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rper Lee-To Kill A Mockingbird(1)

 

我哥哥傑姆快滿十三歲的時侯,肘關節被扭斷過。後來傷好了,他也不再擔心今後玩不了橄欖球了,就不大為自己的傷感到不自然了。他的左臂比右臂稍短,站立或行走時,左手的手背與身體成直角,大拇指和大腿平行。這些,他一點兒也不在乎,隻要能傳球,能踢球就行了。

長大到可以回顧往事時,我們有時談起那次事故的起因。我始終認為事情是從尤厄爾家開始的,但是傑姆(他比我大四歲)說起因還遠在以前。他說,迪爾來到我們這裏的那個夏天,事情就開始了。在那個夏天,他第一次慫恿我們設法把布 拉德利從他家裏引出來。

我說,如果他要看得遠些,就真得從安德魯-傑克遜算起。假如傑克遜將軍沒有把克裏克人沿克裏克河趕走的話,西蒙-芬奇就不會劃著小船沿著亞拉巴馬河到這兒來。他沒來的話,我們現在會在哪兒呢?當時,我們早已大到不該再用拳頭來解決爭吵了。於是,我們去問爸爸阿迪克斯。爸爸說我們倆各有各的道理。

作為南方人,哈斯汀斯戰役的任何一方都沒有我們的祖先參加,這總使家族中有一些人感到不光彩。我們隻有西蒙-芬奇這樣一個祖先——一個來自康沃耳的愛捕捉毛皮獸的藥劑師。他的虔誠僅次於他的吝嗇。在當時的英國,自稱衛理公會教徒的人,常常遭到那些更自由的教友的迫害,對此,西蒙十分惱怒。因為他自認為是衛理公會的教徒,他沿途做工,橫渡大西洋來到費城。然後又遷徙到牙買加,再到莫比爾,最後沿著聖-斯蒂芬斯河北上。他牢記約翰-韋斯利的訓誡,做生意時,時刻注意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靠行醫發了大財。盡管有錢,但他並不快活,擔心會被誘惑去做有損於上帝榮譽的事,比如穿戴價錢昂貴的衣飾。後來,他忘記了他老師所說的不應該占有奴隸的格言,買了三個奴隸,依靠他們在聖-斯蒂芬斯以東約四十英裏的亞拉巴馬河岸上建立了家業。他隻回過聖-斯蒂芬斯一次,在那裏娶了妻子,生了一大串女兒。西蒙死時年紀很大,留下了一大筆遺產。

家裏的男人慣常留在西蒙建立的家園——芬奇莊園上,靠植棉為生。這個地方能自給自足。盡管比不上周圍的其它莊園,芬奇莊園還是能生產維持生活的各種必需品,隻有冰製食品、麵粉、衣料等要用船從莫比爾運來。

要是西蒙沒死的話,盡管無可奈何,也一定會無比憤怒地看待南方和北方之間的那場動亂,因為他的後代在動亂中失去了除土地以外的所有財產。不過,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傳統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這時,我父親——阿迪克斯-芬奇——離家去蒙哥馬利攻讀法律,他弟弟去波士頓學醫。他們的妹妹亞曆山德拉是留在莊園上的芬奇家唯一的後裔。她嫁給了一個沉默寡言的男子,這人大部分時間都躺在河邊的吊床上,猜想著安置在河裏的釣鉤是否全部鉤上了魚。

我父親取得律師資格後,回到梅科姆鎮,當起律師來。梅科姆鎮坐落在芬奇莊園以東二十英裏左右的地方,是梅科姆縣的政府所在地。阿迪克斯的事務所設在法院裏。裏麵陳設簡單,隻有一隻衣帽架,一個痰盂,一個棋盤和一部愛護得很好的亞拉巴馬法典。他的頭兩個當事人是在梅科姆縣監獄處死的最後兩個人。阿迪克斯曾勸他們承認犯了誤殺罪,好接受州立法院的寬大處理,保住性命。但他們是哈弗福特家族的人,在梅科姆縣,這個家族是笨驢的同義詞。這兩個人誤以為梅科姆縣最有名的鐵匠非法扣留了他們的一匹母馬,就把他殺了。他們莽撞得竟敢當著三個人的麵行凶,還堅持他們自己沒有任何罪,說鐵匠是他媽的自作自受。他們認為這就是最好的答辯。他們矢口否認犯了謀殺罪。所以,阿迪克斯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地望著他們被處死。也許就是從這件事開始,我父親對實施刑法產生了強烈的反感。

在梅科姆鎮度過的頭五年中,我父親極端儉樸。在以後的好幾年裏,他用攢下的錢資助他的弟弟上學。約翰-黑爾-芬奇比我父親小十歲。在種植棉花不合算的時候,他開始學醫。等傑克叔叔能夠自立以後,阿迪克斯當律師,收入還可以。他熱愛梅科姆鎮。他生在梅科姆,長在梅科姆,了解當地人,當地人也了解他,並且,由於西蒙-芬奇的產業,阿迪克斯幾乎與小鎮上的每家都有血緣或姻親關係。

梅科姆是個古老的市鎮。我剛了解它時,它已經破敗不堪了。一到雨天,街道就成了紅色的泥塘。人行道上,野草叢生。法院歪歪斜斜地立在廣場上。不知為什麽,那時天氣熱一些。夏天,黑毛狗是要活受罪的。廣場上有幾棵常青橡樹,在悶熱的樹蔭裏,拴在一種叫胡佛大車上的瘦骨嶙峋的騾子不停地擺動尾巴,驅趕著叮在身上的蒼蠅。男人們筆挺的衣領到上午九點就蔫巴了。女人們在中午以前得洗個澡,三點鍾午睡後又得洗一個,可是到太陽落山時,又變得象是帶有汗跡和爽身粉混合而成的糖霜的糕點了。

那時,人們行動緩慢。悠悠蕩蕩地走過廣場,拖著步子在附近的商店進進出出,幹什麽都慢條斯理的。每天本來是二十四小時,但那時的二十四小時好象長一些。人們用不著匆匆忙忙,因為沒地方可去,沒東西可買,也沒錢買東西。在梅科姆縣界以外,也沒什麽好看的。但對有些人來說,那仿佛是個樂觀時期:有人在那不久以前告訴梅科姆縣的人,害怕的本身是最可怕的,除此之外,沒什麽是可怕的。

我們住的那條街是鎮上的主要居民區。我們家共有四口人:阿迪克斯,傑姆,我,加上我們的廚子卡爾珀尼亞。我和傑姆都很喜歡父親。他和我們一起玩耍,讀書給我們聽。對待我們既隨和又公正。

卡爾珀尼亞卻有些不一樣。她幹幹瘦瘦的,既近視又斜視。手象塊床板一樣寬,但比床板還硬上一倍。她總把我趕出廚房,問我為什麽不象傑姆那樣聽話,雖然她明明知道傑姆比我大。我不想回家時,她偏偏要叫我回去。我們之間的衝突大得驚人,而且老是一方取勝。卡爾珀尼亞總占上風,主要是因為阿迪克斯老站在她一邊。從傑姆出世起,卡爾珀尼亞就和我們在一起。在我的記憶裏,總能感到她的專橫。

我兩歲時母親就去世了,所以,我從沒感到失去了母親。母親來自蒙哥馬利的格雷厄姆家族,阿迪克斯第一次選入州的立法機構時碰上了她。當時,阿迪克斯已到了中年,母親比他小十五歲。傑姆是他們結婚後第一年生下的。四年後生了我。又過了兩年,母親心髒病發作,突然去世。人家說這個病是她家遺傳下來的。我並不想念她,但我知道傑姆非常想念她,對她記憶猶新。有時,玩著玩著,他突然長歎起來,然後走開,躲著我,呆在車庫後一個人玩。碰上這種情況,我從不去打擾他。

我快到六歲、傑姆快到十歲時,我們夏天玩耍的最大區域(我們不敢走遠,卡爾珀尼亞可能隨時叫我們)是從我家北麵第二家亨利-拉斐特-杜博新太太的房子到南麵第三家拉德利家的房子。我們從沒想過要超出這個範圍。拉德利家住著個無人知曉的人物。隻要把他描述一番,我們就會嚇得一連好幾天老老實實。而杜博斯太太卻簡直令人望而生畏。

就在那年夏天,迪爾來到我們這裏度暑假。

一天清晨,我和傑姆正在後院準備開始一天的玩耍,突然聽到鄰居雷切爾-哈弗福特小姐家的甘藍地裏有什麽響動。我們走到鐵絲柵欄旁,想看看是不是有條小狗崽——雷切爾小姐的狗當時要生崽了。出乎意料之外,我們看到的卻是個小孩,坐在那兒望著我們。他坐著不比身旁的甘藍高多少。我們一個勁兒地盯著他,直到他開口說話。

“你們好。”

“你好。”傑姆和顏悅色地回答道。

“我叫查爾斯-貝克-哈裏斯,”他說,“我認識字了。”

“那有什麽了不起?”我說。

“我原以為你們想知道我認不認得字。你們有什麽要讀的,我可以讀給你們聽……”

“你多大了?”傑姆問,“四歲半嗎?”

“快七歲了。”

“嘿,這麽大了,當然能識字啊。”傑姆將大拇指朝我一揚說,“那邊的斯各特一生下來就識字,現在還沒上學呢。你都快七歲了,看上去這麽小。”

“我個子小,可年紀大。”他說。

傑姆把頭發向後拂了拂,好看得更清楚些。“千嗎不過來,查爾斯-貝克-哈裏斯?”他說,“天啊,多麽怪的名字啊!”

“和你的名字一樣,沒有什麽好奇怪的。雷切爾姑媽說,你叫傑裏米-阿迪克斯-芬奇。”

傑姆皺起眉頭。“我這麽大了,當然可以取這樣的名字。”他說,“你的名字比你這個人的身體還要長,我斷定要長一英尺。”

“大家都叫我爾。”迪爾說著,身子使勁在柵欄下朝這邊鑽。

“從上邊過來好些,別從底下鑽。”我說,“你是哪裏人?”

迪爾是密西西比州梅裏迪安縣人,正在這裏和他姑媽雷切爾小姐一道過夏天。從現在起,每年夏天都將在這裏度過。他家原來也在梅科姆縣。他媽媽在梅裏迪安給一個攝影師幹活,曾經拿迪爾的照片參加過一次兒童比美競賽,得了五美元的獎金。她把錢給了迪爾,迪爾用這筆錢看了二十場電影。

“我們這兒沒有電影,除了有時侯在法院裏放些關於耶穌的片子,”傑姆說,“看過什麽好電影嗎?”

迪爾看過《德拉卡拉》。聽他這麽一說,傑姆開始以敬佩的目光端詳著他。“給我們講講這個電影。”

迪爾是個很有趣的孩予。他身穿藍色的亞麻布短褲。短褲扣在他的襯衣上。雪一樣白的頭發象鴨絨一樣豎在他頭上。他比我大一歲,但我比他高得多。他給我們講這個古老的故事時,兩隻藍眼睛忽明忽暗。他笑得突然,笑得暢快,時時抹著額頭中央伸出來的一綹不聽話的頭發。

迪爾講完《德拉卡拉》後,傑姆說聽起來電影比小說有趣一些。我問迪爾他爸爸在哪兒:

“你還沒提到過你爸爸呢。”

“我沒有爸爸。”

“死了嗎?’

“不……’

“既然沒死,你就當然有個爸爸呀,是不是?”

迪爾臉紅了。傑姆要我住嘴。這是個信號,暗示經過審查,可以跟迪爾交朋友了。從那以後,整個夏天我們都過得十分愉快。十分愉快的含義是:不斷改進建在後院兩裸巨大的苦楝樹之間的樹上小屋;追跑嬉鬧;把我們節目單上根據奧利弗?奧普蒂克、維克托?阿普爾頓和埃德加?賴斯?巴勒斯的作品改編的戲從頭到尾地演一遍。在演戲方麵,有了迪爾我們真幸運。他扮演了原來硬要我扮演的角色,《人猿泰山》中的猿人,《羅弗家的男孩》中的酸蘋果樹先生,《托姆?斯威夫特》中的達門先生。這樣,我們漸漸發現迪爾年齡雖小,但可以算個象默林那樣的預言家和魔術家了。他腦子裏裝滿了古怪的計劃、離奇的渴望和荒誕的幻想。

但是,到了八月底,我們的全部節目反反複複演了無數次,已經枯燥無味了。就是在這個時候,迪爾給我們出了個主意:設法把布?拉德利從他家引出來。

拉德利家的房子強烈地吸引著迪爾。我們一再警告、解釋都無濟於事。這所房子吸引著他就象月亮吸引著海水一樣。不過,最多隻把他吸引到拐角處的電杆下。這裏離拉德利家還有相當一段距離。他常常站在那兒,緊緊摟著那根粗大的電杆,出神地凝望,內心充滿了好奇。

我家旁邊是個急拐彎,拉德利家的房子就插在這個拐彎裏。朝南走,你正好麵對他家的走廊1人行道沿著他家的地界轉了個彎。房子不高,很久以前,牆壁是白顏色,有縱深的前廊和綠色的百葉窗。不過,現在牆壁的顏色早已黯淡成和院子裏的石板地一樣的藍灰色了。由於長期的風吹雨打,屋頂板在前廊的屋簷上耷拉著,幾棵橡樹遮住了陽光。一根木樁的殘餘部分沒精打采地守衛著前院——一個從沒有人打掃過的“幹淨的”院子。院子裏雜草叢生。

房子裏住著個陰險惡毒的幽靈似的人物。人們說他活著,可我和傑姆從沒見過他。人們還說月亮西沉後,他就會出來,在別人的窗子外向室內窺視。如果一次寒潮後杜鵑花凍死了,那一定是沾染了他呼出的毒氣。梅科姆鎮上的任何小偷小摸事件都被人認為是他千的。有一向這個鎮上夜間接二連三地出事,攪得全鎮雞犬不寧:人們喂養韻家禽和其他愛畜常常被人弄得缺肢斷腿。盡管後來發現罪犯是神經失常的艾第——這個人最後跳進巴克?埃迪河灣中淹死了,可是人們的眼睛還是老瞅著拉德利白勺房子,不願放棄最初的懷疑。在黑夜,連黑人都不願從拉德利家的房前經過,他們常常繞到對麵的人行道上,一邊走一邊吹口哨壯鵬。梅科姆學校的球場與拉德利家的地界毗鄰。拉德利家有個養雞的院子,院子裏高大的核桃塒上的核桃常常掉進學校校園裏,但這些核桃總在那兒,沒有哪個孩子會去碰一碰:拉德利家的核桃會要你的命。棒球掉進他家的院子就等於丟失了,沒有誰敢去問。

這所房子的不幸在我和傑姆出世以前就開始了。其實,那時在整個鎮上,拉德利家的人不管到哪兒都會受歡迎。但他們從不與外界接觸,這在梅科姆鎮的人看來是一種不可原諒的怪癖。鎮上的主要消遣活動是上教堂做禮拜,可是他們不去,隻在家裏做禮拜。拉德利太太難得在上午十時左右橫過馬路到對麵的鄰居家裏和大家一道喝喝咖啡,休息休息,當然也從不參加任何宗教團體。拉德利先生每天上午十一點三十分步行到鎮上去,十二點又很快回來。有時拿回一個棕色的紙袋,鄰居們揣測裏邊一定裝著這家人吃的和用的東西。我從不知道老拉德刺先生靠什麽謀生——傑姆說他“買棉花”,這是無所事事的委婉語。可是,就人們的記憶所及,拉德利先生和他的妻子帶著兩個兒子一直住在那兒。

另一件與梅科姆鎮的習慣格格不入的事情是,拉德利家的門和百葉窗在星期日總是關著的。在這個鎮上,一般人隻在家裏有病人或者寒冷的冬天才把門窗關上。每周的七天裏,這裏的人總是在星期日下午進行正式的相互拜訪:婦女穿上緊身胸衣,男人穿上外農,孩子們穿上鞋子。但是要在星期日下午爬上拉德利家的台階叫一聲“你好”,這卻是左右鄰居們從沒做過的。他家沒有紗門。有一次貔問阿迪克斯他們以前是不是有過紗門,阿迪克斯說有過,不過是在我出生以前。

根據街坊中流傳的說法,拉德利的小兒子十多歲的時候曾跟由薩勒姆來的一些坎寧安家族的人混在一起。這些人屬於住在這個縣的北部一個令人迷惑不解的很大的氏族。他們結成一夥,組成了一個梅科姆鎮還是第一次見過的幫會一類的團體。雖然沒幹什麽壞事,但是他們的所作所為引起了全鎮的議論,他們在大庭廣眾之中受到三個布道壇的公開譽告。他們在理發店周圍閑逛,星期日開著車子去阿波茲維爾看電影,他們去本縣河邊上的賭窟——“露珠小店和釣魚營地”參加跳舞’他們還喝自製的威士忌烈酒。鎮上沒有人有足夠的勇氣告訴拉德利先生他的兒子結交了一些狐群狗黨。

一天晚上,這夥人一時心血來潮,開著一輛借來的小汽車在廣場上倒來倒去。梅科姆鎮的老法院差役康納先生企圖逮捕他們,但他們拒捕,後來把康納先生鎖在法院的廁所裏。鎮上的人認為不懲辦一下這幫人不行了。康納先生說,他認識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他決心承擔責任,決不讓他們逍遙法外。因此這些青年人被帶到法官麵前,罪名是破壞秩序,擾亂治安,聚眾鬥毆,在女人麵前或女人能聽到的地方使用下流的語言。法官問康納先生為什麽控告裏包皮括最後一條罪狀,康納先生回答說,他們叫罵的聲音那麽大,他敢肯定,鎮上的每個女人都聽到了。法官決定把他們送往州立工藝勞作學校’有時候;青年人被送列那兒純粹是為了供給他們飯菜和舒適的住房:那兒根本不是監獄,呆在那兒一點也不丟臉。但是拉德利先生的看法完全相反。如果法官釋放亞瑟的話,拉德利先生願意保證亞瑟不再惹麻煩。法官知道拉德利先生會恪守諾言,便很高興地把亞瑟放了。

其他青年人到了工藝勞作學校後,接受了州內第一流的中等教育。其中一個最後在奧伯恩半工半讀完成了工程學校納學業。從這以後,每周其他幾天也和星期日一樣,拉德利家總是門戶緊閉。拉德利的小兒子有十五年沒有露麵。

但是有一天(這一天在傑姆的記憶中已經淡薄),好幾個人聽到了布?拉德利的聲音,並且還看見了他。但傑姆沒趕上。他說,阿迪克斯從來不大談拉德利家裏的事:每當傑姆問他時,阿迪克斯的唯一答複就是要他別管別人的事,拉德利家的事留給他們自己去管,他們有這個權利。但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傑姆說阿迪克斯搖著頭,嘴裏說;“嗯,嗯,嗯。”

傑姆的大部分消息都是從斯蒂芬尼?克勞福德小姐那兒得來的。她是鄰近的一個潑辣的女人。她說,這事的前前後後她都知道。據她說,有一天布?拉德利正坐在客廳裏,從《梅科姆論壇報*上剪下一些消息,準備貼到剪貼本上,他父親進來了。他父親在他身邊走過時,他用剪刀捅進他父親的大腿,然後拔出來,在自己褲腿上擦了擦,叉繼續去千他自己的事。

拉德利太太尖叫著衝到街上,說亞瑟要把全家人都殺掉。但是司法官趕來時,發現布正坐在那兒剪他的論壇報。那時他三十三歲。

斯蒂芬尼說,當時有人建議,把布送到塔斯卡盧薩精神病院去過幾個月可能會有好處。可是,老拉德利說,他們家的人是不會去精神病院的,因為布並沒有瘋,隻是有時容易激動罷了。他承認把布關起來是可以的,但又堅持布不應該受到指控:他不是罪犯。縣司法官不忍把他和黑人關在同一個監獄裏,於是把布關在縣法院的地下室。

布是怎樣從地下室放出來,又怎樣回到家裏,傑姆已記不清楚了。斯蒂芬尼?克勞福德小姐說,鎮上的官員告訴拉德利先生說,如果不把布帶回去,布會在發黴的潮濕中死掉。再說,縣裏也不能老是白白地養著他。.

誰也不知道拉德利先生使用了什麽恫嚇手段使得布不再露麵。傑姆猜想拉僖利先生大部分時間都用鏈條把他拴在床上。阿迪克斯否定了這種猜想,認為不是那麽回事,說還有其他辦法能使人變成幽靈。

我清晰地記得拉德利太太偶爾打開前門,走到前廊邊上,用水澆她的美人蕉。但是每天我和傑姆都能看到拉德利先生進城又回來。他很瘦,臉上皮膚很粗,雙目無神,甚至不反射什麽光線。他的顴骨很高,嘴很大,上嘴唇薄,下嘴唇厚。斯蒂芬尼?克勞福德小姐說他誠實正直,隻有上帝的話才是他唯一的法則。我們相信這位小姐的話,因為拉德利先生的姿勢總是筆直筆直的。

他從不跟我們說話。每當他從身邊走過時,我們總是低著頭,看著地麵說:“早上好,先生。”而他總是咳嗽一聲作為回答。拉德利先生的大兒子住在彭薩科拉,每年聖誕節回家一趟。他是人們看到的出入這所房子的屈指可數的幾個人之一。從拉德利先生把亞瑟帶回家那天起,人們就說連這所房子都死掉了。

有一天,阿迪克斯對我們說,要是我們在院子裏喧鬧,他就要打我們的屁股,並且授權卡爾珀尼亞,他不在時,隻要聽列我們吵鬧,就代替他行使權力。原來是拉德利先生快要死了。

他並沒有很快死去。鋸木架在拉德利家的兩端堵塞了道路,人行道上鋪了麥稈,來往的車輛全都改道走後街。雷納茲先生每次來看病人時都把車子停在我家門前,然後步行到拉德利家去。有好幾天,我和傑姆隻能躡手躡腳地在院子裏走動。最後,鋸木架搬走了。當拉德利先生從我家門前最後一次經過時,我們都站在前廊上觀看。

“瞧,上帝創造的這個最卑鄙的人離開了人世。”卡爾珀尼亞喃喃自語道,並且若有所思地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我們吃驚地看看她,因為卡爾珀尼亞很少談論白人。

左鄰右舍的人都以為拉德利先生入土後,布就會出來了。但他們猜錯了:布的哥哥從彭薩科拉回來了,取代了拉德利先生。他跟他父親的唯一差別是年齡。傑姆說內森?拉德利也“買棉花”。不過,我們向他道早安時,他會圓我們的話。有時。我們見他從鎮上回來,手裏拿本雜誌。

袍德利家的事,我們告訴迪爾的越多,他就越想知道,抱著拐角處的電杆站得也就越久,想得也就越多。

“真不知道他在那兒幹什麽,’他常常自言自語地說,“好象就要把腦袋伸出來似的。”

傑姆說:“他會出來的,真的,在漆黑漆黑的時候。斯蒂芬尼?克勞福德小姐說,一次她半夜醒來,看見布在窗外直愣愣地望著她……布的腦袋象個骷髏。迪爾,難道你晚上就沒醒過,沒聽到過他的聲音嗎?他這樣走路……”傑姆在石子地上拖著腳走。“你知道雷切爾小姐為什麽晚上把門鎖得那麽嚴實嗎?好幾個早上,我看到後院有他的腳印。有天晚上,我聽見他抓搔我家後麵的紗門,可是等阿迪克斯趕到時,他已經走了。”,

“不知他是個什麽樣兒?”迪爾問。

傑姆把布作了一番聽來頗有道理的描繪:從他的腳印看,布大概有六英尺半高;他抓鬆鼠吃、抓貓吃,這就是他手上有血跡的原因——要是你生吃小動物,就永遠也洗不掉手上的血跡。他臉上有條鋸齒形的長長的傷疤;牙齒是黃色的,並且被蟲蛀壞了;兩眼向外鼓,還老流口水。

“想辦法把他逗出來,”迪爾說,“我想看看他是個什麽樣兒。”

傑姆說如果迪爾想找死的話,隻須走上去敲敲那扇前門。

我們第一次進攻的原因不過是因為迪爾說傑姆不敢超過拉德利家的大門,並且拿一本《灰色的幽靈))對兩本《托姆?斯威夫特》與傑姆打賭。傑姆長這麽大,打賭時從沒示過弱。

傑姆思索了整整三天。我猜想,他愛榮譽勝過愛自己的腦袋,因為迪爾輕而易舉地把他說服了。“你害怕了。”迪爾頭一天說。“不是害怕,隻是尊重他,”傑姆回答說。第二天,迪爾說,“你太膽小了,連用大腳趾挨一下他家前院的地麵都不敢。”傑姆說他不這樣看,自上學以來,哪天上學放學不經過拉德利家。

“每次都是跑過去的。”我說。

第三天,迪爾終於降服了他。他告訴傑姆說,梅裏迪安的人絕不象梅科姆鎮上的人這樣沒有勇氣,還說他從沒見過象梅科姆鎮上這樣膽小如鼠的人。

這幾句話就足夠了。傑姆昂首挺胸地走到拐彎處,站在那兒,倚在電杆上,盯著歪歪斜斜地吊在自製的合葉上的大門。

“我希望你仔細考慮過了,他會把我們三個人都殺掉的,迪爾?哈裏斯。”我們走上去時,傑姆說,“要是他用大拇指把你的眼睛摳出來,可別怪我。記住,這是你挑起來的。”

“你還害怕哪。”迪爾耐著性子嘀咕道。

傑姆想一勞永逸地讓迪爾知道,他對什麽都無所畏懼,他說:“問題是我老想不出個辦法既能把他引出來,又不讓他抓住我們。”另外,他說他還有個小妹妹要考慮呢。

他這麽一說,我知道他害怕了。鄧次我賭他從屋頂上跳下去,他也說要考慮小妹妹。“要是我死了,你怎麽辦昵?”他問。後來,他跳了,平安無事,他的責任心也就不翼而飛了。可現在,麵對拉德利家,他的責任心又來了。

“你想打了賭又開溜嗎?”迪爾問,“如果你真想開溜……”

“迪爾,你得想到這些事。讓我想一會兒……這有點兒象逗烏龜把頭伸出來一樣……”

“怎麽逗?”迪爾問。

“在他身子下劃一根火柴。”

我警告傑姆說,如果他放火燒拉德利家的房子,我要告訴阿迪克斯。

迪爾說在烏龜身子下劃火柴太可惡了。

“並不可惡,隻是逗引它——並不是把它扔進火裏。”傑姆咆哮起來。

“你怎麽知道火柴不會傷著它?”

“烏龜感覺不到,真傻!”傑姆說。

“你當過烏龜嗎?”

“天啊,迪爾!現在讓我想一想……我想我們能嚇他一下……”

傑姆站著想了那麽久,迪爾最後作了小小的讓步:“我不說你想開溜了,如果你走上去,摸一下那棟房子,我就給你那本《灰色的幽靈》。”

傑姆頓時眉開眼笑:“摸一下房子,就這些?”

迪爾點點頭。

“一言為定啊I我可不願意回來後又聽你提別的要求。”

“一言為定,就這麽多。”迪爾說,“要是他看見你在院子裏,也許會追出來,那麽我和斯各特就跳到他身上,把他按倒,然後告訴他我們不打算傷害他。”

我們離開拐角,穿過拉德利家房前的街道,停在大門邊。

“喂,再往前走,”迪爾說,“我和斯各特就在你身後。”

“我就走,別催我。”傑姆說。

他走到拉德利家地界的角上,然後又退回來,觀察著眼前的簡單地形,又是皺眉頭,又是搔腦袋,似乎在想怎樣進去最好。

我譏笑起他來了。

傑姆猛地推開大門,飛快地跑到房子側麵,用手掌摸了一下牆,又掉頭跑回來,從我們身邊衝過去,也沒等一下看看他的襲擊是否奏效。迪爾和我緊緊跟上,平安無事地回到我家的前廊,三個人都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口喘著。這時,我們才回頭看了一眼。

那棟房子依然如故,還是那樣垂頭喪氣,沒精打采。可是,朝街上看去時,我們相信我們看到了一扇百葉窗動了一下,微檄地動了一下,動得幾乎看不出來,整座房子就寂靜無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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