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關係

王夫人對寶玉來說算是慈母,時常撫摸之,生病挨打時又心肝肉地哭。

這個貴夫人性格不突出,說話無趣,也沒什麽才,被賈母當麵說笨,隻在寶玉身上有幾件可圈可點的事跡,不然就麵目模糊。我覺得她即使沒有笨到賈迎春的地步,在眾人都靈牙利爪的賈府裏也算是反應慢的,隻得以守為攻穩住陣腳。一方麵對賈母極其孝順服從,連擺飯的地點都要征求賈母的意見,一方麵拉了娘家人王熙鳳來幫著管家,她是無法獨當一麵的。她跟迎春一樣,麵目模糊並不是因為大家故意忽略她,隻是因為她實在沒什麽可說的。

王夫人堪配賈政,賈政是高大上,王夫人就是真善美,夫唱婦隨相得益彰。可惜這兩個人都是隻有其理想的形,完全沒有真正的精神。賈政把高大上演繹得十分拘泥、迂腐,王夫人則把真善美理解得非常世俗,比如她追求的美當然是深厚的心靈美而不是膚淺的外表美,卻可以矯枉過正到以外表美為罪惡的地步。書中寫她天真爛漫,喜怒都藏不起來,十分委婉地說明她城府淺,智慧有限,管家雖然謹慎,卻很不到位,隻能低調,因為沒什麽主意所以不可能有大刀闊斧的行動。這種人當家,全家肯定死氣沉沉。

平庸的母親既不了解兒子,也無法正麵引導,隻會用濫砍濫伐、圍追堵截的方式對兒子進行封鎖式教育,反正她覺得自己的兒子肯定沒錯,隻要鏟除了他身邊的罪惡,就萬事大吉。做母親的對兒子偏袒到這種程度,其實就是自戀了。

她做的第一件大事,防止兒子走向深淵,就是金釧兒事件。明明是寶玉調情,頂著壞名聲被炒魷魚然後自殺的卻是金釧兒。也許她沒料到結局會那麽慘,可是,光看她為了那幾句不痛不癢的調情氣得三觀盡毀就知道她是真正的井底之蛙,根本沒在人間體驗生活過,她要是知道賈家其他男人的行徑就不會如此大驚小怪了。我覺得她的正義凜然不是裝的,她真心實意地憤怒了,所以書中給她戴了天真爛漫的頭銜。天真爛漫的原因有時是經曆的少,有時是油鹽不進,王夫人的天真爛漫恐怕更多來自於洞察力的微弱,她被十幾歲的襲人哄得服服帖帖,到了賈母那兒襲人那套就有點使不上勁了。

王夫人做的第二件大事是趕走晴雯、芳官、四兒這些缺乏心機的女孩子,卻留下了唯一與寶玉有過性關係的襲人。性行為也許不是王夫人最擔心的,那麽她到底擔心什麽?那三個丫頭能把寶玉勾引壞到哪裏去?我覺得她就是恐懼而已,對這個世界沒有了然的態度,隻想藏在一個自以為安全的角落裏,把自己把持不了的東西都幻想成罪惡的。好像現在的父母們,總擔心一本書、一個電影能把自己的孩子帶壞,往往這些書和電影就是反映真實生活的,而且反映得很深刻,否則不會叫人害怕。不讓孩子知道生活的真相就能保證孩子不被帶壞?這些父母的想法真是天真爛漫啊,跟鴕鳥一樣智慧。

看看王夫人審問丫頭們的態度,美人一樣的就心裏不會安靜,聰明皆在外麵必定不好,戲子一定壞蛋,粗粗笨笨的才好。完全不能針對個人,隻籠統按照世俗表麵的標準裁度,跟她一味打坐念經吃齋一樣,隻追尋表麵的形式,毫無內心審視的能力。如今的父母沒有那麽多丫頭可以驅趕,就對孩子身邊的朋友挑三揀四,管著孩子不讓去她自己不敢去的地方,不準結交她不欣賞的朋友,自己矮,管得孩子比自己更矮才有安全感。反過來她又希望孩子比她自己更有出息,盡管她對於出息的概念也是人雲亦雲,模糊一片。我覺得所謂智慧,就是能潛到明擺著的道理、規矩下麵去看到人性的真實,沒有這個智慧,信奉什麽都會把那個道理歪曲得可笑、可歎。

王夫人慈母的形象在寶玉挨打的那一場裏演得十分悲絕,不讓賈政打,打死他先打死我之類的,可是又說,如果賈珠還在,打死一百個她也不管了。搞了半天,她哭的不是寶玉的痛,而是她自己的依靠,隻要她有依靠,死一百個寶玉也沒關係。寶玉當時大概沒聽見,暈過去了,但是聽見了也不會立馬出家當和尚去,因為都認同了,大家的關係位置就這麽回事,君臣父子之間都知道自己的點。這就是禮教的厲害了,日常生活裏的演練到了關鍵時刻會發生作用的,作為兒子,隻有被父母作踐的命,對你好那才是額外的。不是說這種秩序就一定不對,王夫人在她當時的條件下隻能有這個覺悟,人畢竟優先考慮的還是自己的利益。這也不妨礙母子之間有親情,就好像友情的存在也是有條件的,和風細雨時大家都拿出自己寬容、善良的一麵,生死攸關時就顧不得那許多了。王夫人應該不是能為兒子舍命的母親,貴婦人,又做了長輩,兒子為她舍命還差不多。貴族家庭裏有太多的利益牽扯和秩序,有許多顧全大局的隱忍;熱烈直接的親情,到民間,小家子裏找,隻怕收獲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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