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先交代一下毛澤東所讀湯顯祖《邯鄲記·度世》的曆史背景，以及毛澤東所以此時此刻要讀這支曲子的思考。《毛澤東年譜》記載，在3月中旬指示有關人員注釋和印製大字本湯顯祖《邯鄲記·度世》（節選），姚文元是3月21日把任務下達到我們這兒，我們在4月初即上送。在此之前有一件事值得注意，那就是3月6日，周恩來作腸胃鏡檢查，發現大腸內接近肝的部位有一大腫瘤，經中央政治局常委四人小組研究，決定施行手術。毛主席知道這個消息後當然首先想到周恩來時間不多了，有誰能接周恩來的班呢？有誰能擺平去年長沙告狀左右兩邊產生的裂痕呢？在這個具體的曆史背景下，我們便可以理解他選擇《邯鄲記·度世》這兩小節所透露出內心深深的憂慮了，借此表現得那麽委婉又那麽貼切。
《邯鄲記》的作者湯顯祖是明朝萬曆中後期的文學家，他的代表作是《牡丹亭》，歌頌男女愛情的自由，反對封建禮教，迄今還是昆曲的傳統名劇。《邯鄲記》是他生前根據唐代傳奇《枕中記》的某些情節改寫的最後一個劇本，主題思想是講儒生們追求通過仕途尋求榮華富貴的生活，實際上不過是黃粱一夢。《枕中記》裏麵黃粱夢這個典故，毛主席是熟悉的，他在1929年所作《清平樂·蔣桂戰爭》上闋有言：“風雲突變，軍閥重開戰。灑向人間都是怨，一枕黃粱再現。”他把蔣桂之間軍閥混戰，比作黃粱夢的再現，他們不可能有好的結局。《邯鄲記》劇中主人公因黃粱一夢，感知人生如夢，便隨呂洞賓出家去了，劇中的呂洞賓與何仙姑都是“八仙過海”故事的主要人物。毛澤東所選《邯鄲記·度世》的兩支曲子是故事的引子，前一支是寫何仙姑掃花的情景和感想，後一支是何仙姑對呂洞賓的叮囑，這一折在昆曲中叫作《掃花》。何仙姑是八仙之一，是傳說中的仙人，相傳是唐廣州增城一小女子，住雲母溪，十四、五歲時，食雲母粉而成仙，行動如飛，在山中采果子奉母，後被呂洞賓收為弟子。呂洞賓被道教全真道尊為北五祖之一，人稱呂祖，他的原型是唐末的道士呂嵒，號為純陽子，，隱居在終南山修道，後遊曆各地，傳為道教八仙之一。元代馬致遠有《呂洞賓三醉嶽陽樓》，八仙過海的傳說據此而來。《枕中記》那篇傳奇開頭即講：“開元七年，道士有呂翁者，得神仙術，行邯鄲道中，息邸舍，攝帽弛帶，隱囊而坐，俄見旅中少年，乃盧生也。”隨後借枕給盧生，由此引出黃粱一夢的故事，借以超度盧生。《度世》作為《邯鄲記》的引子，便是敘述呂洞賓向何仙姑告別下凡度人時，何仙姑在天門掃花，由於她已“證入仙班”，所以呂洞賓要下凡去度人來代替她的工作。今引二支曲子的文字於下，各作簡單解釋，以便讀者理解。
【賞花時】翠鳳毛翎紮帚叉，閑踏天門掃落花。你看風起玉塵沙，猛可的那一層雲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
按：【賞花時】是北曲的曲牌名，翠鳳毛翎紮帚叉，是指用鳳凰翠綠色的羽毛紮成的掃帚。閑踏天門掃落花，是指在仙境蓬萊山門麵前，來回打掃天門外那棵蟠桃樹上落下的桃花。你看風起玉塵沙，指天境被風吹起的塵沙都似白玉那樣潔白。猛可的那一層雲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意謂突然看到那一層雲端下方的天涯。門外之典出自劉禹錫詩中一句“春明門外即天涯”，春明門是唐朝長安城的東門，指的是人們一出長安的春明門，就好像遠在天涯了。以上是第一支曲的大意。
【麽】你休再，劍斬黃龍一線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你與俺高眼向雲霞。洞賓嗬，你得了人早些兒回話。遲嗬，錯敎人留恨碧桃花。
按：麽，是【賞花時】的同一曲牌，北曲中連續使用同一曲牌時，便標作【麽】。你休再，是曲中的說白，一般用小字標注。劍斬黃龍，《醒世恒言·呂洞賓劍斬黃龍》稱呂洞賓下山度人，經過黃龍山，與黃龍禪師賭禪語不勝，就用飛劍去斬黃龍禪師，結果劍被收去，經呂的師傅說情，黃龍才把劍還給呂洞賓，他遂拜黃龍為師。此言呂的道行與黃龍禪師相比還有一線之差。第二句是講呂洞賓這次下凡度人時，不要再去賣酒的貧窮東老那兒喝酒，以免醉酒誤事。第三句是希望你呂洞賓給我抬眼看著天上，惦念著我在天上等你回話，不要在下界流連忘返。雲霞，指天上。後麵二句是講呂洞賓你若在凡間度地了人，就早些兒回話，如果太遲了，何仙姑進仙班以後沒人打掃地上散落的桃花，她就會受人埋怨。
這些內容結合當時總理病重，也許“證入仙班”已成定局，誰來接總理的工作，呂洞賓下凡度人，實際上隱喻著他在思考總理的後繼人選，這件事最終要毛主席來決定，實在難啊。
1975年2月1日，《毛澤東年譜》記載，“周恩來在人民大會堂主持國務院常務會議，討論國務院十二位副總理分工問題。全體副總理出席會議，中央軍委常務副主席葉劍英、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列席會議。會議確定，第一副總理鄧小平主管外事，在周恩來總理治病療養期間，代總理主持會議和呈批主要文件，張春橋分管文化教育，李先念、紀登奎、華國鋒三名常務副總理負責處理國務院日常事務。周恩來說：我身體不行了，今後國務院的工作由小平同誌主持。次日，周恩來致信毛澤東，匯報國務院各副總理分工情況。毛澤東圈閱了周恩來的信。”
3月6日，中央決定再一次為總理大腸內接近肝的部位核桃大腫瘤動手術，雖然手術有把握，但術後的效果，根據經驗，那是凶多吉少，逼著毛主席考慮由誰來正式接替周恩來的工作。長沙告狀的事，是周總理幫助毛澤東一起擺平兩邊的矛盾，今後誰能如總理那樣調和兩邊的矛盾，避免二個鋼鐵公司硬碰硬。這就是毛澤東當時苦苦思索的問題。《邯鄲記·度世》這二支曲子，正是毛澤東舉棋難定之苦惱和焦慮的隱喻式表達。
毛澤東對鄧小平的工作安排也是反複思考，從分管外交工作，由李先念代總理，到任命鄧為第一副總理，再到周恩來重病期間代總理主持國務院日常工作，說明這是毛澤東反複觀察和平衡的結果。毛澤東說過，他與鄧在九個指頭是一致的，還有一個指頭的矛盾。在新幹部這一邊，張春橋雖然會搞理論，但畢竟是書生，姚文元也是一個書生，而王洪文還太嫩，沒有經曆過全國性、全局問題的考驗，江青則更不用提了。在老幹部中間，想來想去，還是鄧小平健康狀況尚佳，能力最強，有掌控軍事全局的經驗，這是鄧小平的優勢所在。（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