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每迷還鄉路,
愈知晚途念桑梓。
——書衣文錄
1 度春荒
我的家鄉,鄰近一條大河,樹木很少,經常旱澇不收。在我幼年時,每年春季,糧食很缺,普通人家都要吃野菜樹葉。
春天,最早出土的,是一種名叫老鴰錦的野菜,孩子們帶著一把小刀,提著小籃,成群結隊到野外去,尋覓剜取像銅錢大小的這種野菜的幼苗。
這種野菜,回家用開水一潑,攙上糠麵蒸食,很有韌性。
與此同時出土的是苣苣菜,就是那種有很白嫩的根,帶一點苦味的野菜。但是這種菜,不能當糧食吃。
以後,田野裏的生機多了,野菜的品種,也就多了。有黃須菜,有掃帚苗,都可以吃。春天的麥苗,也可以救急,這是要到人家地裏去偷來。
到樹葉發芽,孩子們就脫光了腳,在手心吐些唾沫,上到樹上去。榆葉和榆錢,是最好的菜。柳芽也很好。在大荒之年,我吃過楊花。就是大葉楊春天抽出的那種穗子一樣的花。這種東西,是不得已而吃之,並且很費事,要用水浸好幾遍,再上鍋蒸,味道是很難聞的。
在春天,田野裏跑著無數的孩子們,是為饑餓驅使,也為新的生機驅使,他們漫天漫野地跑著,尋視著,歡笑並打鬧,追趕和競爭。
春風吹來,大地蘇醒,河水解凍,萬物孳生,土地是鬆軟的,把孩子們的腳埋進去,他們仍然歡樂地跑著,並不感到跋涉。
清晨,還有露水,還有霜雪,小手凍得通紅,但不久,太陽出來,就感到很暖和,男孩子們都脫去了上衣。
為衣食奔波,而不大感到愁苦,隻有童年。
我的童年,雖然也常有兵荒馬亂,究竟還沒有遇見大災荒,像我後來從曆史書上知道的那樣。這一帶地方,在曆史上,特別是新舊五代史上記載,人民的遭遇是異常悲慘的。因為戰爭,因為異族的侵略,因為災荒,一連很多年,在書本上寫著:人相食;析骨而焚;易子而食。
戰爭是大災荒、大瘟疫的根源。饑餓可以使人瘋狂,可以使人死亡,可以使人恢複獸性。曾國藩的日記裏,有一頁記的是太平天國戰爭時,安徽一帶的人肉價目表。我們的民族,經曆了比噩夢還可怕的年月!
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以戰養戰,三光政策,是很野蠻很殘酷的。但是因為共產黨記取曆史經驗,重視農業生產,村裏雖然有那麽多青年人出去抗日,每年糧食的收成,還是能得到保證。黨在這一時期,在農村實行合理負擔的政策。地主富農,占有大部分土地,雖然對這種政策,心裏有些不滿,他們還是積極經營的。抗日期間,我曾住在一家地主家裏,他家的大兒子對我說:“你們在前方努力抗日,我們在後方努力碾米。”
在八年抗日戰爭中,我們成功地避免了“大兵之後,必有凶年”的可怕遭遇,保證了抗日戰爭的勝利。
1979年12月
2 村長
這個村莊本來很小,交通也不方便,離保定一百二十裏,離縣城十八裏。它有一個村長,是一家富農。我不記得這村長是民選的,還是委派的。但他家的正房裏,懸掛著本縣縣長一個獎狀,說他對維持地方治安有成績,用鏡框裝飾著。平日也看不見他有什麽職務,他照樣管理農事家務,趕集賣糧食。村裏小學他是校董,縣裏督學來了,中午在他家吃飯。他手下另有一個“地方”,這個職務倒很明顯,每逢征收錢糧,由他在街上敲鑼呼喊。
這個村長個子很小,臉也很黑,還有些麻子。他的穿著,比較講究,在冬天,他有一件羊皮襖,在街上走路的時候,他的右手總是提起皮襖右麵的開襟地方,步子也邁得細碎些,這樣,他以為勢派。
他原來和“地方”的老婆姘靠著。“地方”出外很多年,回到家後,村長就給他一麵銅鑼,派他當了“地方”。
在村子的最東頭,有一家人賣油炸餜子,有好幾代曆史了。這種行業,好像並不成全人,每天天不亮,就站在油鍋旁。男人們都得了癆病,很早就死去了。但女人就沒事,因此,這一家有好幾個寡婦。村長又愛上了其中一個高個子的寡婦,就不大到“地方”家去了。
可是,這個寡婦,在村裏還有別的相好,因為村長有錢有勢,其他人就不能再登上她家的門邊。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國民黨政權南逃。這年秋季,地方大亂。一到夜晚,遠近槍聲如度歲。有綁票的,有自衛的。
一天晚上,村長又到東頭寡婦家去,夜深了才出來,寡婦不放心,叫她的兒子送村長回家。走到東街土地廟那裏,從廟裏出來幾個人,用撅槍把村長打死在地,把寡婦的兒子也打死了。寡婦就這一個兒子,還是她丈夫的遺腹子。把他打死,顯然是怕他走漏風聲。
村長頭部中了數彈,但他並沒有死,因為撅槍和土造的子彈,都沒有準頭和力量。第二天早上蘇醒了過來。兒子把他送到縣城醫治槍傷,並指名告了村裏和他家有宿怨的幾個農民。當時的政權是維持會,土豪劣紳管事,當即把幾個農民抓到縣裏,並帶了鐐。八路軍到了,才釋放出來。
村長回到村裏,五官破壞,麵目全非。深居簡出,常常把一柄大鍘刀放在門邊,以防不測。一九三九年,日本人占據縣城,地方又大亂。一個夜晚,村長終於被綁架到村南墳地,割去生殖器,大卸八塊。村長之死,從政治上說,是打擊封建惡霸勢力。這是村莊開展階級鬥爭的序幕。
那個寡婦,臉上雖有幾點淺白麻子,長得卻有幾分人才,高高的個兒,可以說是亭亭玉立。後來,村婦救會成立,她是第一任的主任,現在還活著。死去的兒子,也有一個遺腹子,現在也長大成人了。
村長的孫子孫女,也先後參加了八路軍,後來都是幹部。
1979年12月
3 鳳池叔
鳳池叔就住我家的前鄰。在我幼年時,他蓋了三間新的磚房。他有一個叔父,名叫老亭。在本地有名的聯莊會和英法聯軍交戰時,他傷了一隻眼,從前線退了下來,小隊英國兵追了下來,使全村遭了一場浩劫,有一名沒有來得及逃走的婦女,被鬼子輪奸致死。這位婦女,死後留下了不太好的名聲,村中的婦女們說:她本來可以跑出去,可是她想發洋人的財,結果送了命。其實,並不一定是如此的。
老亭受了傷,也沒有留下什麽英雄的稱號,隻是從此名字上加了一個字,人們都叫他瞎老亭。
瞎老亭有一處宅院,和鳳池叔緊挨著,還有三間土坯北房。他為人很是孤獨,從來也不和人們來往。我們住得這樣近,我也不記得在幼年時,到他院裏玩耍過,更不用說到他的屋子裏去了。我對他那三間住房,沒有絲毫的印象。
但是,每逢從他那低矮頹破的土院牆旁邊走過時,總能看到,他那不小的院子裏,原是很吸引兒童們的注意的。他的院裏,有幾棵紅棗樹,種著幾畦瓜菜,有幾隻雞跑著,其中那隻大紅公雞,特別雄壯而美麗,不住聲趾高氣揚地啼叫。
瞎老亭總是一個人坐在他的北屋門口。他呆呆地直直地坐著,壞了的一隻眼睛緊緊閉著,麵容愁慘,好像總在回憶著什麽不愉快的事。這種形態,兒童們一見,總是有點害怕的,不敢去接近他。
我特別記得,他的身旁,有一盆夾竹桃,據說這是他最愛惜的東西。這是稀有植物,整個村莊,就他這院裏有一棵,也正因為有這一棵,使我很早就認識了這種花樹。
村裏的人,也很少有人到他那裏去。隻有他前鄰的一個寡婦,常到他那裏,並且半公開的,在夜間和他作伴。
這位老年寡婦,毫不隱諱地對婦女們說:
“神仙還救苦救難哩,我就是這樣,才和他好的。”
瞎老亭死了以後,鳳池叔以親侄子的資格,繼承了他的財產。拆了那三間土坯北房,又添上些錢,在自己的房基上,蓋了三間新的磚房。那時,他的母親還活著。
鳳池叔是獨生子,他的父親是怎樣一個人,我完全不記得,可能死得很早。鳳池叔長得身材高大,儀表非凡,他總是穿著整整齊齊的長袍,步履莊嚴地走著。我時常想,如果他的運氣好,在軍隊上混事,一定可以帶一旅人或一師人。如果是個演員,扮相一定不亞於武生泰鬥楊小樓那樣威武。
可是他的命運不濟。他一直在外村當長工。行行出狀元,他是遠近知名的長工:不隻力氣大,農活精,趕車尤其拿手。
他趕幾套的騾馬,總是有條不紊,他從來也不像那些粗劣的馭手,隨便鳴鞭、吆喝,以至虐待折磨牲畜。他總是若無其事地把鞭子抱在袖筒裏,慢條斯理地抽著煙,不動聲色,就完成了駕馭的任務。這一點,是很得地主們的賞識的。
但是,他在哪一家也呆不長久,最多二年。這並不是說他犯有那種毛病:一年勤,二年懶,三年就把當家的管。主要是他太傲慢,從不低聲下氣。另外,車馬不講究他不幹,哪一個牲口不出色,不依他換掉,他也不幹。另外,活當然幹得出色,但也隻是大秋大麥之時,其餘時間,他好參與賭博,交結婦女。
因此,他常常失業家居。有一年冬天,他在家裏閑著,年景又不好,村裏的人都知道他沒有吃的了,有些本院的長輩,出於憐憫,問他:
“鳳池,你吃過飯了嗎?”
“吃了!”他大聲地回答。
“吃的什麽?”
“吃的餃子!”
他從來也不向別人乞求一口飯,並絕對不露出挨饑受餓的樣子,也從不偷盜,穿著也從不減退。
到過他的房間的人,知道他是家徒四壁,什麽東西也賣光了的。
不知從哪裏來了一個女的,藏在他的屋裏,最初誰也不知道。一天夜間,這個婦女的本夫帶領一些鄉人,找到這裏,破門而入。鳳池叔從炕上躍起,用頂門大棍,把那個本夫,打了個頭破血流,一群人懾於威勢,大敗而歸,沿途留下了不少血跡。那個婦女也呆不住,從此不知下落。
鳳池叔不久就賣掉了他那三間北房。土改時,貧民團又把這房分給了他。在他死以前,他又把它賣掉了,才為自己出了一個體麵的、雖屬光棍但誰都樂於幫忙的殯,了此一生。
1979年12月
4 幹巴
在這個小小的村莊裏,幹巴要算是最窮最苦的人了。他的老婆,前幾年,因為產後沒吃的死去了,留下了一個小孩。
最初,人們都說是個女孩,並說她命硬,一下生就把母親克死了。過了兩三年,幹巴對人們說,他的孩子不是女孩,是個男孩,並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小變兒。
幹巴好不容易按照男孩子把他養大,這孩子也漸漸能幫助父親做些事情了。他長得矮弱瘦小,可也能背上一個小筐,到野地裏去拾些柴禾和莊稼了。其實,他應該和女孩子們一塊去玩耍、工作。他在各方麵,都更像一個女孩子。但是,幹巴一定叫他到男孩子群裏去。男孩子是很淘氣的,他們常常跟小變兒起哄,欺侮他:
“來,小變兒,叫我們看看,又變了沒有?”
有時就把這孩子逗哭了。這樣,他的性情、脾氣,在很小的時候,就發生了變態:孤僻,易怒。他總是一個人去玩,到其他孩子不樂意去的地方拾柴、揀莊稼。
這個村莊,每年夏天,好發大水,水撤了,村邊一些溝裏、坑裏,水還滿滿的。每天中午,孩子們好聚到那裏鳧水,那是非常高興和熱鬧的場麵。
每逢小變兒走近那些溝坑,在其中遊泳的孩子們,就喊:
“小變兒,脫了褲子下水吧!來,你不敢脫褲子!”
小變兒就默默地離開了那裏。但天氣實在熱,他也實在願意到水裏去洗洗玩玩。有一天,人們都回家吃午飯了,他走到很少有人去的村東窯坑那裏,看看四處沒有人,脫了衣服跳進去。這個坑的水很深,一下就滅了頂,他喊叫了兩聲,沒有人聽見,這個孩子就淹死了。
這樣,幹巴就剩下孤身一人,沒有了兒子。
他現在什麽也沒有了,他沒有田地,也可以說沒有房屋,他那間小屋,是很難叫做房屋的。他怎樣生活?他有什麽職業呢?
冬天,他就賣豆腐,在農村,這幾乎可以不要什麽本錢。
秋天,他到地裏拾些黑豆、黃豆,即使他在地頭地腦偷一些,人們都知道他寒苦,也都睜一個眼,閉一個眼,不忍去說他。
他把這些豆子,做成豆腐,每天早晨挑到街上,敲著梆子,顧客都是拿豆子來換,很快就賣光了。自己吃些豆腐渣,這個冬天,也就過去了。
在村裏,他還從事一種副業,也可以說是業餘的工作。那時代,農村的小孩子,死亡率很高。有的人家,連生五、六個,一個也養不活。不用說那些大病症,比如說天花、麻疹、傷寒,可以死人;就是這些病症,比如抽風、盲腸炎、痢疾、百日咳,小孩子得上了,也難逃個活命。
母親們看著孩子死去了,掉下兩點眼淚,就去找幹巴,叫他幫忙把孩子埋了去。幹巴趕緊放下活計,背上鐵鏟,來到這家,用一片破炕席或一個破席鍋蓋,把孩子裹好,挾在腋下,安慰母親一句:
“他嬸子,不要難過。我把他埋得深深的,你放心吧!”
就走到村外去了。
其實,在那些年月,母親們對死去一個不成年的孩子,也不很傷心,視若平常。因為她們在生活上遇到的苦難太多,孩子們累得她們也夠受了。
事情完畢,她們就給幹巴送些糧食或破爛衣服去,酬謝他的幫忙。
這種工作,一直到幹巴離開人間,成了他的專利。
1979年12月
5 木匠的女兒
這個小村莊的主要街道,應該說是那條東西街,其實也不到半裏長。街的兩頭,房舍比較整齊,人家過的比較富裕,接連幾戶都是大梢門。
進善家的梢門裏,分為東西兩戶,原是兄弟分家,看來過去的日子,是相當勢派的,現在卻都有些沒落了。進善的哥哥,幼年時念了幾年書,學得文不成武不就,種莊稼不行,隻是練就一筆好字,村裏有什麽文書上的事,都是求他。也沒有多少用武之地,不過紅事喜帖,白事喪榜之類。進善幼年就趕上日子走下坡路,因此學了木匠,在農村,這一行業也算是高等的,僅次於讀書經商。
他是在束鹿舊城學的徒。那裏的木匠鋪,是遠近幾個縣都知名的,專做嫁妝活。凡是地主家聘姑娘,都先派人丈量男家居室,陪送木器家具。隻有內間的叫做半套;裏外兩間都有的,叫做全套。原料都是楊木,外加大漆。
學成以後,進善結了婚,就回家過日子來了。附近村莊人家有些零星木活,比如修整梁木,打做門窗,成全棺材,就請他去做,除去工錢,飯食都是好的,每頓有兩盤菜,中午一頓還有酒喝。閑時還種幾畝田地,不誤農活。
可是,當他有了一兒一女以後,他的老婆因為過於勞累,得肺病死去了。當時兩個孩子還小,請他家的大娘帶著,過不了幾年,這位大娘也得了肺病,死去了。進善就得自己帶著兩個孩子,這樣一來,原來很是精神利索的進善,就一下變得愁眉不展,外出做活也不方便,日子也就越來越困難了。
女兒是頭大的,名叫小杏。當她還不到十歲,就幫著父親做事了,十四五歲的時候,已經出息得像個大人。長得很俊俏,眉眼特別秀麗,有時在梢門口大街上一站,身邊不管有多少和她年歲相仿的女孩兒們,她的身條容色,都是特別引人注目的。
貧苦無依的生活,在舊社會,隻能給女孩子帶來不幸。越長的好,其不幸的可能就越多。她們那幼小的心靈,先是向命運之神應戰,但多數終歸屈服於它。在絕望之餘,她從一麵小破鏡中,看到了自己的容色,她現在能夠仰仗的隻有自己的青春。
她希望能找到一門好些的婆家,但等她十七歲結了婚,不隻丈夫不能叫她滿意,那位刁鑽古怪的婆婆,也實在不能令人忍受。她上過一次吊,被人救了下來,就長年住在父親家裏。
雖然這是一個不到一百戶的小村莊,但它也是一個社會。
它有貧窮富貴,有尊榮恥辱,有士農工商,有興亡成敗。
進善常去給富裕人家做活,因此結識了那些人家的遊手好閑的子弟。其中有一家在村北頭開油坊的少掌櫃,他常到進善家來,有時在夜晚帶一瓶子酒和一隻燒雞,兩個人喝著酒,他撕一些雞肉叫小杏吃。不久,就和小杏好起來。趕集上廟,兩個人約好在背靜地方相會,少掌櫃給她買個燒餅裹肉,或是買兩雙襪子送給她。雖說是少女的純潔,雖說是廉價的愛情,這裏麵也有傾心相與,也有引誘抗拒,也有風花雪月,也有海誓山盟。
女人一旦得到依靠男人的體驗,膽子就越來越大,羞恥就越來越少。就越想去依靠那錢多的,勢力大的,這叫做一步步往上依靠,靈魂一步步往下墮落。
她家對門有一位在縣裏當教育局長的,她和他靠上了,局長回家,就住在她家裏。
一九三七年,這一帶的國民黨政府逃往南方,局長也跟著走了。成立了抗日縣政府,組織了抗日遊擊隊。抗日縣長常到這村裏來,有時就在進善家吃飯住宿。日子長了,和這一家人都熟識了,小杏又和這位縣長靠上,她的弟弟給縣長當了通訊員,背上了盒子槍。
一九三八年冬天,日本人占據了縣城。屯集在河南省的國民黨軍隊張蔭梧部,正在實行曲線救國,配合日軍,企圖消滅八路軍。那位局長,跟隨張蔭梧多年了,有一天,又突然回到了村裏。他回到村莊不多幾天,縣城的日軍和偽軍,“掃蕩”了這個村莊,把全村的男女老少集合到大街上,在街頭一棵槐樹上,燒死了抗日村長。日本人在各家搜索時,在進善的女兒房中,搜出一件農村少有的雨衣,就吊打小杏,小杏說出是那位局長穿的,日本人就不再追究,回縣城去了。日本人走時,是在黃昏,人們惶惶不安地剛吃過晚飯,就聽見街上又響起槍來。隨後,在村東野外的高沙崗上,傳來了局長呼救的聲音。好像他被綁了票,要鄉親們快湊錢搭救他。深夜,那聲音非常淒厲。這時,街上有幾個人影,打著燈籠,挨家挨戶借錢,家家都早已插門閉戶了。交了錢,並沒得買下局長的命,他被槍斃在高崗之上。
有人說,日本這次“掃蕩”,是他勾引來的,他的死刑是“老八”執行的。他一回村,遊擊組就向上級報告了。可是,如果他不是迷戀小杏,早走一天,可能就沒事……
日本人四處安插據點,在離這個村莊三裏地的子文鎮,蓋了一個炮樓,形勢一天比一天緊張,我們的主力西撤了。漢奸活躍起來,抗日政權轉入地下,抗日縣長,隻能在夜間轉移。抗日幹部被捕的很多,有的叛變了。有人在夜裏到小杏家,找縣長,並向他勸降。這位不到二十歲的縣長,本來是個絝絝子弟,經不起考驗,但他不願明目張膽地投降日本,通過親戚朋友,到敵占區北平躲身子去了。
小杏的弟弟,經過一些壞人的引誘慫恿,帶著縣長的兩支槍,投降了附近的炮樓,當了一名偽軍。他是個小孩子,每天在炮樓下站崗,附近三鄉五裏,都認識他,他卻壞下去的很快,敲詐勒索,以至奸汙婦女。他那好吃懶做的大伯,也仗著侄兒的勢力,在村中不安分起來。在一九四三年以後,根據地形勢稍有轉機時,八路軍夜晚把他掏了出來,槍斃示眾。
小杏在二十幾歲上,經曆了這些生活感情上的走馬燈似的動亂、打擊,得了她母親那樣致命的疾病,不久就死了。她是這個小小村莊的一代風流人物。在烽煙炮火的激蕩中,她幾乎還沒有來得及覺醒,她的花容月貌,就悄然消失,不會有人再想到她。
進善也很快就老了。但他是個樂天派,並沒有倒下去。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勝利,縣裏要為死難的抗日軍民,興建一座紀念塔,在四鄉搜羅能工巧匠。雖然他是漢奸家屬,但本人並無罪行。村裏推薦了他,他很高興地接受了雕刻塔上飛簷門窗的任務。這些都是木工細活,附近各縣,能有這種手藝的人,已經很稀少了。塔建成以後,前來遊覽的人,無不對他的工藝嘖嘖稱讚。
工作之暇,他也去看了看石匠們,他們正在叮叮當當,在大石碑上,鐫刻那些抗日烈士的不朽芳名。
回到家來,他孤獨一人,不久就得了病,但人們還常見他拄著一根木棍出來,和人們說話。不久,村裏進行土地改革,他過去相好那些人,都被劃成地主或富農,他也不好再去找他們。又過了兩年,才死去了。
1980年9月21日晨
6 老刁
老刁,河北深縣人,他從小在外祖父家長大,外祖父家是安平縣。他在保定育德中學讀書時,就把安平人引為同鄉,我比他低兩年級,他對幼小同鄉,尤其熱情。他有一條腿不大得勁,長得又蒼老,那時人們就都叫他老刁。
他在育德中學的師範班畢業以後,曾到安新馮村,教過一年書,後來到北平西郊的黑龍潭小學教書。那時我正在北平失業,曾抱著一本新出版的《死魂靈》,到他那裏住了兩天。
有一年暑假,我們為了找職業都住在保定母校的招待樓裏,那是一座碉堡式的小樓。有一天,他同另一位同學出去,回來時,非常張惶,說是看見某某同學被人捕去了。那時捕去的學生,都是共產黨。
過了幾年,爆發了抗日戰爭。一九三九年春天,我同陳肇同誌,要過路西去,在安平縣西南地區,遇到了他。當聽說他是安平縣的“特委”時,我很驚異。我以為他還在北平西郊教書,他怎麽一下子弄到這麽顯赫的頭銜。那時我還不是黨員,當然不便細問。因為過路就是山地,我同老陳把我們騎來的自行車交給他,他給了我們一人五元錢,可見他當時經濟上的困難。
那一次,我隻記得他說了一句:
“遊擊隊正在審人打人,我在那裏坐不住。”
敵人占了縣城,我想可能審訊的是漢奸嫌疑犯吧。
一九四一年,我從山地回到冀中。第二年春季,我又要過路西去,在七地委的招待所,見到了他。當時他好像很不得意,在我的住處坐了一會兒就走了。這也使我很驚異,怎麽他一下又變得這麽消沉?
一九四六年夏天,抗日戰爭早已結束,我住在河間臨街的一間大梢門洞裏。有一天下午,我正在街上閑立著,從西麵來了一輛大車,後麵跟著一個人,腳一拐一拐的,一看正是老刁。我把他攔請到我的床位上,請他休息一下。記得他對我說,要找一個人,給他寫個曆史證明材料。他問我知道不知道安誌誠先生的地址,安先生原是我們在中學時的圖書館管理員。我說,我也不知道他的住處,他就又趕路去了,我好像也忘記問他,是要到哪裏去?看樣子,他在一直受審查嗎?
又一次我回家,他也從深縣老家來看我,我正想要和他談談,正趕上我母親那天叫磨扇壓了手,一家不安,他匆匆吃過午飯就告辭了。我往南送他二三裏路,他的情緒似乎比上兩次好了一些。他說縣裏可能分配他工作。後來聽說,他在縣公安局三股工作,我不知道公安局的分工細則,後來也一直沒有見過他。沒過兩年,就聽說他去世了。也不過四十來歲吧。
我的老伴對我說過,抗日戰爭時期,我不在家,有一天老刁到村裏來了,到我家看了看,並對村幹部們說,應該對我的家庭,有些照顧。他帶著一個年輕女秘書,老刁在炕上休息,頭枕在女秘書的大腿上。老伴說完笑了笑。一九四八年,我到深縣縣委宣傳部工作。縣裏開會時,我曾托區幹部,對老刁的家庭,照看一下。我還曾路過他的村莊,到他家裏去過一趟。院子裏空蕩蕩的,好像並沒有找到什麽人。
事隔多年,我也行將就木,覺得老刁是個同學又是朋友,常常想起他來,但對他參加革命的前前後後,總是不大清楚,像一個謎一樣。
1980年9月21日晚
7 菜虎
東頭有一個老漢,個兒不高,膀乍腰圓,賣菜為生。人們都叫他菜虎,真名字倒被人忘記了。這個虎字,並沒有什麽惡意,不過是說他以菜為衣食之道罷了。他從小就幹這一行,頭一天推車到滹沱河北種菜園的村莊躉菜,第二天一早,又推上車子到南邊的集市上去賣。因為南邊都是旱地種大田,青菜很缺。
那時用的都是獨木輪高脊手推車,車兩旁捆上菜,青枝綠葉,遠遠望去,就像一個活的菜畦。
一車水菜分量很重,天暖季節他總是脫掉上衣,露著油黑的身子,把絆帶套在肩上。遇見沙土道路或是上坡,他兩條腿叉開,弓著身子,用全力往前推,立時就是一身汗水。但如果前麵是硬整的平路,他推得就很輕鬆愉快了,空行的人沒法趕過他去。也不知道他怎麽弄的,那車子發出連續的有節奏的悠揚悅耳的聲音,——吱扭——吱扭——吱扭扭——
吱扭扭。他的臀部也左右有節奏地擺動著。這種手推車的歌,在我幼年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是田野裏的音樂,是道路上的歌,是充滿希望的歌。有時這種聲音,從幾裏地以外就能聽到。他的老伴,坐在家裏,這種聲音從離村很遠的路上傳來。有人說,菜虎一過河,離家還有八裏路,他的老伴就能聽見他推車的聲音,下炕給他做飯,等他到家,飯也就熟了。在黃昏炊煙四起的時候,人們一聽到這聲音,就說:“菜虎回來了。”
有一年七月,滹沱河決口,這一帶發了一場空前的洪水,莊稼全都完了,就是半生半熟的高粱,也都衝倒在地裏,被泥水浸泡著。直到九、十月間,已經下過霜,地裏的水還沒有撤完,什麽晚莊稼也種不上,種冬麥都有困難。這一年的秋天,顆粒不收,人們開始吃村邊樹上的殘葉,剝下榆樹的皮,到泥裏水裏撈泥高粱穗來充饑,有很多小孩到撤過水的地方去挖地梨,還挖一種泥塊,叫做“膠泥沉兒”,是比膠泥硬,顏色較白的小東西,放在嘴裏吃。這原是營養植物的,現在用來營養人。
人們很快就幹黃幹瘦了,年老有病的不斷死亡,也買不到棺木,都用席子裹起來,找幹地方暫時埋葬。
那年我七歲,剛上小學,小學也因為水災放假了,我也整天和孩子們到野地裏去撈小魚小蝦,捕捉螞蚱、蟬和它的原蟲,尋找野菜,尋找所有綠色的、可以吃的東西。常在一起的,就有菜虎家的一個小閨女,叫做盼兒的。因為她母親有癆病,長年喘嗽,這個小姑娘長得很瘦小,可是她很能幹活,手腳利索,眼快;在這種生活競爭的場所,她常常大顯身手,得到較多較大的收獲,這樣就會有爭奪,比如一個螞蚱、一棵野菜,是誰先看見的。
孩子們不懂事,有時問她:
“你爹叫菜虎,你們家還沒有菜吃?還挖野菜?”
她手腳不停地挖著土地,回答:
“你看這道兒,能走人嗎?更不用說推車了,到哪裏去躉菜呀?一家人都快餓死了!”
孩子們聽了,一下子就感到確實餓極了,都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不說話了。
忽然在遠處高坡上,出現了幾個外國人,有男有女,男的穿著中國式的長袍馬褂,留著大胡子,女的穿著裙子,披著金黃色的長發。
“鬼子來了。”孩子們站起來。
作為庚子年這一帶義和團抗擊洋人失敗的報償,外國人在往南八裏地的義裏村,建立了一座教堂,但這個村莊沒有一家在教。現在這些洋人是來視察水災的。他們走了以後,不久在義裏村就設立了一座粥廠。村裏就有不少人到那裏去喝粥了。
又過了不久,傳說菜虎一家在了教。又有一天,母親回到家來對我說:
“菜虎家把閨女送給了教堂,立時換上了洋布衣裳,也不愁餓死了。”
我當時聽了很難過,問母親:
“還能回來嗎?”
“人家說,就要帶到天津去呢,長大了也可以回家。”母親回答。
可是直到我離開家鄉,也沒見這個小姑娘回來過。我也不知道外國人一共收了多少小姑娘,但我們這個村莊確實就隻有她一個人。
菜虎和他多病的老伴早死了。
現在農村已經看不到菜虎用的那種小車,當然也就聽不到它那種特有的悠揚悅耳的聲音了。現在的手推車都換成了膠皮軲轆,推動起來,是沒有多少聲音的。
1980年9月29日晨
8 光棍
幼年時,就聽說大城市多產青皮、混混兒,鬥狠不怕死,在茫茫人海中成為謀取生活的一種道路。但進城後,因為革命聲勢,此輩已銷聲斂跡,不能見其在大庭廣眾之中,行施其伎倆。十年動亂之期,流氓行為普及裏巷,然已經“發跡變態”,似乎與前所謂混混兒者,性質已有懸殊。
其實,就是在鄉下,也有這種人物的。十裏之鄉,必有仁義,也必有歹徒。鄉下的混混兒,名叫光棍。一般的,這類人幼小失去父母,家境貧寒,但長大了,有些聰明,不甘心受苦。他們先從賭博開始,從本村賭到外村,再賭到集市廟會。他們能在大戲台下,萬人圍聚之中,吆三喝四,從容不迫,旁若無人,有多大的輸贏,也麵不改色。當在賭場略略站住腳步,就能與官麵上勾結,也可能當上一名巡警或是衙役。從此就可以包辦賭局,或窩藏娼妓。這是順利的一途。
其在賭場失敗者,則可以下關東,走上海,甚至報名當兵,在外鄉流落若幹年,再回到鄉下來。
我的一個遠房堂兄,幼年隨人到了上海,做織布徒工。失業後,沒有飯吃,他躉了幾個西瓜到街上去賣,和人爭執起來,他手起刀落,把人家頭皮砍破,被關押了一個月。出來後,在上海青紅幫內,也就有了小小的名氣。但他究竟是一個農民,家裏還有一點點恒產,不到中年就回家種地,也娶妻生子,在村裏很是安分。這是偶一嚐試,又返回正道的一例,自然和他的祖祖輩輩的“門風”有關。
在大街當中,有一個光棍名叫老索,他中年時官至縣城的巡警,不久廢職家居,養了一籠畫眉。這種鳥兒,在鄉下常常和光棍作伴,可能它那種霸氣勁兒,正是主人行動的陪襯。
老索並不魚肉鄉裏,也沒人去招惹他。光棍一般的並不在本村為非作歹,因為欺壓鄉鄰,將被人瞧不起,已經夠不上光棍的稱號。但是,到外村去闖光棍,也不是那麽容易。相隔一裏地的小村莊,有一個姓曹的光棍,老索和他有些輸贏賬。有一天,老索喝醉了,拿了一把捅豬的長刀,找到姓曹的門上。聲言:“你不還賬,我就捅了你。”姓曹的聽說,立時把上衣一脫,拍著肚臍說:“來,照這個地方。”老索往後退了一步,說:“要不然,你就捅了我。”姓曹的二話不說,奪過他的刀來就要下手。老索轉身往自己村裏跑,姓曹的一直追到他家門口。鄉親攔住,才算完事。從這一次,老索的光棍,就算“栽了”。
他雄心不死,他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他生了三個兒子,起名虎、豹、熊。姓曹的光棍窮得娶不上妻子,老索希望他的兒子能重新建立他失去的威名。
三兒子很早就得天花死去了,少了一個熊。大兒子到了二十歲,娶了一門童養媳,二兒子長大了,和嫂子不清不楚。
有一天,弟兄兩個打起架來,哥哥拿著一根粗大杠,弟弟用一把小魚刀,把哥哥刺死在街上。在鄉下,一時傳言,豹吃了虎。村裏怕事,倉促出了殯,民不告,官不究,弟弟到關東去躲了二年,趕上抗日戰爭,才回到村來。他真正成了一條光棍。那時村裏正在成立農會,聲勢很大,村兩頭鬧派性,他站在西頭一派,有一天,在大街之上,把新任的農會主任,撞倒在地。在當時,這一舉動,完全可以說成是長地富的威風,但一查他的三代,都是貧農,就對他無可奈何。我們有很長時期,是以階級鬥爭代替法律的。他和嫂嫂同居,一直到得病死去。他嫂子現在還活著,有一年我回家,清晨路過她家的小院,看見她開門出來,風姿雖不及當年,並不見有什麽愁苦。
這也是一種門風,老索有一個堂房兄弟名叫五湖。我幼年時,他在街上開小麵鋪,兼賣開水。他用竹簪把頭發盤在頭頂上,就像道士一樣。他養著一匹小毛驢,就像大個山羊那麽高,但鞍鐙鈴鐺齊全,打扮得很是漂亮。我到外地求學,曾多次向他借驢騎用。
麵鋪的後邊屋子裏,住著他的寡嫂。那是一位從來也不到屋子外麵的女人,她的房間裏,一點光線也沒有。她信佛,掛著紅布圍裙的迎門桌上,長年香火不斷。這可能是避人耳目,也可能是懺悔吧。
據老年人說,當年五湖也是因為這個女人把哥哥打死的,也是到關東躲了幾年,小毛驢就是從那裏騎回來的。五湖並不像是光棍,他一本正經,神態岸然,倒像經過修真養性的人。鄉人嚐謂:如果當時有人告狀,五湖受到法律製裁,就不會再有虎豹間的悲劇。
1980年10月5日
9 外祖母家
外祖母家是彪塚村,在滹沱河北岸,離我們家有十四五裏路。當我初上小學,夜晚溫書時,母親給我講過這樣一個故事:母親姐妹四人,還有兩個弟弟,母親是最大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隻種著三畝當來的地,一家八口人,全仗著織賣土布生活。外祖母、母親、二姨,能上機子的,輪流上機子織布。三姨、四姨,能幫著經、紡的,就幫著經、紡。人歇馬不歇,那張停放在外屋的木機子,晝夜不閑著,這個人下來吃飯,那個人就上去織。外祖父除種地外,每個集日(郎仁鎮)背上布去賣,然後換回線子或是棉花,賺的錢就買糧食。
母親說,她是老大,她常在夜間織,機子上掛一盞小油燈,每每織到雞叫。她家東鄰有個念書的,準備考秀才,每天夜裏,大聲念書,聲聞四鄰。母親說,也不知道他念的是什麽書,隻聽著隔幾句,就“也”一聲,拉的尾巴很長,也是一念就念到雞叫。可是這個人念了多少年,也沒有考中。正像外祖父一家,織了多少年布,還是窮一樣。
母親給我講這個故事,當時我雖然不明白,其目的是為了什麽,但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一生也沒有忘記。是鼓勵我用功嗎?好像也沒有再往下說;是回憶她出嫁前的艱難辛苦的生活經曆吧。
這架老織布機,我幼年還見過,煙熏火燎,通身變成黑色的了。
外祖父的去世,我不記得。外祖母去世的時候,我記得大舅父已經下了關東。二舅父十幾歲上就和我叔父趕車拉腳。
後來遇上一年水災,叔父又對父親說了一些閑話,我父親把牲口賣了,二舅父回到家裏,沒法生活。他原在村裏和一個婦女相好,女的見從他手裏拿不到零用錢,就又和別人好去了。二舅父想不開,正當年輕,竟懸梁自盡。
大舅父在關東混了二十多年,快五十歲才回到家來。他還算是本分的,省吃儉用,帶回一點錢,買了幾畝地,娶了一個後婚,生了一個兒子。
大舅父在關外學會打獵,回到老家,他打了一條鳥槍,春冬兩閑,好到野地裏打兔子。他槍法很準,有時串遊到我們村莊附近,常常從他那用破布口袋縫成的掛包裏,掏出一隻兔子,交給姐姐。母親趕緊給地去做些吃食,他就又走了。
他後來得了抽風病。有一天出外打獵,病發了,倒在大道上,路過的人,偷走了他的槍枝。他醒過來,又急又氣,從此竟一病不起。
我記得二姨母最會講故事,有一年她住在我家,母親去看外祖母,夜裏我哭鬧,她給我講故事,一直講到母親回來。
她的丈夫,也下了關東,十幾年後,才叫她帶著表兄找上去。
後來一家人,在那裏落了戶。現在已經是人口繁衍了。
1982年5月30日
10 瞎周
我幼小的時候,我家住在這個村莊的北頭。門前一條南北大車道,從我家北牆角轉個彎,再往前去就是野外了。斜對門的一家,就是瞎周家。
那時,瞎周的父親還活著,我們叫他和尚爺。雖叫和尚,他的頭上卻留著一個“毛刷”,這是表示,雖說剪去了發辮,但對前清,還是不能忘懷的。他每天拿一個小板凳,坐在門口,默默地抽著煙,顯得很寂寞。
他家的房舍,還算整齊,有三間磚北房,兩間磚東房,一間磚過道,黑漆大門。西邊是用土牆圍起來的一塊菜園,地方很不小。園子旁邊,樹木很多。其中有一棵臭椿樹,這種樹木雖說並不名貴,但對孩子們吸引力很大。每年春天,它先掛牌子,摘下來像花朵一樣,樹身上還長一種黑白斑點的小甲蟲,名叫“椿象”,捉到手裏,很好玩。
聽母親講,和尚爺,原有兩個兒子,長子早年去世了。次子就是瞎周。他原先並不瞎,娶了媳婦以後,因為婆媳不和,和他父親分了家,一氣之下,走了關東。臨行之前,在庭院中,大喊聲言:
“那裏到處是金子,我去發財回來,天天吃一個肉丸的、順嘴流油的餃子,叫你們看看。”
誰知出師不利,到關東不上半年,學打獵,叫火槍傷了右眼,結果兩隻眼睛都瞎了。同鄉們湊了些路費,又找了一個人把他送回來。這樣來回一折騰,不隻沒有發了財,還欠了不少債,把僅有的三畝地,賣出去二畝。村裏人都當做笑話來說,並且添油加醋,說哪裏是打獵,打獵還會傷了自己的眼?是當了紅胡子,叫人家對麵打瞎的。這是他在家不行孝的報應,是生分畜類孩子們的樣子!
為了生活,他每天坐在隻鋪著一張席子的炕上,在裸露的大腿膝蓋上,搓麻繩。這種麻繩很短很細,是穿銅錢用的,就叫錢串兒。每到集日,瞎周拄上一根棍子,拿了搓好的麻繩,到集市上去賣了,再買回原麻和糧食。
他不像原先那樣活潑了。他的兩條眉毛,緊緊鎖在一起,腦門上有一條直直立起的粗筋暴露著。他的嘴唇,有時咧開,有時緊緊閉著。有時臉上的表情像是在笑,更多的時候像是要哭。
他很少和人談話,別人遇到他,也很少和他打招呼。
他的老婆,每天守著他,在炕的另一頭紡線。他們生了一個男孩。歲數和我相仿。
我小時到他們屋裏去過,那屋子裏因為不常撩門簾,總有那麽一種近於狐臭的難聞的味道。有個大些的孩子告訴我,說是如果在歇晌的時候,到他家窗前去偷聽,可以聽到他兩口子“辦事”。但誰也不敢去偷聽,怕遇到和尚爺。
瞎周的女人,給我留下的印象,有些像魯迅小說裏所寫的豆腐西施。她在那裏站著和人說話,總是不安定,前走兩步,又後退兩步。所說的話,就是小孩子也聽得出來,沒有絲毫的誠意。她對人沒有同情,隻會幸災樂禍。
和尚爺去世以前,瞎周忽然緊張了起來,他為這一樁大事,心神不安。父親的產業,由他繼承,是沒有異議或紛爭的。隻是有一個細節,議論不定。在我們那裏,出殯之時,孝子從家裏哭著出來,要一手打幡,一手提著一塊瓦,這塊瓦要在靈前摔碎,摔得越碎越好。不然就會有許多說講。管事的人們,擔心他眼瞎,怕瓦摔不到靈前放的那塊石頭上,那會大殺風景,不吉利,甚至會引起哄笑。有人建議,這打幡摔瓦的事,就叫他的兒子去做。
瞎周斷然拒絕了,他說有他在,這不是孩子辦的事。這是他的職責,他的孝心,一定會感動上天,他一定能把瓦摔得粉碎。至於孩子,等他死了,再摔瓦也不晚。
他大概默默地做了很多次練習和準備工作,到出殯那天,果然,他一摔中的,瓦片摔得粉碎。看熱鬧的人們,幾乎忍不住要拍手叫好。瞎周心裏的洋洋得意,也按捺不住,形之於外了。
他什麽時候死去的,我因為離開家鄉,就不記得了。他的女人現在也老了,也胡塗了。她好貪圖小利,又常常利令智昏。有一次,她從地裏拾莊稼回來,走到家門口,遇見一個人,抱著一隻雞,對她說:
“大娘,你買雞嗎?”
“俺不買。”
“便宜呀,隨便你給點錢。”
她買了下來,把雞抱到家,放到雞群裏麵,又撒了一把米。
等到兒子回來,她高興地說:
“你看,我買了一隻便宜雞。真不錯,它和咱們的雞,還這樣合群兒。”
兒子過來一看說:
“為什麽不合群?這原來就是咱家的雞麽!你遇見的是一個小偷。”
她的兒子,抗日剛開始,也幹了幾天遊擊隊,後來一改編成八路軍,就跑回來了。他在集市上偷了人家的錢,被送到外地去勞改了好幾年。她的孫子,是個安分的青年農民,現在日子過得很好。
1982年5月31日上午續寫畢
11 楞起叔
楞起叔小時,因沒人看管,從大車上頭朝下栽下來,又不及時醫治——那時鄉下也沒法醫治,成了駝背。
他是我二爺的長子。聽母親說,二爺是個不務正業的人,好喝酒,喝醉了就搬個板凳,坐在院裏拉板胡,自拉自唱。
他家的宅院,和我家隻隔著一道牆。從我記事時,楞起叔就給我一個好印象——他的脾氣好,從不訓斥我們。不隻不訓斥,還想方設法哄著我們玩兒。他會捕鳥,會編鳥籠子,會編蟈蟈葫蘆,會結網,會摸魚。他包管割墳草的差事,每年秋末冬初,墳地裏的草衰白了,田地裏的莊稼早就收割完了,蟈蟈都逃到那混雜著荊棘的墳草裏,平常捉也沒法捉,隻有等到割草清墳之日,才能暴露出來。這時的蟈蟈很名貴,養好了,能養到明年正月間。
他還會彈三弦。我幼小的時候,好聽大鼓書,有時也自編自唱,敲擊著破升子底,當做鼓,兩塊破犁鏵片當做板。楞起叔給我伴奏,就在他家院子裏演唱起來。這是家庭娛樂,熱心的聽眾隻有三祖父一個人。
因為身體有缺陷,他從小就不能掏大力氣,但田地裏的鋤耪收割,他還是做得很出色。他也好喝酒,二爺留下幾畝地,慢慢他都賣了。春冬兩閑,他就給趕廟會賣豆腐腦的人家,幫忙烙餅。
這種飯館,多是聯合營業。在廟會上搭一個長洞形的席棚。棚口,右邊一輛肉車,左邊一個燒餅爐。稍近就是豆腐腦大銅鍋。棚子中間,並排放著一些方桌、板凳,這是客座。
楞起叔工作的地方,是在棚底。他在那裏安排一個鍋灶,烙大餅。因為身殘,他在灶旁邊挖好一個二尺多深的圓坑,像軍事掩體,他站在裏麵工作,這樣可以免得老是彎腰。
幫人家做飯,他並掙不了什麽錢,除去吃喝,就是看戲方便。這也隻是看夜戲,夜間就沒人吃飯來了。他懂得各種戲文,也愛唱。
因為長年趕廟會,他交往了各式各樣的人。後來,他又“在了理”,聽說是一個會道門。有一年,這一帶遭了大水,水撤了以後,地變堿了,道旁牆根,都泛起一層白霜。他聯合幾個外地人,在他家院子裏安鍋燒小鹽。那時燒小鹽是犯私的,他在村裏人緣好,村裏人又都樸實,沒人給他報告。就在這年冬季,河北一個村莊的地主家,在兒子新婚之夜,叫人砸了明火。報到縣裏,盜賊竟是住在楞起叔家燒鹽的人們。
他們逃走了,縣裏來人把楞起叔兩口子捉進牢獄。
在牢獄一年,他受盡了苦刑,冬天,還差點沒有把腳凍掉。其實,他什麽也沒有得到,事前事後也不知情。縣裏把他放了出來,養了很久,才能勞動。他的妻子,不久就去世了。
他還是好喝酒,好趕集。一喝喝到日平西,人們才散場。
然後,他拿著他那條鐵棍,踉踉蹌蹌地往家走。如果是熱天,在路上遇到一棵樹,或是大麻子棵,他就倒在下麵睡到天黑。
逢年過節,要賬的盈門,他隻好躲出去。
他脾氣好,又樂觀,村裏有人叫他老軟兒,也有人叫他孫不愁。他有一個兒子,抗日時期參了軍。全國解放以後,楞起叔的生活是很好的。他死在邢台地震那一年,也享了長壽。
1982年5月31日下午
12 根雨叔
根雨叔和我們,算是近枝。他家住在村西北角一條小胡同裏,這條胡同的一頭,可以通到村外。他的父親弟兄兩個,分別住在幾間土甓北房裏,院子用黃土牆圍著,院裏有幾棵棗樹,幾棵榆樹。根雨叔的伯父,秋麥常給人家幫工,是個老老實實的莊稼人,好像一輩子也沒有結過婚。他渾身黝黑,又幹瘦,好像古廟裏的木雕神像,被煙火熏透了似的。根雨叔的父親,村裏人都說他脾氣不好,我們也很少和他接近。聽說他的心狠,因為窮,在根雨還很小的時候,就把他的妻子,弄到河北邊,賣掉了。
民國六年,我們那一帶,遭了大水災,附近的天主教堂,開辦了粥廠,還想出一種以工代賑的家庭副業,叫人們維持生活。清朝滅亡以後,男人們都把辮子剪掉了,把這種頭發接結起來,織成網子,賣給外國婦女作發罩,很能賺錢。教會把持了這個買賣,一時附近的農村,幾乎家家都織起網罩來。所用工具很簡單,操作也很方便,用一塊小竹片作“製板”,再削一枝竹梭,上好頭發,街頭巷尾,年青婦女們,都在從事這一特殊的生產。
男人們管頭發和交貨。根雨叔有十幾歲了,卻和姑娘們坐在一起織網罩,給人一種男不男女不女的感覺。
人家都把辮子剪下來賣錢了,他卻逆潮流而動,留起辮子來。他的頭發又黑又密,很快就長長了。他每天精心梳理,顧影自憐,真的可以和那些大辮子姑娘們媲美了。
每天清早,他擔著兩隻水筲,到村北很遠的地方去挑水。
一路上,他“咦——咦”地唱著,那是昆曲《藏舟》裏的女角唱段。
不知為什麽,織網罩很快又不時興了。熱熱鬧鬧的場麵,忽然收了場,人們又得尋找新的生活出路了。
村裏開了一家麵坊,根雨叔就又去給人家磨麵了。磨坊裏安著一座腳打羅,在那時,比起手打羅,這算是先進的工具。根雨叔從早到晚在磨坊裏工作,非常勤奮和歡快。他是對勞動充滿熱情的人,他在這充滿穢氣,掛滿蛛網,幾乎經不起風吹雨打,搖搖欲墜的破棚子裏,一會兒給拉磨的小毛驢掃屎填尿,一會兒撥磨掃磨,然後身靠南牆,站在羅床踏板上:
踢踢躂,踢踢躂,踢躂踢躂踢踢躂……篩起麵來。
他的大辮子搖動著,他的整個身子搖動著,他的渾身上下都落滿了麵粉。他踏出的這種節奏,有時變化著,有時重複著,伴著飛揚灑落的麵粉,伴著拉磨小毛驢的打嚏噴、撒尿聲,伴著根雨叔自得其樂的歌唱,飄到街上來,飄到野外去。
麵坊不久又停業了,他又給本村人家去打短工,當長工。
三十歲的時候,他娶了一房媳婦,接連生了兩個兒子。他的父親嫌兒子不孝順,忽然上吊死了。媳婦不久也因為吃不飽,得了瘋病,整天蜷縮在炕角落裏。根雨叔把大孩子送給了親戚,媳婦也忽然不見了。人們傳說,根雨叔把她領到遠地方扔掉了。
從此,就再也看不見他笑,更聽不到他唱了。土地改革時,他得到五畝田地,精神好了一陣子,二兒子也長大成人,娶了媳婦。但他不久就又沉默了。常和兒子吵架。冬天下雪的早晨,他也會和衣睡倒在村北禾場裏。終於有一天夜裏,也學了他父親的樣子,死去了,薄棺淺葬。一年發大水,他的棺木衝到下水八裏外一個村莊,有人來報信,他的兒子好像也沒有去收拾。
村民們說:一輩跟一輩,輩輩不錯製兒。延續了兩代人的悲劇,現在可以結束了吧?
1982年6月2日
12 吊掛及其它
吊掛
每逢新年,從初一到十五,大街之上,懸吊掛。
吊掛是一種連環畫。每幅一尺多寬,二尺多長,下麵作牙旗狀。每四幅一組,串以長繩,橫掛於街。每隔十幾步,再掛一組。一條街上,共有十幾組。
吊掛的畫法,是用白布塗一層粉,再用色彩繪製人物山水車馬等等。故事多取材於封神演義,三國演義,五代殘唐或楊家將。其畫法與廟宇中的壁畫相似,形式與年畫中的連環畫一樣。在我的記憶中,新年時,吊掛隻是一種裝飾,站立在下麵的觀賞者不多。因為婦女兒童,看不懂這些故事,而大人長者,已經看了很多年,都已經看厭了。吊掛經過多年風雪吹打,顏色已經剝蝕,過了春節,就又由管事人收起來,放到家廟裏去了。吊掛與燈籠並稱。年節時街上也掛出不少有繪畫的紙燈籠,供人欣賞。雜貨鋪掌櫃叫變吉的,每年在門前掛一個走馬燈,小孩們聚下圍觀。
鑼鼓
村裏人,從地畝攤派,置買了一套鑼鼓鐃鈸,平日也放在家廟裏,春節才取出來,放在十字大街動用。每天晚上吃過飯,鄉親們集在街頭,各執一器,敲打一通,說是娛樂,也是聯絡感情。
其鼓甚大,有架。鼓手執大棒二,或擊其中心,或敲其邊緣,緩急輕重,以成節奏。每村總有幾個出名的鼓手。遇有求雨或出村賽會,鼓載於車,鼓手立於旁,鼓棒飛舞,有各種花點,是最動人的。
小戲
小康之家,遇有喪事,則請小戲一台,也有親友送的。所謂小戲,就是街上擺一張方桌,四條板凳,有八個吹鼓手,坐在那裏吹唱。並不化裝,一人可演幾個腳色,並且手中不離樂器。桌上放著酒菜,邊演邊吃喝。有人來吊孝,則停戲奏哀樂。男女圍觀,靈前有戚戚之容,戲前有歡樂之意。中國的風俗,最通人情,達世故,有辯證法。
富人家辦喪事,則有老道念經。念經是其次,主要是吹奏音樂。這些道士,並不都是職業性質,很多是臨時裝扮成的,是農民中的音樂愛好者。他們所奏為細樂,笙管雲鑼,笛子嗩呐都有。
最熱鬧的場麵,是跑五方。道士們排成長隊,吹奏樂器,繞過或跳過很多板凳,成為一種集體舞蹈。出殯時,他們在靈前吹奏著,走不遠農民們就放一條板凳,並設茶水,攔路請他們演奏一番,以致靈車不能前進,延誤埋葬。經管事人多方勸說,才得作罷。在農村,一家遇喪事,眾人得歡心,總是因為平日文化娛樂太貧乏的緣故。
大戲
農村唱大戲,多為謝雨。農民務實,連得幾場透雨,豐收有望,才定期演戲,時間多在秋前秋後。
我的村莊小,記憶中,隻唱過一次大戲。雖然隻唱了一次,卻是高價請來的有名的戲班,得到遠近稱讚。並一直傳說:我們村不唱是不唱,一唱就驚人。事前,先由頭麵人物去“寫戲”,就是訂合同。到時搭好照棚戲台,連夜派車去“接戲”。我們村莊小,沒有大牲口(騾馬),去的都是牛車,使演員們大為驚異,說這種車坐著穩當,好睡覺。
唱戲一般是三天三夜。天氣正在炎熱,戲台下萬頭攢動,塵土飛揚,擠進去就是一身透汗。而有些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在此時刻,好表現一下力氣,去“扒台板”看戲。所謂扒台板,就是把小褂一脫,纏在腰裏,從台下側身而入,硬拱進去。然後扒住台板,用背往後一靠。身後萬人,為之披靡,一片人浪,向後擁去。戲台照棚,為之動搖。管台人員隻好大聲喊叫,要求他穩定下來。他卻得意洋洋,旁若無人地看起戲來。出來時,還是從台下鑽出,並誇口說,他看見坤角的小腳了。在農村,看戲扒台板,出殯扛棺材頭,都是小夥子們表現力氣的好機會。
唱大戲是村中的大典,家家要招待親朋;也是孩子們最歡樂的節日。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一個歌謠,名叫“四大高興”。其詞曰:
新年到,搭戲台,先生(學校老師)走,媳婦來。
反之,為“四大不高興”。其詞為:
新年過,戲台拆,媳婦走,先生來。
可見,在農村,唱大戲和過新年,是同樣受到重視的。
1982年7月
13 疤增叔
因為他生過天花,我們叫他疤增叔。堂叔一輩,還有一個名叫增的,這樣也好區別。
過去,我們村的貧苦農民,青年時,心氣很高,不甘於窮鄉僻壤這種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想遠走高飛。老一輩的是下關東,去上半輩子回來,還是受苦,壯心也沒有了。後來,是跑上海,學織布。學徒三年,回來時,總是穿一件花絲格棉袍,村裏人稱他們為上海老客。
疤增叔是我們村去上海的第一個人。最初,他也真的掙了一點錢,匯到家裏,蓋了三間新北屋,娶了一房很標致的媳婦。人人羨慕,後來經他引進,去上海的人,就有好幾個。
疤增叔其貌不揚,幼小時又非常淘氣,據老一輩說,他每天拉屎,都要到樹杈上去。為人甚為精明,口才也好,見識又廣。有一年寒假完了,我要回保定上學,他和我結伴,先到保定,再到天津,然後坐船到上海,這樣花路費少一些。第一天,我們宿在安國縣我父親的店鋪裏。商店習慣,來了客人,總有一個二掌櫃陪著說話。我在地下聽著,疤增叔談上海商業行情,頭頭是道,真像一個買賣人,不禁為之吃驚。
到了保定,我陪他去買到天津的汽車票,不坐火車坐汽車,也是為的省錢。買了明天的汽車票,疤增叔一定叫汽車行給寫個字據:如果不按時間開車,要加倍賠償損失。那時的汽車行,最好坑人騙錢,這又是他出門多的經驗,使我非常佩服。
究竟他在上海幹什麽,村裏也傳說不一。有的說他給一家紡織廠當跑外,有的說他自己有幾張機子,是個小老板。後來,經他引進到上海去的一個本家侄子回來,才透露了一點實情,說他有時販賣白麵(毒品),裝在牙粉袋裏,過關口時,就叫這個侄子帶上。
不久,他從上海帶回一個小老婆,河南人,大概是跑到上海去覓生活的,沒有辦法跟了他。也有人說,疤增叔的二哥,還在打光棍,托他給找個人,他給找了,又自己霸占了,二哥並因此生悶氣而死亡。
又有一年,他從河南趕回幾頭瘦牛來,有人說他把白麵藏在牛的身上,牛是白搭。究竟怎樣藏法,誰也不知道。
後來,他就沒掙回過什麽,一年比一年潦倒,就不常出門,在家裏做些小買賣。有時還賣蝦醬,摻上很多高粱糝子。
家裏娶的老伴,已經亡故。在上海弄回的女人,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中間一度離異,母子回了河南,後來又找回來,現在已長大成人,出去工作了。
原來的房子,被大水衝塌,用舊磚壘了一間屋子,老兩口就住在裏麵,誰也不收拾,又髒又亂。
一年春節,人們夜裏在他家賭錢。局散了以後,老兩口吵了起來,老伴把他往門外一推,他倒在地下就死了。
1983年9月3日
14 秋喜叔
秋喜叔的父親,是個棚匠。家裏有一捆一捆的葦席,一團一團的麻繩,一根大彎針,每逢廟會唱戲,他就被約去搭棚。
這老人好喝酒,有了生意,他就大喝。而每喝必醉,醉了以後,他從工作的地方,搖搖晃晃地走回來,進村就大罵,一直罵進家裏。有時不進家,就倒在街上罵,等到老伴把他扶到家裏,躺在炕上,才算完事。人們說,他是裝的,借酒罵人,但從來沒有人去拾這個碴兒,和他打架。
他很晚的時候,才生下秋喜叔。秋喜叔並無兄弟姐妹,從小還算是嬌生慣養的,也上了幾年小學。
十幾歲的時候,秋喜叔跟著一個本家哥哥去了上海,學織布。不願意幹了,又沒錢回不了家,就當了兵,從南方轉到北方。那時我在保定上中學,有一天,他送來一條棉被,叫我放假時給他帶回家裏。棉被裏裏外外都是虱子,這可能是他在上海學徒三年的唯一剩項。第二天,又來了兩個軍人找我,手裏拿著皮帶,氣勢洶洶,聽他們的口氣,好像是秋喜叔要逃跑,所以先把被子拿出來。他們要我到火車站他們的連部去對證。那時這種穿二尺半的丘八大爺們,是不好對付的,我沒有跟他們走。好在這是學校,他們也無奈我何。
後來,秋喜叔終於跑回家去,結了婚,生了兒子。抗日戰爭時,家裏困難,他參加了八路軍,不久又跑回來。
秋喜叔的個性很強,在農村,他並不願意一鋤一鐮去種地,也不願推車擔擔去做小買賣。但他也不賭博,也不偷盜。
在村裏,他年紀不大,輩份很高,整天道貌岸然,和誰也說不來,對什麽事也看不慣。躲在家裏,練習國畫。土改時,他從我家拿去一個大硯台,我回家時,他送了一幅他畫的“四破”,叫我賞鑒。
他的父親早已去世,他這樣坐吃山空,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家裏地裏的活兒,全靠他的老伴。那是一位任勞任怨,講究三從四德的農村勞動婦女,整天蓬頭垢麵,鑽在地裏砍草拾莊稼。
秋喜叔也好喝酒,但是從來不醉。也好罵街,但比起他的父親來,就有節製多了。
秋天,村北有些積水,他自製一根釣竿,從早到晚,坐在那裏垂釣。其實誰也知道,那裏麵並沒有魚。
他的兒子長大了,地裏的活也幹得不錯,娶了個媳婦,也很能勞動,眼看日子會慢慢好起來。誰知這兒子也好喝酒,脾氣很劣,為了一點小事,砍了媳婦一刀,被法院判了十五年徒刑,押到外地去了。
從此,秋喜叔就一病不起,整天躺在炕上,望著掛滿蛛網的屋頂,一句話也不說。誰也說不上他得的是什麽病,三年以後才死去了。
1983年9月2日下午
15 大嘴哥
幼小時,聽母親說,“過去,人們都願意去店子頭你老姑家拜年,那裏吃得好。平常日子都不做飯,一家人買燒雞吃。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現在,誰也不去店子頭拜年了,那裏已經吃不上飯,就不用說招待親戚了。”
我沒有趕上老姑家的繁盛時期,也沒有去拜過年。但因為店子頭離我們村隻有三裏地,我有一個表姐,又嫁到那裏,我還是去玩過幾次的。印象中,老姑家還有幾間高大舊磚房,人口卻很少,隻記得一個疤眼的表哥,在上海織了幾年布,也沒有掙下多少錢,結不了婚。其次就是大嘴哥。
大嘴哥比我大不了多少,也沒有趕上他家的鼎盛時期。他發育不良,還有些喘病,因此農活上也不大行,隻能幹一些零碎活。
在我外出讀書的時候,我們家已經漸漸上升為富農。自己沒有主要勞力,除去雇一名長工外,還請一兩個親戚幫忙,大嘴哥就是這樣來我們家的。
他為人老實厚道,幹活盡心盡力,從不和人爭爭吵吵。平日也沒有花言巧語,問他一句,他才說一句。所以,我們雖然年歲相當,卻很少在一塊玩玩談談。我年輕時,也是世俗觀念,認為能說會道,才是有本事的人;老實人就是窩囊人。
在大嘴哥那一麵,他或者想,自己的家道中衰,寄人籬下,和我之間,也有些隔閡。
他在我們家,呆的時間很長,一直到土改,我家的田地分了出去,他才回到店子頭去了。按當時的情況,他是一個貧農,可以分到一些田地。不過他為人孱弱,鬥爭也不會積極,上輩的成份又不太好,我估計他也得不到多少實惠。
這以後,我攜家外出,忙於衣食。父親、母親和我的老伴,又相繼去世,沒有人再和我念道過去的老事。十年動亂,身心交瘁,自顧不暇,老家親戚,不通音問,說實在的,我把大嘴哥差不多忘記了。
去年秋天,一個叔伯侄子從老家來,臨走時,忽然談到了大嘴哥。他現在是個孤老戶。村裏把我表姐的兩個孩子找去,說:“如果你們照顧他的晚年,他死了以後,他那間屋子,就歸你們。”兩個外甥答應了。
我聽了,托侄子帶了十元錢,作為對他的問候。那天,我手下就隻有這十元錢。
今年春天,在石家莊工作的大女兒退休了,想寫點她幼年時的回憶,在她寄來的材料中,有這樣一段:
在抗戰期間,我們村南有一座敵人的炮樓。日本鬼子經常來我們村掃蕩,找事,查戶口,每家門上都有戶口冊。有一天,日本鬼子和偽軍,到我們家查問父親的情況。當時我和母親,還有給我家幫忙的大嘴大伯在家。
母親正給弟弟喂奶,忽聽大門給踢開了,把我和弟弟抱在懷裏,嚇得渾身哆嗦。一個很凶的偽軍問母親,孫振海(我的小名——犁注。)到哪裏去了?隨手就把弟弟的被褥,用刺刀挑了一地。母親壯了壯膽說,到祁州做買賣去了。日本鬼子又到西屋搜查。當時大嘴大伯正在西屋給牲口喂草,他們以為是我家的人。偽軍問:孫振海到哪裏去了?大伯說不知道。他們把大伯吊在房梁上,用棍子打,打得昏過去了,又用水潑,大伯什麽也沒有說,日本鬼子走了以後,我們全家人把大伯解下來,母親難過地說:叫你跟著受苦了。
大女兒幼年失學,稍大進廠做工,寫封信都費勁。她寫的回憶,我想是沒有虛假的。那麽,大嘴哥還是我們一家的救命恩人。抗戰勝利,我回到家裏,他從來沒有提起過這件事。初進城那幾年,我的生活還算不錯,他從來沒有找過我,也沒有來過一次信。他見到和聽到了,我和我的家庭,經過的急劇變化。他可能對自幼嬌生慣養,不能從事生產的我,抱有同情和諒解之心。我自己是慚愧的。這些年,我的心,我的感情,變得麻痹,也有些冷漠了。
1985年6月27日下午
16 大根
嶽父隻有兩個女兒,和我結婚的,是他的次女。到了五十歲,他與妻子商議,從本縣河北一貧家,購置一妾,用洋三百元。當領取時,由長工用糞筐背著銀元,上覆柴草,嶽父在後麵跟著。到了女家,其父當場點數銀元,並一一當當敲擊,以視有無假洋。數畢,將女兒領出,毫無悲痛之意。嶽父恨其無情,從此不許此妾歸省。有人傳言,當初相看時,所見者為其姐,身高漂亮,此女則瘦小幹枯,貌亦不揚。村人都說:嶽父失去眼窩,上了媒人的當。
婚後,人很能幹,不久即得一子,取名大根,大做滿月,全家歡慶。第二胎,為一女孩,產時值夜晚,倉促間,嶽父被牆角一斧傷了手掌,染破傷風,遂致不起。不久妾亦猝死,禍起突然,家亦中落。隻留嶽母帶領兩個孩子,我妻回憶:每當寒冬夜晚,嶽母一手持燈,兩個小孩拉著她的衣襟,像撲燈蛾似的,在那空蕩蕩的大屋子出出進進,實在悲慘。
大根稍大以後,就常在我家。那時,正是抗日時期,他們家離據點近,每天黎明,這個七、八歲的孩子,牽著他喂養的一隻山羊,就從他們村裏出來到我們村,黃昏時再回去。
那時我在外麵抗日。每逢逃難,我的老父帶著一家老小,再加上大根和他那隻山羊,慌慌張張,往河北一帶逃去。在路上遇到本村一個賣燒餅果子的,父親總是說:“把你那櫃子給我,我都要了!”這樣既可保證一家人不致挨餓,又可以作為掩護。
平時,大根跟著我家長工,學些農活。十幾歲上,他就努筋拔力,耕種他家剩下的那幾畝土地了。嶽母早早給他娶了一個比他大幾歲,很漂亮又很能幹的媳婦,來幫他過日子。
不久,嶽母也就去世了。小小年紀,十幾年間,經曆了三次大喪事。
大根很像他父親,雖然沒念什麽書,卻聰明有計算,能說,樂於給人幫忙和排解糾紛,在村裏人緣很好。土改時,有人想算他家的舊賬,但事實上已經很窮,也就過去了。
他在村裏,先參加了村劇團,演《小女婿》中的田喜,他本人倒是個地地道道的小女婿。
二十歲時,他已經有兩個兒子,加上他妹妹,五口之家,實在夠他巴結的。他先和人家合夥,在集市上賣餃子,得利有限。那些年,賭風很盛,他自己倒不賭,因為他精明,手頭利索,有人請他代替推牌九,叫做槍手。有一次在我們村裏推,他弄鬼,被人家看出來,幾乎下不來台,念他是這村的親戚,放他走了。隨之,在這一行,他也就吃不開了。
他好像還販賣過私貨,因為有一年,他到我家,問他二姐有沒有過去留下的珍珠,他二姐說沒有。
後來又當了牲口經紀。他自己也養騾駒子,他說從小就喜歡這玩意兒。
“文革”前,他二姐有病,他常到我家幫忙照顧,他二姐去世,這些年就很少來了。
去年秋後,他來了一趟,也是六十來歲的人了,精神不減當年,相見之下,感慨萬端。
他有四個兒子,都已成家,每家五間新磚房,他和老伴,也是五間。有八個孫子孫女,都已經上學。大兒子是大鄉的書記,其餘三個,也都在鄉裏參加了工作。家裏除養一頭大騾子,還有一台拖拉機。責任田,是他帶著兒媳孫子們去種,經他傳藝,地比誰家種得都好。一出動就是一大幫,過往行人,還以為是個沒有解散的生產隊。
多年不來,我請他吃飯。
“你還趕集嗎?還給人家說合牲口嗎?”席間,我這樣問。
“還去。”他說,“現在這一行要考試登記,我都合格。”
“說好一頭牲口,能有多大好處?”
“有規定。”他笑了笑,終於語焉不詳。
“你還賭錢嗎?”
“早就不幹了。”他嚴肅地說,“人老了,得給孩子們留個名譽,兒子當書記,萬一出了事,不好看。”
我說:“好好幹吧!現在提倡發家致富,你是有本事的人,遇到這樣的社會,可以大展宏圖。”
他叫我給他寫一幅字,裱好了給他捎去。他說:“我也不貼灶王爺了,屋裏掛一張字畫吧。”
過去,他來我家,走時我沒有送過他。這次,我把他送到大門外,鄭重告別。因為我老了,以後見麵的機會,不會再多了。
1986年8月14日
17 刁叔
刁叔,是寫過的疤增叔的二哥。大哥叫瑞,多年跑山西,做小買賣,為人有些流氓氣,也沒有掙下什麽,還把梅毒傳染給妻子,妻女失明,兒子塌鼻破嗓,他自己不久也死了。
和我交往最多的,是刁叔。他比我大二十歲,但不把我當做孩子,好像我是他的一個知己朋友。其實,我那時對他,什麽也不了解。
他家離我家很近,住在南北街路西。磚門洞裏,掛著兩塊貞節匾,大概是他祖母的事跡吧。那時他家裏,隻有他和疤增嬸子,他一個人住在西屋。
他沒有正式上過學,但“習”過字。過去,村中無力上學,又有誌讀書的農民,冬閑時湊在一起,請一位能寫會算的人,來教他們,就叫習字。
他為人沉靜剛毅,身材高大強健。家裏土地很少,沒有多少活兒,閑著的時候多。但很少見到他,像別的貧苦農民一樣,背著柴筐糞筐下地,也沒有見過他,給別人家打短工。
他也很少和別人閑坐說笑,就喜歡看一些書報。
那時鄉下,沒有多少書,隻有我是個書呆子。他就和我交上了朋友。他向我借書,總是親自登門,訥訥啟口,好像是向我借取金錢。
我並不知道他喜歡看什麽書,我正看什麽,就常常借給他什麽。有一次,我記得借給他的是《浮生六記》。他很快就看完了,送回時,還是親自登門,雙手捧著交給我。書,完好無損。把書借給這種人,比現在借書出去,放心多了。
我不知道他能看懂這種書不能,也沒問過他讀後有什麽感想。我隻是盡鄉親之誼,鄰裏之間,互通有無。
他是一個光棍。舊日農村,如果家境不太好,老大結婚還有可能,老二就很難了。他家老三,所以能娶上媳婦,是因為跑了上海,發了點小財。這在另一篇文章中,已經提過了。
我現在想:他看書,恐怕是為了解悶,也就是消遣吧。目前有人主張,文學的最大功能,最高價值,就是供人消遣。這種主張,很是時髦。其實,在幾十年前,刁叔的讀書,就證實了這一點,我也很早就明白這層道理了。看來並算不得什麽新理論,新學說。
刁叔家的對門,是禿小叔。禿小叔一隻眼,是個富農,又是一家之主,好賭。他的賭,不是逢年過節,農村裏那種小賭。是到設在戲台下麵,或是外村的大寶局去賭。他為人,有些膽小,那時地麵也確實不大太平,路劫、綁票的很多。每當他去赴寶局之時,他總是約上刁叔,給他助威仗膽。
那種大寶局的場合、氣氛,如果沒有親臨過,是難以想象的。開局總是在夜間,做寶的人,隱居帳後;看寶的人,端坐帳前。一片白布,作為寶案,設於破炕席之上,幺、二、三、四四個方位,都壓滿了銀元。賭徒們炕上炕下,或站或立,屋裏屋外,都擠滿了人。人人麵紅耳赤,心驚肉跳;煙霧迷蒙,汗臭難聞。勝敗既分,有的甚至屁滾尿流,捶胸頓足。
“免三!”一局出來了,看寶的人把寶案放在白布上,大聲喊叫。免三,就是看到人們壓三的最多,寶盒裏不要出三。
一個賭徒,抓過寶盒,屏氣定心,慢慢開動著。當看準那個刻有紅月牙的寶心指向何方時,把寶盒一亮,此局已定,場上有哭有笑。
禿小叔雖然一隻眼,但正好用來看寶盒,看寶盒,好人有時也要眯起一隻眼。他身後,站著刁叔。刁叔是他的賭場參謀,常常因他的運籌得當,而得到勝利。天明了,兩個人才懶洋洋地走回村來。
這對刁叔來說,也是一種消遣。他有一個“木貓”,冬天放在院子裏,有時會逮住一隻黃鼬。有一回,有一隻貓鑽進去了,他也沒有放過。一天下午,他在街上看見我,低聲說:
“晚上到我那裏去,我們吃貓肉。”
晚上,我真的去了,共嚐了貓肉。我一生隻吃過這一次貓肉。也不知道是家貓,還是野貓。那天晚上,他和我談了些什麽,完全忘記了。
聽叔輩們說,他的水式還很好,會摸魚,可惜我都沒有親眼見過。
刁叔年紀不大,就逝世了。那時我不在家,不知道他得的是什麽病。在前一篇文章裏,談到他的死因,也不過是傳言,不一定可信。我現在推測,他一定死於感情鬱結。他好勝心強,長期打光棍,又不甘於偷雞摸狗,鑽洞跳牆。性格孤獨,從不向人訴說苦悶。當時的農民,要改善自己的處境,也實在沒有出路。這樣就積成不治之症。
1986年8月15日
18 老煥叔
前幾年,細讀了沙汀同誌所寫,一九三八年秋季隨一二○師到冀中的回憶錄。內記:一天夜晚,師部住進一個名叫遼城的小村莊(我的故鄉)。何其芳同誌去參加了和村幹部的會見,回來告訴他,村裏出麵講話的,是一個迷迷怔怔的人。
我立刻想到,這個人一定是老煥叔。
但老煥叔並不是村幹部。當時的支部書記、農會主任、村長,都是年輕農民,也沒有一個人迷迷怔怔。我想是因為,當時敵人已經占據安平縣城,國民黨的部隊,也在冀南一帶活動,冀中局麵複雜。當一二○師以正規部隊的軍容,進入村莊,服裝、口音,和村民們日常見慣的土八路,又不一樣。倉皇間,村幹部不願露麵,又把老煥叔請了出來,支應一番。
老煥叔小名旦子,幼年隨父親(我們叫他胖胖爺),到山西做小買賣。後來在太原當了幾年巡警和衙役。回到村裏,遊手好閑,和一個賣豆腐人家的女兒靠著,整天和村裏的一些地主子弟浪當人喝酒賭博。他是第一個把麻將牌帶進這個小村莊,並傳播這種技藝的人。
讀過了沙汀的回憶文章,我本來就想寫寫他,但總是想不起那個賣豆腐的人的名字。老家的年輕人來了,問他們,都說不知道。直到日前來了兩位老年人,才弄清楚。
這個人叫新珠,號老體,是個邋邋遢遢的莊稼人。他的老婆,因為服裝不整,人稱“大褲腰”,說話很和氣。他們隻生一個女孩,名叫俊女兒。其實長得並不俊,很黑,身體很健壯。不知怎樣,很早就和老煥叔靠上了,結婚以後,也不到婆家去,好像還生了一個男孩。老煥叔就長年住在她家,白天聚賭,抽些油頭,補助她的家用。這種事,村民不以為怪,老煥嬸是個順從婦女,也不管他,靠著在上海學織布的孩子生活。
老煥叔的羅曼史,也就是這一些。
近讀求恕齋叢書,唐晏所作庚子西行記事:鄉野之民,不隻怕賊,也怕官。聽說官要來了,也會逃跑。我的村莊,地處偏僻,每逢兵荒馬亂之時,總需要一個見過世麵,能說會道的人,出來應付,老煥叔就是這種人選。
他長得高大魁梧,儀表堂堂。也並非真的迷迷怔怔,隻是說話時,常常眯縫著眼睛,或是看著地下,有點大智若愚的樣兒。
我長期在外,童年過後,就很少見到他了。進城以後,我回過一次老家,是在大病初愈之後,想去舒散一下身心。我坐在一輛舊吉普車上,途經保定,這是我上中學的地方;安國,是父親經商,我上高級小學的地方。都算是舊地重遊,但沒有多走多看,也就沒有引起什麽感想。
下午到家。按照鄉下規矩,我在村頭下車,從村邊小道,繞回叔父家去。吉普車從大街開進去。
村邊有幾個農民在打場,我和他們打招呼。其中一位年長的,問一同幹活的年輕人:
“你們認識他嗎?”
年輕人不答話。他就說:
“我認識他。”
當我走進村裏,街上已經站滿了人。大人孩子,熙熙攘攘,其盛況,雖說不上萬人空巷,場麵確是令人感動的。無怪古人對勝利後還鄉,那麽重視,雖賢者也不能免了。但我明白,自己並沒有做官,穿的也不是錦繡。可能是村莊小,人們第一次看見吉普車,感到新鮮。過去回家時,並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場麵。
走進叔父家,院裏也滿是人。老煥叔在叔父的陪同下,從屋裏走了出來。他拄著一根棍子,滿臉病容,大聲喊叫我的小名,緊緊攥著我的手。人們都仰望著他,聽他和我說話。
然後,我又把他扶進屋裏,坐在那把唯一的木椅上。
我因為想到,自身有病,親人亡逝,故園荒涼,心情並不好。他見我說話不多,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他扶病來看我,一是長輩對幼輩的親情,二是又遇到一次出頭露麵的機會。不久,他就故去了。他的一生,雖說有些不務正業,卻也沒做過什麽對不起鄉親們的壞事。所以還是受到人們的尊重,是村裏的一個人物。
1987年10月5日
附記:
如寫村史,老煥叔自當有傳。其主要事跡,為從城市引進麻將牌一事。然此不足構成大過失,即使農村無麻將,仍有寶盒及骨牌、紙牌也。本村南頭,有名曹老萬者,幼年不耐農村貧苦,去安國藥店學徒。學徒不成,乃流為當地混混兒。安國每年春冬,有藥市廟會,商賈雲集。老萬初在南關後街聚賭,以其悍鷙,被無賴輩奉為頭目。後又窩娼,並霸一河南女子回家,得一子。相傳妓女不孕,此女蓋新從農村,被拐騙出來者。為人勤勞敞快,頗安於室。附近有錢人家,生子恐不育者,爭相認為幹娘。
傳說,小兒如認在此等人名下,神鬼即不來追索。此女亦有求必應,不以為迕。然老萬中年以後,精神失常,四處狂走,不能言語,隻嗬嗬作聲,向人乞討。餘讀醫書,得知此病,乃因梅毒菌進入人腦所致。則曹氏從城市引進梅毒,其於農村之汙染,後果更不堪言矣。
古人雲:不耕之民,易與為非,難與為善。這句話,還是可以思考的。
次日又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