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論司馬遷的“貞女不更二夫”

來源: 澳洲雪梨子 2020-06-19 19:02:3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142 bytes)

戲論司馬遷的女不更二夫”

 

前段時間亂翻書,讀到《資治通鑒》中樂毅幫燕昭王擊敗仇敵齊國、占領七十多座城池這段,其間有個小故事,原文是:

 

樂毅聞晝邑人王蠋賢,令軍中環晝邑三十裏無入。使人請蠋,蠋謝不往。燕人曰:“不來,吾且屠晝邑!”蠋曰:“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國破君亡,吾不能存,而又欲劫之以兵;吾與其不義而生,不若死!”遂經其頸於樹枝,自奮絕脰而死。

 

樂毅得知齊國的王蠋有名望,於是前往招降,遭王蠋拒絕,理由很“高大上”:“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前一句“忠君”沒問題,第二句讓我疑惑,印象中春秋戰國時期“女子再嫁”的事好像不少,如秦穆公之女先嫁給晉懷公,稱懷嬴,後又以媵妾之身再嫁給晉文公,稱辰嬴,還為晉文公生過兒子,而晉文公則是她前夫晉懷公的伯父,這不僅是“女子再嫁”,還是亂倫。但在諸侯混戰、兵荒馬亂、爾虞我詐、朝不保夕的年代,無論王侯將相還是升鬥小民,倫理規範往往隻是一種奢侈了。當然,為“更二夫”而羞愧的故事也不是沒有,如息夫人。但相比春秋時期三十多次弑君、五十多次亡國,還有眾多的國君私通臣妻、叔與侄媳、父與兒媳、子通父妾、兄妹亂倫的淫亂場麵,“女子再嫁”那簡直就是小菜一碟了。樂毅的故事已是戰國後期,更是“禮壞樂崩”的時代,王蠋怎會用“烈女不更二夫”這樣不合時宜的話?是不是司馬光臆想的?

 

於是查閱《史記》,看看太史公對這段故事是如何處理。在《樂毅列傳》沒發現這個小故事,卻在《田單列傳》找到了:

 

燕之初入齊,聞畫邑人王蠋賢,令軍中曰“環畫邑三十裏無入”,以王蠋之故。已而使人謂蠋曰:“齊人多高子之義,吾以子為將,封子萬家。”蠋固謝。燕人曰:“子不聽,吾引三軍而屠畫邑。”王蠋曰:“忠臣不事二君,貞女不更二夫。齊王不聽吾諫,故退而耕於野。國既破亡,吾不能存;今又劫之以兵為君將,是助桀為暴也。與其生而無義,固不如烹!”遂經其頸於樹枝,自奮絕脰而死。

 

可見,司馬光有關王蠋的這段事跡基本上是抄司馬遷的作業,而且還抄錯了一點。他將“畫邑”抄成了“晝邑”,畫、晝的簡體字差異很大,但繁體字中的畫為“畫”、晝為“晝”,兩字僅差一筆畫,極易弄混,加之有孟子“晝邑”的典故,司馬光校對時也沒嚴加審核--此處就不展開了。司馬光還將“貞女”改成了“烈女”,這個可能符合當時宋朝的風俗。但,司馬遷為何也會用“貞女不更二夫”呢?

 

西周之初,傳周公所定的禮法對夫妻之道絕對是鼓勵妻子從一而終的,但到了春秋時期,社會的動蕩不安、加之生產力的需要等因素,大家對於“女子再嫁”慢慢不報偏見,這也是我們從春秋戰國時期的古籍上看不到旌表哪個為丈夫殉節的烈女、反倒是常見“女子再嫁”的故事,比如孔子的兒子伯魚死後,其妻子改嫁到衛國,不見孔子反對;更有趣的是,翻遍整部《論語》,找不到一處孔子對寡婦不能再嫁的文字;具有道德潔癖的孟子也無任何一句對“女子再嫁”持批評態度的文字,這至少說明“女子再嫁”在春秋戰國時期不再是個什麽違背社會倫理、道德價值的問題了。

 

當然,春秋戰國時期有沒有西周禮製的殘留痕跡呢,還是有。比如前麵提到的息夫人。說的是楚文王滅息國,霸占了息侯夫人息媯,息媯為楚文王生了兩個兒子,小兒子就是後來的楚成王......息媯在宮裏不主動開口,楚文王有次問她,息夫人回答說:“我一個婦道人家,已侍奉兩個丈夫,雖不能死,怎好意思說什麽呢?”這個可看作“貞女不更二夫”的例子,這是《左傳》莊公十四年(公元前680年)的事。從史料記載來看,在當時類似息夫人這樣的例子是鳳毛麟角,而“女子再嫁”的例子則多如牛毛多。再舉一個有趣的例子:

鄭厲公派雍糾去刺殺他的嶽父祭仲,其妻雍姬知道後不知所措,一個是自己的丈夫,一個是自己的父親,於是求教她母親,“夫與父孰親?” 媽媽開導她:傻丫頭,老爸就一個。帥哥多的是,咱再嫁一個就成了(“人盡夫也,父一而已”)。於是她將丈夫的刺殺計劃泄露給父親,導致丈夫反被殺。留下一個成語“人盡可夫”,意思迥異。

 

這個故事發生在《左傳》桓公十五年(公元前697年),比息夫人的事還要早。再次說明了那個時代“女子再嫁”不算個啥事,就更不用說再經過四百年的“禮壞樂崩”,到樂毅招降王蠋的時代(約公元前284年),女子“更二夫”絕對是司空見慣且朝野都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了吧?我想,熟諳曆史的司馬遷應很清楚當時的這種風俗演變。

 

那麽是不是司馬遷如司馬光一樣,受到自身所處的風俗影響呢?也未必,他的《史記》中有個“司馬相如列傳”,講到司馬相如用琴挑逗大戶人家的女兒卓文君,而“文君新寡”。這麽美麗的愛情故事竟然是個“女子再嫁”,即使考慮卓文君是富家女的因素,也可看出在漢景帝、漢武帝的時期,“貞女不更二夫”應也不算是當時的社會風氣,更不可能是西漢民諺。

 

既然王蠋處於“禮壞樂崩”的戰國時代,司馬遷也生活在漢初對“女子再嫁”持寬容態度的社會環境,太史公幹嘛要在王蠋的故事中引用這麽一句前後都“不著調”的箴言呢?我胡猜可能有這麽一點:

 

大家都知,漢武帝是個好大喜功、喜怒無常的主兒。司馬遷秉公為李陵辯護,卻遭到“明主”的“誤解”,拳拳之忠,變成妄議。送到公檢法,被處腐刑--對男人來說,這可是極刑啊。但司馬遷為繼承父誌寫《史記》,忍了!隻是當他每天撰寫那些曆史上叱吒風雲的人物時,不能不偶爾想到自己眼下受到的屈辱,所謂“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是也。因此,借古聖賢詠誌抒懷是必須的:他不止一次提過西伯、仲尼、左丘明和屈原等故事來激勵自己。能不能用古代的故事來譏諷羞辱一下仇家呢?我想是可能的。

 

《紅樓夢》裏說“髒唐臭漢”,當然是按宋以後的儒家倫理觀。但漢初確有很多女人“再嫁”的例子,包括王室成員。具體來說,漢武帝的曾祖母薄太後(也稱薄姬)就曾“更二夫”。司馬遷在《史記》中講此段事可算繪聲繪色:

薄姬先嫁給魏王豹,有位算命先生看過她麵相後說“當生天子”。魏王豹得知竊喜,這不是意味著自己是“天子之父”嗎?那就是周文王啊!本來魏王豹與漢結盟,於是他就調整了人生目標,背約自立,後又與項羽聯合,想大幹一番。可惜,他很快就被劉邦手下的曹參擊敗,薄姬也被送進漢宮的絲織作坊幹苦工。劉邦某天偶到作坊,見薄姬有幾分姿色,就將她詔進後宮,但一年多都未寵幸她。薄姬年輕時和管夫人、趙子兒是閨蜜,與她倆相約“誰先發達了千萬不要忘記姊妹哈”,後管夫人和趙子兒都被還是漢王的劉邦寵幸了。一天兩人提起當年薄姬的約定,都笑她傻乎乎。卻被劉邦聽到,問她倆詳情,兩妃隻好具實稟報。劉邦聽後心中一陣淒涼,可憐這個天真的薄姬,於是當天點了她的鍾。晚上薄姬告訴漢王“昨夜夢一蒼龍盤踞我肚裏”,劉邦說“這是貴徵,我來幫你達成目標。”一夜春風,薄姬懷孕,生了代王。後劉邦的事業越來越旺盛,估計後宮的漂亮女子也更多了,可憐的薄姬就很少見到漢高祖。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高祖死後,呂後掌權,她痛恨戚夫人,還遷怒於所有受寵幸的後妃,將她們統統給幽禁起來。而薄姬不被高祖待見,反得以跟著兒子代王去封地,成了代王太後。後來的故事是呂後死,周勃等除呂氏外戚後迎擁代王為皇帝,即漢文帝,薄姬自然就成了皇太後,應驗了“當生天子”的卦。

 

雖薄姬是一位善良的女性,但畢竟是個“更二夫”的!

 

而漢武帝的母親王美人,就更是傳奇了。首先,王美人的媽,也就是漢武帝的外祖母臧兒就是個“再嫁女”,臧兒先是嫁給王仲,生一男二女,大女兒就是王美人。王仲死後,臧兒再嫁給姓田的,生兩男。臧兒將大女兒嫁給金王孫,生了個女兒。這時,臧兒卜卦,稱她的兩個女兒“皆當貴”,這同當年那個魏王豹一樣,臧兒也迅速調整了她的“人生目標”,想搶回大女兒,金家當然不幹,於是臧兒將王美人送到了太子宮裏。得到寵幸,生了三女一男,王美人懷男胎時夢見太陽進入自己懷中,告訴太子。太子說“此貴徵也。”此男還未出生時漢文帝駕崩,太子即位,就是漢景帝,隨後王美人生了後來的漢武帝。

 

還有,漢武帝他姐平陽公主第二次寡居時,公然與周圍人討論當今朝堂哪位列侯適合續任自己老公,大家都推薦大將軍衛青,而衛青曾是她家奴才,心中有結。但左右說服她人家衛青現戰功彪炳,姐姐又是當朝皇後......於是找皇後衛子夫通過漢武帝直接下詔將衛大將軍配給了平陽公主--於是漢武帝和衛青都娶了對方的姐姐。這些都該是發生在司馬遷眼皮子下的事,漢家王室何有“貞女不更二夫”的道德規範呀?可見,漢武帝的曾祖母、外祖母和母親、姐姐都是標準的“更二夫”者。

 

從上麵的分析我們可知,春秋戰國時期一直到漢武帝的幾百年間,“女子再嫁”不是個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那句“貞女不更二夫”不太可能還是當時流行的格言,但司馬遷硬是要將它套在王蠋故事裏,無非就是借古聖賢之口侮罵一下漢武帝這個喜怒無常剛愎自用的暴君吧?

 

割老子的雞雞,老子辱你的先人!

 

 

【注】文中配圖未注明者皆來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2020.05.19-29於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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