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沫 : 青春之歌 第一章

 

 

 

       清晨,一列從北平向東開行的平沈通車,正馳行在廣闊、碧綠的原野上。茂密的莊稼,明亮的小河,黃色的泥屋,矗立的電杆……全閃電似的在憑倚車窗的乘客眼前閃了過去。
乘客們吸足了新鮮空氣,看車外看得膩煩了,一個個都慢慢回過頭來,有的打著嗬欠,有的搜尋著車上的新奇事物。不久人們的視線都集中到一個小小的行李卷上,那上麵插著用漂亮的白綢子包起來的南胡、簫、笛,旁邊還放著整潔的琵琶、月琴、竹笙,……這是販賣樂器的嗎,旅客們注意起這行李的主人來。不是商人,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學生,寂寞地守著這些幽雅的玩藝兒。這女學生穿著白洋布短旗袍、白線襪、白運動鞋,手裏捏著一條素白的手絹,——渾身上下全是白色。她沒有同伴,隻一個人坐在車廂一角的硬木位子上,動也不動地凝望著車廂外邊。她的臉略顯蒼白,兩隻大眼睛又黑又亮。這個樸素、孤單的美麗少女,立刻引起了車上旅客們的注意,尤其男子們開始了交頭接耳的議論。可是女學生卻像什麽人也沒看見,什麽也不覺得,她長久地沉入在一種麻木狀態的冥想中。
她這異常的神態,異常的俊美,以及守著一堆樂器的那種異常的行止,更加引起同車人的驚訝。慢慢的,她就成了人們閑談的資料。
“這小密斯失戀啦?”一個西服革履的洋學生對他的同伴悄悄地說。
“這堆吹吹拉拉的玩藝至少也得值個十塊二十塊洋錢。”
一個胖商人湊近了那個洋學生,擠眉弄眼地瞟著樂器和女學生,“這小妞帶點子這個幹麽呢?賣唱的?……”
洋學生瞧不起商人,看了他一眼,沒有答理他;偷偷瞧瞧縞素的女學生又對同伴議論什麽去了。
車到北戴河,女學生一個人提著她那堆樂器——實在的,她的行李,除了樂器,便沒有什麽了——下了火車。留在車上的旅客們,還用著驚異的惋惜的眼色目送她走出了站台。
小小的北戴河車站是寂寥的。火車到站後那一霎間的騷鬧’隨著噴騰的火車頭上的白煙消失後,又複是寂寞和空曠了。
這女學生提著她的行李,在站台外東張西望了一會,看不見有接她的人,就找了一個腳夫背著行李,向她要去的楊莊走去。
走路的時候,她還是那麽沉悶。她跟在腳夫後麵低頭走著,不言也不語。後來轉了一個彎,走到個小崗上,當蔚藍的天空和碧綠的原野之間突然出現了一望無際的大海時,這女學生遲滯的腳步停下來了。她望著海,那麽驚奇,明亮的眼睛露出了歡喜的激動,“嗬!嗬!”她連著嗬嗬了兩聲,腳步像粘在地上似的不動彈了。“第一次看見——多麽美呀!”
她貪婪地望著微起漣波的平靜的大海,忘記了走路。
“先生,快走哇!怎麽不走啦?”腳夫沒有理會女學生那一套情感的變化,徑直走到了山腳下,當他看不見雇主的蹤影時,這才仰頭向山上的女學生吆喊著。
女學生仍然癡癡地望著崖底下的海水,望著海上的白色孤帆,好像什麽也沒有聽見。
“喂!我說那位姑娘啊,您是怎麽回事嗬?”腳夫急了,又向山上大聲吆喝著,這才驚醒了女學生,她揉揉眼睛茫然地笑了一下,快步跑下了山崗。
他們又一起走起來了。
腳夫是個多嘴的中年人,他不由向這舉止有點兒特別的女學生盤問起來:“您站在山上看什麽哪?”
“看海。多好看!”女學生歪著頭,“你住在這兒多好,這地方多美嗬!”
“好什麽?打不上魚來吃不上飯。我們可沒覺出來美不美……”腳夫笑笑又問道,“我說,您這是幹麽來啦?怎麽一個人?避暑的?”
女學生溫厚地向腳夫笑笑,半晌才說:“哪配避暑。是找我表哥來的。”
腳夫瞪大了眼睛:“您表哥是誰?警察局的嗎?”
女學生搖搖頭:“不是,我表哥是教書的——楊莊的小學教員。”
“嘿!”腳夫急喊了一聲,“我們鄰村的先生啊,我都認識。
不知是哪一位?”
“張文清。”女學生的神色稍稍活躍一些,她天真地問,“你認識他嗎?他在村裏嗎?怎麽沒有上車站來接我……”
腳夫的嘴巴突然像封條封住了。他不做聲了。女學生凝望著他黝黑多皺的臉,等待著他的回答。但是他不出聲,又走了好幾步遠,這腳夫卻轉了話題:“我說,您貴姓啊?是從京裏下來的嗎?”
女學生還帶著孩子氣,她認真地告訴腳夫:“我姓林,叫林道靜,是從北平來的。你不認識我表哥嗎?”
腳夫又不出聲了。半天,他嗬嗬了兩聲,不知說的什麽,於是女學生也不再出聲。這樣他們一直走到了楊莊小學校的門前。腳夫拿了腳錢走了,林道靜也微微躊躇地走上了學校門外的石台階。
學校是在村旁一座很大的關帝廟裏。林道靜把行李放在廟門口,就走進廟裏去找人。她走上東殿、西殿、正殿、偏殿各個課堂裏全看了一遍,一個人影也沒有。“莫非他們到海邊散步去啦?”她心裏猜想著,隻好站在廟門外的台階上等待起來。
這時天色將晚,村子裏家家的屋頂,全冒起嫋嫋的炊煙。
廟外就是一片樹林,樹林裏的蟬,在知了知了地拚命聒噪,林道靜忍耐地聽了一陣蟬聲,焦灼地東張西望了半天,還是一個人影也沒有。看著行李,她又不敢挪動。直到天黑了,這才有一個跛腳老頭從大路上蹣跚地走來。這老頭看見有人站在台階上,遠遠地先喊了一聲:
“找誰的呀?”
道靜好容易盼著來了個人,歡喜得急忙跑下台階和老頭招呼:“張文清先生是在這兒教書嗎?”
“哦,找張先生的?……”老頭喝得迷迷糊糊的,紅漲著臉,卷著大舌頭,“他,他不在這兒啦。”
道靜吃了一驚:“他哪兒去啦?——他寫信告訴我暑假不離開學校的呀。還有,我表嫂呢?她也在這兒教書……”
“不,……不知道!不知道!……”老頭越發醉得厲害了,東倒西歪地跌進學校的大門,砰的一聲把兩扇廟門關得緊緊的。
這下子可把林道靜難壞了!表哥他們上哪兒去啦?她已經寫信給他,告訴他要來找他,可是,他卻不在這兒啦。現在怎麽辦?以後又怎麽辦呢?……她愣愣地站在廟門外的冷清的階石上,望著麵前陰鬱的樹林,聒耳的蟬聲還在無盡休地嘶叫,海水雖然望不見,然而在靜寂中,海濤拍打著岩石,卻不停地發著單調的聲響。林道靜用力打了幾下門,可是打不開,老頭一定早入夢鄉了。她心裏像火燒,眼裏含著淚,一個人在廟門外站著、站著,站了好久。明月升起來了,月光輕紗似的透過樹隙,照著這孤單少女美麗的臉龐,她突然伏在廟門前的石碑上低低地哭了。
人在痛苦的時候,是最易回憶往事的。林道靜一邊哭著,一邊陷入到回憶中——她怎麽會一個人來到這舉目無親的地方?她為什麽會在這寂寥無人的夜裏,獨自在海邊的樹林徜徉?她為什麽離開了父母、家鄉,流浪在這陌生的地方?她為什麽,為什麽這麽悲傷地痛哭嗬?……


第二章


熱河省一個偏僻的山村裏,住著一家姓李的人家。這家人家隻有祖父和孫女兩個。祖父老了,成天病在炕上,孫女秀妮就打柴、種地養活著祖父和自己。秀妮是個又漂亮、又結實、又能幹的姑娘。村裏的青年小夥子都想娶這個姑娘,可是秀妮長到二十一歲了,卻誰也沒有嫁。原因是她從十一歲就給人家當童養媳,後來到她十五歲上,她的“丈夫”死了,她才又回到祖父的家裏。這婚姻傷透了她的心,而且為了侍養老祖父,她就不想很快結婚。祖父因為年老多病需要孫女的照顧,也不願意孫女離開他,於是祖孫倆就相依為命地活下來。祖父愛孫女,閨女家有時送來幾個粘餅子、醃雞蛋,他總要留給孫女兒吃,自己隻嚐一點點。孫女呢,養種的地是地主的,交了租子隻剩一把柴禾,為了叫老祖父喝上一碗熱糊糊,她除了種地之外,一有空就扛著斧頭上山去打柴;夜晚燈下給人做針線。村裏人都讚美著這個勤勞、純樸的好姑娘——這真是青年人夢裏都想著的好姑娘。可是這麽個好姑娘,在她二十一歲的那年冬天,厄運來了:住在北平城裏的大地主林伯唐親自下鄉來收租的時候,秀妮忽然被他發現了。
他驚羨她的美麗,就要討她當姨太太。雖然他已經五十多歲了,雖然他已經討過好幾房姨太太,並且還叫大太太徐鳳英打跑過好幾個從妓院裏買來的紅妓。但是他既然看上了秀妮,看上她這健康的帶點“野味”的姑娘,那他就絕不會放手。為了鎮壓佃戶的反抗,他是從熱河督軍湯玉麟那兒弄到軍警來幫他收租的,孤弱的秀妮祖孫倆,哪能抵抗這強暴的力量!於是秀妮就在這小小山村裏的二地主(莊頭)家裏,成了大地主林伯唐的姨太太。她哭過,她尋死過,她咬過林伯唐的手指頭,但是這一切抵抗全無濟於事,林伯唐撚著八字胡笑吟吟地還是把她弄到了手。
兩個月後,秀妮懷了孕,林伯唐把她帶回北平的公館裏來。老祖父就在秀妮離開村子的那天夜裏,一個人顫巍巍地拄著拐杖跳到了村旁的白河川裏。
秀妮到了北平的林公館裏,聰明、伶俐的姑娘變成了癡癡呆呆的傻子。成天一句話也不說,除了吃飯、做活,就兩眼直勾勾地衝著牆發呆。徐鳳英看在秀妮有孕的份上,開始對她還不錯,因為徐鳳英自己生過幾個孩子,一個也沒活,所以就希望秀妮替林家生個孩子。
秀妮生下孩子後,精神好了一些,她把全部的希望和愛寄托在孩子身上。她多麽愛她懷裏的白白胖胖的女孩嗬!這孩子淺淺的一笑,能使她暫時忘掉了刻骨的傷痛,忘掉了恥辱的生活,給她生活下來的勇氣。常常在深夜裏,老頭子林伯唐到別的姨太太房裏去了,秀妮悄悄爬起身,給孩子換尿布、喂奶,親著美麗的小圓臉蛋,然後一邊哽咽著一邊喃喃地說:“妮,長吧!活吧!娘要跟你一塊兒活下來。……”
眼淚——許久以來幹枯了的眼淚,滴滴地掉在孩子的嫩臉上。
孩子一歲了,呀呀學著話,用小指頭搔著媽媽的臉,揪媽媽的頭發,媽媽的臉上有了幸福的笑容。……
可是有一天,徐鳳英喊來了秀妮,先把孩子接抱在手裏,然後臉色大變,對秀妮說:“孩子是我家老爺的,我要留下她!你這不要臉的窮女人,現在就給我滾!”
秀妮驚呆了。接著大哭著,撞著頭,拚命要奪回她的孩子。但是她奪不回來了!林伯唐玩夠了她,早躲到一邊去了。
“媽!媽媽!要……”孩子在徐鳳英手裏張著小手,哭著要媽。
秀妮卻被幾個如狼似虎的聽差推搡著架上了停在大門外的汽車。
秀妮的孩子,林伯唐替她起名叫林道靜。開始林伯唐夫婦還很喜歡她,後來當她三歲時,徐鳳英自己也養了個兒子之後,小道靜的厄運就來了:不斷挨打,夜晚和傭人睡在一起;沒有事,徐鳳英不叫她進屋,她就成天在街上和撿煤渣的小孩一起玩。
一年冬天,有一天徐鳳英不知為什麽高興了,把道靜叫到屋裏,和她說了幾句話,看她一邊呐呐地回答,一邊不住地渾身亂動,她驚奇地揪過她來,問她怎麽了。
“癢癢……”孩子隻七歲,嚇得吸溜著鼻涕要哭的樣子。
想不到徐鳳英大發慈悲,她替小道靜脫下破棉襖一看:隻見套在棉襖裏麵的小褂子上的虱子,密密麻麻地已經滾成了蛋蛋,要拿也拿不清。於是她又惱火又慷慨地一下子把這小褂子填入了正在熊熊燃燒著的洋火爐裏,一陣劈劈拍拍的響聲,無數的虱子就和褂子一齊消滅了。徐鳳英越發高興了,她扳過小道靜凍得紫紅的麵孔細細端詳了一番,然後轉過臉對靠在沙發上讀著報紙的林伯唐說:“我這兩天看出來,這丫頭長的怪不錯呢。叫她念書吧,等她長大了,我們總不至於賠本的。”
林伯唐撚著八字胡,衝妻子笑著點點頭:“好!太太從來都是眼力過人的。‘女子無才便是德’已經不大時興了,叫她念念書也好。”
這麽著,小道靜被送到學校裏去讀書。她喜歡讀書,人也聰明,可就是有點兒乖僻,一天到晚,一句話也不說,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個啞巴。弟弟仗著母親的嬌慣,常欺侮她、打她,她可從來不哭。有時,她不理他,任他打;有時火氣上來了,她就狠狠地揍弟弟幾下子。當然這樣她會招來更凶的一頓狠打。母親打她不用板子,不用棍子,卻喜歡用手擰、用牙齒咬。一個夜晚,道靜已經在“下房”睡著了,弟弟打破了一個母親心愛的花瓶,他卻推在道靜身上。於是道靜在睡夢中突然被一陣劇烈的疼痛驚醒來,她立時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於是就咬緊牙關,頑強地準備著一切痛苦的襲來。
“狗娘養的!越來越膽大啦。賠,賠我的花瓶!”
她的小腿被擰腫了,胳膊被咬得透出一個個紅血印。但是小道靜不哭,不求饒,沒有一滴眼淚從她倔強的眼睛裏流出來。在這個家庭裏,她就這樣像小狗似的活下來了。家裏所有的人裏麵,隻有一個年老的傭人王媽關心她、心疼她,常常偷著照顧她。但是還不能叫徐鳳英知道。道靜當然也愛王媽,她肚子餓了,身上冷了,總去找王媽;她的眼淚也隻當著王媽一個人流。
道靜高小畢業考上了北平西郊的南山女子中學之後,母親對她的態度有了顯著的好轉。因為這時她已經長成了一個頎長、俊美的少女。她的臉龐是橢圓的、白皙的、晶瑩得好像透明的玉石。眉毛很長、很黑,濃秀地滲入了鬢角,而最漂亮的還是她那雙憂鬱的嫣然動人的眼睛。她從小不愛講話,不愛笑,孤獨,不愛理人。可是徐鳳英並不注意這些,她注意的是這女孩子的相貌的變化,和如何使她具有一定的學曆,因為這是那個時代的時髦婦女要嫁一個有錢有勢的丈夫所必備的條件。
學校開學了,第一天離家去上學,父母親高興得親自送道靜到大門口去上車。林伯唐穿著紡綢長衫,摸著胡子站在大門口外的玉石台階上,沉吟有頃,然後對坐在洋車上就要起程的道靜笑吟吟地讚歎說:“小姐,恭喜你!上了中學,等於中了秀才呢!哈、哈、哈……”
林伯唐不僅是教育家、慈善家,而且是頗有名望的前清舉人。他中舉之後,還沒等進京應考,正趕上康梁變法維新,北京辦了個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的前身——原注],這位舉人老爺就追趕著潮流,帶了夫人,做了京師大學堂的“大學士”。到了民國,這位善於追趕潮流的“大學士”,又趕上了辦教育吃香的時候,於是他很快成為教育家,借了“辦教育”為名,向清朝王爺手裏用低價買了大批“跑馬占圈”的土地[清朝王爺騎馬,馬一氣跑過的地方,由皇帝賞賜給他,即為“跑馬占圈”的土地——原注]。於是戊戌舉人、京師大學堂大學士、憫安慈幼院院長、務本大學校校長等頭銜的名片,在煊赫的“上流”社會裏飛舞起來了。人們欽佩著“才德兼備”的林伯唐教授,卻沒有人說他曾怎樣殘酷地玩弄了可憐的秀妮。
林伯唐熟讀過四書五經,也研究過康德和孟德斯鳩,不過最使他醉心的還是科班出身的翰林學士。所以他對女兒嘖嘖讚歎她上了中學就等於中了秀才。
沒等道靜開口,母親接著說話了。她是胖身子,八月裏還揮著小絹扇。她眯縫著眼睛,也站在台階上欣賞著女兒:“乖乖,好好念書呀!媽會想法子弄錢供給你上中學、上大學,要是留洋回來,那就比中了女狀元還享不清的榮華富貴哩!”她說的好端端的,忽然扭頭衝著老頭子,鼻子哧了一聲撒嬌似的,“你老東西嘻嘻笑什麽?女兒是我生的!我養的!她掙錢發了財,橫豎沒有你老東西的份!”
徐鳳英濺著唾沫星子好像生了氣,林伯唐反倒得意地哈哈笑了。他悠然自得地衝著妻子連連點頭:“太太,歸你!歸你!什麽全歸你。連女婿掙的錢也全歸你不好嗎?”
十二歲的林道靜厭惡地瞅瞅她的所謂父母親,眼眶裏浮著淚珠,一言沒發,坐著洋車走了。
一離家,一上了中學,她就像跳出籠子的鳥兒,仿佛來到了一個自由的天地。她喜歡讀書,尤其喜歡讀文藝作品。書籍培養了她豐富的想象力和對於美好未來的憧憬,她是個喜歡海闊天空地幻想的姑娘,越讀的多,也越想得多。可是表麵上她卻依然對一切都淡漠,依舊沉默寡言。同學中,她隻和一個名叫陳蔚如的女孩子要好,因為那女孩子對她溫存、和善,她同情林道靜的不幸遭遇,給她熱情和鼓舞,因此她們成了好朋友。
一九三一年,林道靜讀到離高中畢業隻有兩個多月了。
一天下午,她從北平的家裏回到學校後,神情慘淡地坐在課堂的位子上,半天功夫一動也不動。好些同學都奇怪地看著她,有人走過來問她:“林道靜!你母親叫你回北平什麽事呀?怎麽一回來變成這樣啦?”
陳蔚如拉著她的袖子,摸著她的頭發,溫柔地悄聲說:“林,告訴我,什麽事呀?”
道靜像段木頭,不聲不響地仍然呆坐著。
同學中有些人哄地一聲笑起來了,道靜才像從夢裏驚醒似的,揉揉眼睛苦笑道:“你們笑什麽?少拿別人開心!”說完站起腳就走了。
過一會兒,陳蔚如跟著她走到了學校西邊的西河溝。
兩個女孩子緊挨著走。走著,走著,林道靜突然站住身,回過頭,愣愣地盯著小陳說:“小陳,我不能上學了!……”說這話時,她的臉色異常蒼白。
“為什麽?小林,你媽叫你回去倒是怎麽回事?”多情的女孩子,被她朋友的痛苦嚇住了,她顯得比道靜更加驚悸不安。
道靜又不出聲了。她們倆走到西河溝的樹叢裏,靠在河邊的垂柳下。道靜凝視著閃著金光的河水,半晌,才自言自語似的說:“家裏破產啦——我父親因為地權的事打了官司,鬧得身敗名裂,就把口外的地一古腦兒瞞著母親全賣光,帶著姨太太偷跑掉了。現在我成了我媽唯一的財產。……”
“什麽?怎麽你是財產?你也不是錢呀!”
“我媽想叫我當搖錢樹。她叫我回去,就為了叫我嫁個闊佬,她好依舊享福。我不答應,和她決裂了。”
“這怎麽辦呢?”陳蔚如捏緊道靜的手幾乎哭了出來。可是這時道靜反而沉靜地撫著小陳的手說:“小陳,別著急!反正我不屈服!最後不行,還有個死!”
接著徐鳳英果然斷絕了女兒的供給,她企圖用這個辦法威脅道靜屈服。
可是道靜不屈服。她本來立刻就要離開學校去謀生的,可是暑假還不到,到哪兒去呢?有些熱情的同學同情她,幾個人每月替她湊飯費,她就這樣勉強讀完了最後兩個月的書。
不久,到了放暑假的時候,她不得不懷著渺茫的希望和沉重的心情準備回家去。她知道如果母親不能回心轉意,她就不能再讀書。而她是熱望能夠升大學讀書的。可是凶狠的母親會回心嗎?
她惶惑了。
她除了喜歡文學也很喜歡音樂。此刻放了假,她雇了洋車從學校向城裏拉去時,車上還帶了一堆樂器——笙、笛、簫、月琴、二胡,她那最寶貴的蝴蝶牌口琴就放在口袋裏。無論走到哪兒,她總是隨身帶著這一堆東西。因此同學們給她取了兩個外號:好聽的叫做“洞簫仙子”;不好聽的叫做“樂器鋪”。下課之後,她常常一個人吹著、彈著,這時候看見她的人,都有些驚訝她那雙憂鬱的眼睛忽然流露出喜悅的光芒,也隻有這時候,她那過於沉重的神情才顯出了孩子般的稚氣。當然,這是半年以前的情況。自從她的生活突然發生了這意外的變故,她就不大撫弄這些東西了,因此有些同學笑著問她:“洞簫仙子,怎麽不開樂器鋪啦?”
她淡淡地笑一笑,默然地走開了。
洋車在顛簸不平的土道上慢慢走著,她的心也一刻刻更加沉重不安。母親上次對她那種凶狠的好像鞭打佃戶時的惡煞神氣,時時在她眼前浮動:“狗娘養的!娘老子養著你為了什麽?”“不孝的梟鳥給臉不要臉!不聽話,給我滾蛋!”想到這裏,她身上微微發抖,仿佛怕人搶去似的,她用力抱住了懷裏的竹笙。
可是當她下了車,走進母親的房門,情形卻出於她的意外。母親正和客人打著牌,見她回來了,親熱地拉著她的手,笑吟吟地說:“姑娘,好女兒,你回來啦?路上熱吧?今天客人不少,他們都在稱讚你讀書讀得好呢!”
道靜想:“媽媽也許不逼我嫁人了,也許還能供給我念書?”她一向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要是還能讀書,該是多麽幸福呀。於是,她向客人們微微鞠了一躬——過去她是非常討厭家裏的賭客、煙客的,今天卻仿佛看他們順眼一些,竟站在牌桌旁,對他們羞澀地笑了笑。
“這位是胡局長,”母親指著一個坐在上首的黃瘦的西服男子給道靜介紹,“這就是小女道靜。”她眯起腫眼向那黃瘦的男子恭順地又像誇耀地一笑時,道靜心裏突然感到了不自在。於是她趕快扭轉身子走到裏屋去,再也聽不到母親後來又說了些什麽話。
道靜在家裏住下來了,並且參加了師範大學的入學考試。
她考試的成績很好,心裏很高興。可是,一想到叫她結婚的那件事,再加上家裏通宵不停的麻將牌聲,輕賤的男女調情聲,靡靡的歌曲聲和輸了錢的男人怒罵聲……仍然使她一天比一天煩悶、痛苦。
“沒了男人,破了產,媽媽墮落成什麽樣的人了嗬!”她看見四十七八歲的徐鳳英,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向男人獻媚的醜態,心裏又難受又討厭。
半個多月過去了。
這一天母親好像分外高興,帶道靜到店裏買了一件白洋紗長衫、一雙白帆布鞋。母親一定叫她買漂亮的好衣料,可是這女孩子很執拗——在夏天她永遠隻穿短短的白旗袍,白襪白鞋,打扮得像個護士。母親沒辦法,隻好依了她。晚上,母親又替道靜燒了她最愛吃的菜。吃罷飯,連著弟弟小風,母子三人一塊坐在床邊說起閑話。正東拉西扯說得高興,母親忽然說:“靜,你爸爸這老東西跑得沒有影子了,地也光了;剩下咱母子們——你兄弟又小,你又還沒學好本事,咱娘兒幾個以後可怎麽過活呢?”母親說著流下眼淚,道靜也低下了頭。這時,母親反而撫慰她:“好姑娘,不要難過,隻要聽媽的話,管保咱們有吃有穿,你也還能去上學。”
道靜沒有出聲,母親想了一下咬著指甲笑道:“嗬,好姑娘,說實話,你究竟願意嫁個什麽樣子的丈夫呢?”
半晌沒有回答。
“說呀,在問你呀!”
“媽,我從來沒想過這些事——您不是允許我還去念書嗎?我求您再別跟我提這些事了。”
母親忍住火氣,皺著眉頭:“你說的沒道理。娘老子十六歲就跟你爹結了婚。再說,結了婚也並不妨礙你去念書呀。”母親說著從床上站起來,把兩隻肉眼泡眯成一條縫,拉著女兒的手笑道,“親女兒,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常來咱家的那位胡局長,看上了你,喜歡你的才貌。局長從來沒有結過婚,人不過三十多歲,可是個有財有勢的闊人呢。”
看見女兒低著頭不做聲,以為女孩子害羞,肯了也不願說。於是徐鳳英高興得眯著眼睛,笑著,滔滔地開了話匣子:“寶貝,你要同意了,福可是享不清的嗬,局長在南京上海全有洋房;北平銀行裏存著大批現款;在家鄉有一二十頃土地;上海還有不少股票——他是蔣介石的親信,不久還要升大官。……”
道靜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她猛地甩掉母親的手,發著沉悶的哭聲:“媽,您別總打我的主意行不行?——我寧可死了,也不能做他們那些軍閥官僚的玩物!您死了這條心吧!”
母親勃然大怒了。她跳起來,兩眼露出可怕的凶光,青筋暴露的白手好像尋找著打人的物件在各處顫動。
“狗娘養的賤貨!你還自以為是金枝玉葉的小姐嗎?賤貨養賤貨!住山洞的窮婆娘、賣淫的小老婆,能養出什麽好東西!……好好依了便罷;要真不知好歹,老娘賣了你也要賣出這些年的飯錢來!”
道靜好像泥胎一般呆在地上。母親喊叫的是些什麽話呀?
自己的親母親是個什麽樣的人?過去她隻知道自己的親媽死了,因為不是徐鳳英生的,所以受折磨。至於親媽媽的事情她是一點也不知道的。
“住山洞的窮婆娘,賣淫的小老婆”,和她本身的遭遇連到了一起,她的心燃燒著,撕裂著。她跑回自己的屋裏一直呆坐了半夜。
後半夜,她悄悄走到王媽屋裏,緊抱著王媽的瘦胳膊:“王媽媽,請你告訴我,我親媽媽倒是個什麽人?她,她是怎麽死的?……為什麽你們總是不叫我知道她的事?”道靜知道王媽見過她的親媽,所以才想起來問她。
沒有回聲。黑暗悶熱的小屋裏死一般的沉寂。
“說呀!王媽媽請你說給我!……你疼我,好像媽媽一樣。”
道靜抱住王媽的脖子哭了。
“孩子,”還沒出聲,王媽也哽咽住了。她斷斷續續地說:“你,你還記著你小時候我給你講的那個砍柴姑娘的事?那,那就是你那親媽呀!”
孤苦無依的小道靜,在冬天的長夜,常常偎在王媽的懷裏,聽她講許多許多動聽的民間故事。其中,也講到過秀妮的故事。但是她不敢違背徐鳳英的命令,沒有說出那個砍柴的、被地主逼迫做了小老婆的姑娘就是小道靜的媽媽。現在,善良的老媽媽,再也忍耐不住了,於是告訴了道靜關於秀妮的全部故事。
秀妮自從被林伯唐夫婦指使人架上汽車,就被當作禮物送到林伯唐的一個朋友家裏。可是秀妮瘋狂地衝出了那個朋友家的大門,跑到林家來要孩子。林公館門禁森嚴,進去不得,她就披頭散發,跌跌撞撞,不停地圍著林家的院牆轉;不吃不喝、成日成夜來來回回地轉。一邊轉著,一邊悲慘地號叫:“還我孩子!還我孩子!你這喪盡天良、狼心狗肺的人,該千刀萬剮的人呀,還我孩子!還我孩子!……”
那聲音多慘嗬,像快淹死的人在發出絕望、悲傷的呼救聲。聽見這聲音的人沒有不掉淚的。
林伯唐看她鬧得太厲害,實在有損大學校長的尊嚴,就命人綁架著,把急瘋了的秀妮送回了白河川旁的山村。一回到故鄉,一望見故鄉的山和水,人事不知的秀妮似乎明白一些了,能講兩句明白話了,也知道哭了。她想,孩子雖然不能再見,但總還可以和老祖父——她那慈祥的、和她相依為命的老祖父再團圓。誰知,回到家裏,屋裏的壇壇罐罐雖然還擺在那兒,可是老祖父已經死了,永遠也不能再相見了。秀妮一見這情景又不知道哭了,話也不會說了。就在回到家裏的當天夜晚,她也縱身跳到白河川裏,就這樣結束了她年輕的生命。
道靜倒在王媽的小鋪上,癱軟得好像失掉了知覺。半天,她才勉強坐起來,用冰冷的手指緊緊捏住王媽枯瘦的手,低低地喊了一聲:“媽媽……”
她大哭了。第一次這麽痛心地哭了。
“孩子,別哭啦,叫你媽聽見不是玩的!”王媽勸道靜別哭,自己卻擦著眼淚。
“王媽媽,我再也不怕他們了……我要離開這個家!”過了一會兒,道靜從王媽的床上跳起來說。
“上哪兒去?”王媽吃了一驚,又扯著衣襟擦起眼淚來。
“回學校。”道靜改了口,“在學校住些天,等師大發了榜再回來。”
“回學校?那好。千萬可別亂跑呀!娘兒倆吵幾句嘴,不要緊,幾天就過去了。孩子,既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啊。”老太婆嘴裏一邊叨叨,一邊劃了根洋火到枕頭底下摸摸索索地尋找起什麽來。道靜在魚白色的晨光中望著她,想說的話到了嘴邊還沒出口,老太婆已經找到了一個小小的紙包。她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打開它,叫道靜又劃了一根洋火,照出幾張花花綠綠的鈔票來。她仔細地數了數這些鈔票,然後珍重地放在道靜手中,聲音有點兒沙啞:“這是你媽才給我的兩個月工錢——十塊錢。好閨女,你拿回學堂交飯錢去吧。忍耐著點,缺個什麽就跟我要。唉,命苦的娘倆……”
道靜接過錢來,哽咽著:“趁著他們睡覺,我走啦。我,我不是……王媽媽再見!……”
一霎間,她眼前站著的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忽然變成一個美麗憔悴的少婦。她披散著頭發,流著眼淚,絕望地哀嚎著“還我孩子!還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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