遺體發出異味,才被倉庫管理人員發現。。。
我和他並不熟悉,可是,他勤勤懇懇、默默無聲、不像生意人的忠厚模樣,很難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