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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一條大河緩緩淌過,優美流暢的文筆,記敘了幾十年橫跨兩岸的家國變遷。如河水一般平緩的筆調,卻時有激流暗湧。
這般平實的筆觸,依舊是感人肺腑,尤其是前半部分,時時看的我泫然欲淚。
最近有點幹眼症,以為自己已經沒有眼淚,然而看到幾處,清晰地感覺到眼眶裏的濕意。
前半部分是作者齊邦媛的少女時代,兵荒馬亂的歲月中,顛沛流離的苦難裏,有著許多慷慨激昂鐵血悲歌之事,也有著許多文采洋溢青春肆意之時。真正是一段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的人生經曆。
我看的是三聯版的《巨流河》,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是作者在書中引用的覃子豪詩歌中的語句,也是王德威教授為《巨流河》寫的後記的標題,而這也是我在讀這本書時心情和感受。
書的前半部一直有一種蕩氣回腸的悲傷。作者以一個東北小女孩的視角,寫了郭鬆齡的兵變,那渡不過的巨流河,在作者父親眼裏改變了中國近代史。那淪陷的東北,唱著"鬆花江上"的女孩,從東北唱到關內,從重慶唱到台灣。
而給予我印象最深刻的苦難,是那種戰亂對於生命的殘忍的踐踏,生如蜉蝣,命如草芥。作為女人和孩子,在這種環境中的苦難尤為觸目驚心。在逃難途中,作者對於母親和小妹的描寫,令人哀慟。
作者的母親剛剛生了小妹,醫院便被炮火炸得門窗塌裂,剛剛生了孩子的母親抱著嬰兒赤足隨大家奔往地下室,因此而得血崩之症。隨後從南京逃難到漢口,母親被人用幾床被子裹著抬上船,在船上又血流不止,血洇濕了一家所有的床褥,之後再是全家人的內衣。母親終究昏迷過去,奄奄一息。
這該是多麽艱難的事。我自己生孩子也是受了許多苦難,所以讀到這兒真是感同身受之痛。
作者接著又寫了她十八個月大的妹妹,剛會走路十分可愛。因為在船上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救援母親,無瑕顧及這個小妹妹。她一個人在船上走來走去,有人喂她一些食物,卻因此引起她急性腸炎,吐瀉不止。
那已經病成皮包骨的小身軀上,小小甜美的臉已全然雪白,妹妹死了。在我倦極人睡之前,她還曾睜開大眼睛說,“姐姐抱抱。”如今卻已冰冷。
。。。
讀到這兒真是讓人淆然淚下。
便是在這樣苦難深重、生死無常、炮彈隨時在四周落下的時代,書中也有許多愉悅的時光。這些愉悅相當大的一部分來自於文學帶來的心靈上的安頓和喜悅。
在重慶求學時期,少女時期的作者得以幸福地浸淫在浩瀚瑰麗的文學海洋之中,並幸運地有名師指導。
濟慈和雪萊是作者一再提到的兩位詩人。作者一顆易感的少女的心隨著雪萊的"雲雀之歌"而歡愉高飛,隨著濟慈的"夜鶯頌"而憂鬱迷醉。那時她臨河而居,這裏雖然沒有雲雀和夜鶯,但是有布穀鳥清亮悅耳的鳴啾聲,伴著深水大河的波濤奔流聲。
作者以大量的篇幅寫了濟慈和雪萊的詩歌,那種閱讀時的傾慕和享受,心底裏知音的喜悅和滿足,真是讓人有趕緊再去讀濟慈和雪萊的欲望。
記得跟作者差不多年紀的時候,我也一度沉迷於雪萊和拜倫的詩作中。當然,我那時讀的隻是中譯本,但是那種浪漫和熱情也曾經深深地打動過我。
至今都記得在暑熱的家鄉,愛不釋手地讀他們的詩,讀他們的傳記,心裏那種喜悅和飛翔的感覺。
不得不說,在這一點上我很羨慕作者,年輕的時候可以受到這樣係統的教育,並且有朱光潛這樣知識豐厚的老師的指導。
我特別喜歡作者對於朱光潛老師的一段描寫:
朱老師讀到"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s,……Chains tie us down by land and sea" (天上的鳥兒有翅膀,鏈緊我們的是大地和海洋),說中國古詩有相似的"風雲有鳥路,江漢限無梁”之句,此時竟然語帶便咽,稍微停頓又繼續念下去,念“if any chance to have a sign”(若有人為我歎息,)“they pity me,and not my grief.”(他們憐憫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老師取下了眼鏡,眼淚流下雙頰,突然把書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滿室愕然,卻無人開口說話。也許,在那樣一個艱困的時代,坦率表現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對於仍然崇拜偶像的大學三年級學生來說,這是一件難於評論的意外,甚至是感到榮幸的事,能看到文學名師至情的眼淚。
有師如此博學,又至情至性,真是人生之一大幸事。
有時候我會想,倘若當初去學了文科,可是也會得到這般係統地閱讀許多經典美麗的詩句文章?那是一件多麽享受和快樂的事。
可是也是因為學了理工科,才會有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優勢,讓自己和孩子過上一份不錯的生活,然後今天,再來享受語言和文字的美麗,也不算一件太差的事。
作者的經曆之所以獨特,跟她父親齊世英有著很大的關係。
她的父親,用書中的話,是一個溫和潔淨的君子。真是喜歡溫和潔淨這四個字,這是我喜歡的也是追求的一種境界。
這是網上看到的對於齊世英的一些介紹:
齊世英,是遼寧鐵嶺人。他早年學業有成,曾留學日本,並在張作霖資助下留學德國。歸國後,在東北軍郭鬆齡部做文職幕僚,並且積極參與了郭鬆齡的兵變。郭鬆齡兵敗巨流河後,齊世英避難於日本駐新民領事公館半年,後投奔了正在北伐的蔣介石。
蔣介石對這位東北精英很器重,安排他到陳果夫、陳立夫主持的黨務情報機構工作(即CC係)。到1929年,張學良東北易幟時,齊世英己任職為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特務秘書,並且是國民黨在東北的黨務領導人。
他的父親是一個英俊優雅的人,據說蔣介石用人不光看才還看貌,喜歡用儀表堂堂之人。
因為她父親的特殊地位,所以作者也是得以在亂世中能夠有一個相對安穩和文藝的環境下成長,並且接觸到不少才華出眾的人士。
對於書中她父親的印象,主要就是參與郭鬆齡的兵變,對於郭鬆齡兵敗巨流河的遺恨,對於東北子弟的關愛,以及作為丈夫和父親的擔當,一個英挺有才有氣節的溫和潔淨的男人。
所有看過這本書的都會對於張大飛這個人物印象最深。他是那種女人想起年輕的時候會想到的那個青春時遇到的最美好最難忘的男人的形象。而書中的這段感情,有著非比尋常的美好和難忘。
張大飛是個英雄,他為抗日犧牲。英雄使得這段感情就有了升華和悲情,死亡使得這段感情永恒和靜美。他和作者的感情,是精神之愛,朦朧之愛,這使得這段感情幹淨又浪漫。
在寒風淩厲的山的隘口,張大飛回頭牽住十二歲的掉隊的作者,用學生的棉大衣裹住哭泣的女孩。那山風裏由隘口回望作者的樣子,讓作者回憶了一輩子。
初中的時候,已經是飛行員的張大飛從操場走過來,身上一件軍雨衣,突然說,你怎麽長這麽好看了。走到一半,驟雨落下,他把女孩攏進他的雨衣裏,聽見他心跳如鼓。
十九歲那年,他們一周通一封信。淺藍的紙上除了想念,更多是鼓勵。他說,“我無法飛到大佛腳下三江交匯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麽愛你,多麽想你!”
連續兩周她沒有收到他的航信,原來他受了傷。傷愈之後,他對死亡似乎有了更近距離的認識。他的信中亦不再說感情的話。
就在抗戰勝利前夕,她收到了張大飛寄給她哥哥的訣別信:"你收到此信時。我已經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個人都走了。我知道下一個就倫到我了。我禱告,我沉思。內心覺得平靜。。。。請你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我似乎看得見她瘦小女孩長成少女,那天看到她南開的操場走來,我竟然在驚訝中脫口而出說出心意,我怎麽會終於說我愛她呢?這些年中,我一直告訴自己,隻能是兄妹之情,否則,我死了會害她,我活著也是害她。。。請你委婉勸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後隻盼望她一生幸福。"
他們朦朧相戀,通信相知,又因為戰爭抑製了這份感情,後來張大飛也有結婚生子,在二十六歲為國捐軀,這段感情純粹而幹淨,讓作者懷念了一輩子。
想起張愛玲的一段小文: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麵,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的說了一聲:“哦,你也在這裏嗎?”她沒有說什麽,他也沒有再說什麽,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子被親眷拐子賣到他鄉外縣去做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年輕人。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哦,你也在這裏嗎?”
年輕的時候,就那麽剛巧趕上了,朦朦朧朧的一段情,一個人,卻是會讓人回味一生。相比這個女孩子,齊邦媛與空軍英雄張大飛的故事,要深刻得多,感人得多,而一生的回味更為燦爛潔淨,刻骨銘心。
書的後半部主要寫作者在台灣的生活和工作,作者對於台灣文學的貢獻,跟波瀾起伏的前半部比較,就沒太多精彩之處了。作者嫁了學理的務實的先生,生下三個孩子,相夫教子的同時,孜孜不倦追求自己文學的夢想,而且頗有成就,雖然平淡,但於我也有一份親切。
很是羨慕作者在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時還獨自赴美進修,在開花的城單純幸福地潛心讀書。總之讀了這本書,很讓我有單純靜心於文學之美的欲望。
一本好書,有很多精彩之處,有很多隨感心得,已經寫了這麽長,就先到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