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無常

來源: 老幺六六 2020-09-21 00:24:3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8337 bytes)

《命運無常》是2002年諾貝爾獎獲得者凱爾泰斯.伊朗姆(匈牙利作家)的代表作,也是作者在多年前創作的處女作,2001年作者將其改編為電影文學劇本。在這部作品中,作者以自傳體小說的形式,用簡潔生動和深刻的白描手法記實寫真,講述了二戰時期一個匈牙利猶太少年久爾吉.克維什(昵稱久爾卡)在納粹集中營的一年多的恐怖經曆,其中包括種種鮮為人知的悲慘細節,而正是這些細節告訴讀者,在突如其來的巨大災難降臨之後,猶太人是如何去麵對和適應超常的生存環境的。同時,也讓人們也看到在摧殘和扼殺人性的地方,恰恰是人性凸顯和頑強生存的地方。

 

讀完這本書,印象很深的是有關囚犯饑餓、超強度勞動和因病住院的一些情節。

饑餓每時每刻都威脅著犯人。一小塊麵包,一碗蘿卜熱湯都彌足珍貴,要是湯裏有一兩塊肉骨頭,那將給囚犯們帶來天大的驚喜。有一次久爾卡去替自己和兩位囚友領餐,拿到一個麵包往回走,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麵包,發現上麵有幾個凸出的小疙瘩,於是,忍不住掐了下來吃了。囚友茨特羅姆.邦迪發現之後,理所當然地抽了他一巴掌。這是久爾卡為“多吃多占”所付出的代價。在極度的饑餓麵前,人人平等,沒有人同情你是少年就可以多吃一丁點兒。

囚犯們在納粹的工廠裏,每日進行著超強度的勞動,日複一日,身體和靈魂分離,行屍走肉,他們機械地勞動著,漸漸地成了不會說話和不願說話的工具。

透過鏡頭我們看到久爾卡在“人力傳送帶”裏傳送水泥。沉重的水泥袋壓在稚嫩的脖頸上,一袋又一袋,少年終因難以承受超重的負荷,水泥袋摔到地麵上,於是立即遭到懲罰。“我們看到久爾卡趴在地上,‘托德士兵’掐著他的脖子,男孩的臉被埋在水泥裏麵。”然後,“士兵親自將水泥放在男孩的前躬的脆弱的脖子上”一袋又一袋……放水泥的手顯得有些猶豫了,抑或士兵想起了自己的弟弟。然而,法西斯和心慈手軟是背道而馳的,少年犯人也必須日複一日地忍辱負重。

忍耐和屈從是猶太人對付暴政和抵禦災難的生存原則。這個生存原則在這個不諳世事的少年這裏演繹得如此到位。正如久爾卡本人所直白的那樣:“我們用不著誇大其詞。其實,我自己的心裏非常清楚,為了能夠活下去,我可以接受所有的道理。這就是我所付出的代價。” 

終於有一天,久爾卡站不起來了,他的右腿膝蓋及大腿有一塊紅腫潰爛了。不久,他住進了冰冷擁擠的醫院。有一天進來一位病重的青年和他同擠一個床上,事實上,次日早上久爾卡就發現他已經死了,但是,男孩為了填飽肚子,多領到一份食物,竟然挨著死者睡了兩天兩夜,直到被發覺。這事對於正常時期和正常環境下的人們來說聽起來非常恐怖的不可思議的,而少年久爾卡卻做了這件駭人聽聞的事情。為了不至於被餓死,這就是他的正當理由。

難怪他在災難結束以後,對鄰裏女孩安娜瑪麗亞說:“我已經死過一回了。”“我已經不會再怨恨什麽了。”與其說他麻木了,還不如說,15歲的他已經徹悟了。

 

也許是因禍得福,久爾卡因受傷住進了醫院,他在那裏相對“安全”地迎來了納粹的末日和集中營的解放。

在和一位美國軍人的對話中,我們看到了在集中營呆待了一年多的少年久爾卡依然保持著良好的素養。

我們透過鏡頭看見一個滑稽可愛的男孩子的形象。他上身穿著豎條的囚衣,下身穿著美國大兵的綠色呢褲,頭戴波蘭軍官的軍帽,嘴裏咀嚼著口香糖,一瘸一瘸地自由行走在剛剛解放的集中營。他來到了“美軍指揮部”前,這時,從一輛吉普車上下來了一位美國中士。“美國人注意到了從他身邊走過的男孩,他迅速地摸遍了身上的所有口袋……終於摸出了一盒Luck Strike牌的香煙遞給男孩,男孩婉言謝絕了,後來這位美國中士又邀請男孩共進午餐,盡管男孩對食堂和食物異常向往,但他還是吞下了垂涎的唾沫婉言謝絕了。如果在非正常的狀態下,男孩肯定不會謝絕,午餐可以解決饑餓的問題,而香煙,這種奢侈品即便是自己不抽,也可以用來換填飽肚子的東西。而此刻剛剛恢複了常態,或許可以說正在恢複,男孩就很快把握住了常態的規則。這對於很多剛從監獄走出來的犯人來說是難以做到的。

這位美國軍人一再地建議男孩不要再回到被戰火燒得滿目瘡痍的布達佩斯去,最好直接去瑞士或者瑞典,他說在那裏男孩可以得到很好的照料,並將重新強壯起來,然後,可以去美國讀大學。但男孩很幹脆地回答:“但是,我必須回家,我父親……”他的父親是在他被捕之前就被迫去了勞役營,家裏還有養母,他的媽媽也在布達佩斯。發達國家伸出的橄欖枝,個人的美好前程,也像香煙和午餐一樣那麽誘人,尤其是對一個從死裏複活的人來說,是多麽難得的機會。但是又一次被男孩謝絕了。至少,他要先見到親人,知道他們到底是死還是活,然後才能放下心來再考慮自己的前程。看到這裏,情不自禁地為這個重情義和富有責任感的孩子發出讚歎。

讀完這本書,腦海裏還有一個揮之不去的並非主角的形象,他就是久爾卡的囚友,匈牙利猶太人茨特羅姆.邦迪。這是一個心理彈性極強的人物。他在悲觀中竭盡樂觀之因素;在迫害下盡其所能維護自尊;在奴役中忍耐屈從;在絕望中從來都沒有放棄希望。他常說,總有一天我會走在佩斯的人行道上,總有一天我要回到“勿忘我”大街。是的,那裏有他的家園、他的女人、他的許多書籍……他深信積極地順從參加勞動方可以免遭挨打,他常在可憐的配餐中省出一小口,以備更餓的時候吃,他認為這一口對維護自己的自尊太重要了,可以避免在餓得要死的時候去苦苦求人、去悄悄地竊取不屬於自己那一點點東西。他曾對久爾卡發表這樣的“演講”:“你知道什麽是自尊嗎?自尊就跟麵包和熱湯一樣重要。你想回家嗎?你想有一朝日走在佩斯的人行道上嗎?如果沒有自尊,你就不能實現你的這些願望……”

很遺憾的是,就是這樣一個非常自信的,懂得自尊的男人,這樣一個堅強樂觀的男人,我們在故事快結束的時候,也沒有能夠看見他回到“勿忘我”大街。寫到這裏,清冷的秋風,嗚咽著吹動了窗簾,仿佛聽見茨特羅姆.邦迪在我耳畔說話:好羨慕你,你有看書的自由,敲鍵盤的自由。有空的時候,請替我去勿忘我大街看望一下我的親人。

在故事的結尾,作者借久爾卡之口表白:“所有的人都問我集中營是如何恐怖的問題……假如下次誰問我的話,我要跟他聊聊集中營的幸福。”讀著這段話,我仿佛看到一張噙著眼淚微笑的男孩的臉龐。那種笑,讓人心酸心疼,如芒刺直擊心扉。

久爾卡在苦難中握住的幸福到底是什麽呢?是在灰色的工作日裏,獲得的寶貴的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是傍晚完工之後那一段可以聊天的光陰;是在極度的饑餓中,獲得的一小塊麵包和一碗熱湯;是告別一個又一個死難的囚友之後,慶幸自己還活著;是在醫院的手術台上,聽著囚犯醫生嚴肅而親切的聲音;是聽著茨特羅姆.邦迪發表“演講”時,那種好奇而興奮的感覺;是在無眠的夜晚,想起佩斯的小巷雜貨鋪賣麵包的那個溫馨的時辰……所有這些點點滴滴,構成了集中營生活的幸福時光,成為那段特殊往事裏的美好回憶。

久爾卡從集中營回到匈牙利以後,他以前的家已經不複存在。父親早已在勞役中死去,養母已經重新嫁人,所幸的是親生母親還在世。他去勿忘我大街找過茨特羅姆.邦迪,看到的是幾個婦人期待、失落、傷心的麵孔……她們或許是他的母親妻子和妹妹。

久爾卡走在他曾經在集中營強烈、痛苦、無可奈何思戀的故鄉的街巷,情不自禁發出這樣的感慨:“當我環顧這個親切的,沐浴在黃昏之中的廣場時,當我環顧這條雖被暴風雨衝刷,但仍溢滿了萬千承諾的街巷,我頓時感到一股生命的力量在我的體內積聚,我將繼續我根本無法繼續的生活……”

 

 我想,隻有在集中營裏體驗過什麽是痛苦與幸福的人,才會生出這樣強大的生命力量去毫不遲疑地迎接未來不可知的挑戰,並且堅信在未來的道路上,幸福就像一個無法繞開的陷阱在窺視著他。

讀這本書的時候,是2019年風和日麗的春天,那時,我和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在半年以後一場新冠病毒的災難會遽然降臨於地球。在限足半年的日子裏,我好多次想起這本書的種種細節,想起久爾卡、茨特羅姆.邦迪等集中營的犯人,想起他們在集中營的“幸福”,於是,那些悲觀失望的、躁動不安的請情緒就會被光明的期待所代替。也許這就是讀這本書的最大的,也是最現實的收獲。

博友蓬萊閣說得好,命運無常變成了常態。是的,就像當年集中營中的犯人天天與饑餓、死亡共存一樣,我們現在不得不與病毒共存。戴口罩、使用消毒水、隔離……均已成為常態。也許這不是一年兩年可以結束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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