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關係


紅樓夢裏展現的親子關係非常真實,比我們平時看到的美化了的,或者簡化了的關係要真實豐厚得多。

賈政與寶玉自然是頭號父子關係,寫盡了父子之間的利益關係。政老先生自從寶玉抓周之後便沒有了親情,其實隻是撕下了麵紗而已,即使抓周成功也沒有親情,隻不過是同黨之情,如果兒子的誌趣與老子正好吻合,或者順從,便可以黨同。這一對父子乃冤家父子,根本無法黨同,三觀皆不同。

賈政身體力行的是中國幾千年的正統儒家思想,其實也是大多數人,尤其是精英們的那一套,口口聲聲君子、道統,精忠報國,偉大崇高之類的。不能說這種行為虛偽,誇張,這隻是賈政之流隻能繼承、不得發揮的性格所致,就好像平時我們見到的那些嚴肅認真,把平時受教育的那一套一絲不苟地履行的人,雖然有呆板之嫌,社會、家庭的穩定還靠他們。也就隻有穩定的作用了,不見絲毫的創造力、靈氣和挑戰墨守陳規的勇氣,這是豪門望族沒落的征象吧,第一代肯定不能這樣,如此拘泥、不得通融,還能打下江山?且不說真正的第一代,看看賈母的擔待能力,變通、靈活、富有人情味,就知道一代不如一代了。

寶玉自然是天生的逆子,抓周明誌,雖然與薛蟠之類的酒色之徒不可同日而語,和賈政的理想去了十萬八千裏。如果去今天的球場上看看各位父親的眾生相就發現父親們以自己的理念來塑造兒子並沒有什麽不合理,他們希望在兒子身上炸出真男兒來,有擔當,頂天立地。他們為兒子的驍勇善戰、拚死一搏喝彩,為他們的怯懦、放棄頓足捶胸,情緒之激烈令人驚恐。但這也是人類生物性的顯現,當老獸培訓小獸自己生存的技巧時,生死攸關,如何不激烈呢?賈政之痛不過就是如今球場上那些表現激進的父親的異曲同工罷了。看看寶玉,武不能武,文隻好淫詞豔賦,任何一門正經功課都不上心,整天遊蕩,無所事事,出了怡紅院,可以往東也可以往西,全靠姑娘們的活動決定,為丫頭們製作胭脂膏子,做完了還吃,放到今天的很多家庭裏,他也是要被唾棄、痛揍的。恐怕還要擔心,他的性取向是否正常,如今家長最怕的就是兒子要當女人,那個時候即使想這麽著也不敢說出來。

這個不爭氣的兒子隻在家裏胡鬧倒也罷了,在外麵又引了忠順王府的人進來威脅,觸及到家族利益,父親本人的生死存亡,這個時候就看到賈政急於撇清了,如何帶累與我?當父親的沒有為寶玉抵擋分擔一點,倒是氣急敗壞,把兒子全推出去了。想起小時候孩子之間鬧矛盾時,有的家長護犢,有的就傷害自己的孩子去討好對方家長,家長那個陣營裏的關係一下就影響到了孩子的心理。雖說官場複雜,官大一級壓死人,賈政父親的形象在這裏打了個蠻大的折扣,最起碼他用不著在兒子麵前那麽竦。做父親的,在家裏怎麽教訓倒也罷了,在別人麵前要能保護兒子才算威嚴,可是中國曆史上做父親的好像都沒有這個水平,生了個兒子就占了大便宜,可以無限製地要求他高大上,遭了難還可以用他去頂缸,然後老了還壓榨他無條件地孝順。就是那句老話,封建禮教吃人,封建禮教是誰設計的呢?就是生了兒子的老子們。到現在,這種老子依然大片存在,對孩子要求很高,對自己要求很低,生活在大道理裏麵,隻不談一個情字。

接下來就要往死裏打了。我年少時候讀這一段都沒有驚心動魄,好像打死活該。不但深受封建思想的毒害,而且沉迷於戲劇高潮中,如果沒有這段毒打又怎能體現女兒們對寶玉的愛戀呢?現在才覺得怎麽賈政能有這個權力,正義凜然地,不僅打暈還要拿繩子來勒死,全家人不但不能正麵勸說,反而還要說打是應該,即使賈母也隻能以自己的不適來壓服賈政打兒子的行為。我們現在說每個人都是屬於自己的生命,任何人都沒有奪去這個生命的權力,習慣了,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看到寶玉被打才想起來這個權力並非一直就有,親子關係的改變完全基於個人權力的獲得。

其實這頓毒打並沒有改變寶玉的任何特性,反而叫他說出了那句感天動地的話“哪怕為這些人死了都甘心”。所以毒打並不是賈政所說的光宗耀祖,教育兒子,隻是一個失敗的父親絕望的舉動。失敗了,就一了百了,一發勒死算了。教育二字可不是輕易可以說的,它包含建設性的意思,打得屁股全破了,還怎麽建設?勒死了就更沒有建設可言。三百年後的今天,道理還是一樣,如果你覺得兒子跟你道不同誌不合,就生氣,兒子帶來了外界的壓力,就委屈,像賈政就在想,我勤勤懇懇做官,擔驚受怕,為一家操勞,你倒引得忠順王來嚇得我半死,我容易嗎?平時混的艱難都變成委屈,一頓毒打顯然是自己在撒氣、解壓,而且還有欺負弱者的猥瑣,隻有兒子是想打就打的,別人完全不吃你那一套。我覺得,打孩子是最惡心的欺負,最弱的彰顯,何況還打著光宗耀祖的旗號蒙騙眾人。所以父子關係到今天其實也沒有太本質的改變,但,打兒子之前如果能停下來想想到底為什麽打,打的後果可能是什麽就是一個飛躍性的進步。

寶玉被打成那樣,卻不敢含怨,還要稱老爺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人,即使賈政要勒死他,他也沒有反抗的權力,這就是禮教中的宿命了,也顯見得儒家的教導洗腦非常成功,中國人無人能逃,自由如寶玉者也被牢牢地鎖在裏麵。這樣一種劍拔弩張的利益關係,怎怨得賈政總是裝模作樣。他必須保持心理和身體的距離,才能隨時斬斷感情的聯係,進行生死的處罰。父親這個角色,在禮教中不可能放鬆、溫柔,因為他是公事公辦的,如同官員跟子民的關係。想來也可憐,這些男人,去外麵工作裝模作樣,回家來還是那一套,到哪裏去放鬆,展現自我的另一麵呢?也許就是青樓了。我很難想象賈政去妓院的樣子,他好像就是不能放鬆的人,背負著很大的抱負,責任,一根筋地要做好,結果一旦受挫就發泄在對兒子的暴打上。

我曾經因為工作不得不看了那部電影《孔子》,很為周潤發擔心,演完之後有沒有崩潰。一個錢幣都有兩麵,人怎麽能不調侃自己的軟弱?我一直覺得不會調侃自己的人崩潰起來才厲害呢。這種一直就高大上地存在著的人當然要有,還是離我遠一點的好,寶玉也一定是巴不得遠一點的。完全不同的存在方式和意義,靠得近了就會發生摩擦,水火不容,賈政和寶玉就這麽成了冤家。

父子關係還有一對值得玩味,就是賈敬和賈珍。賈敬年輕時候幹了什麽我們不得而知,想來總得按照世俗常理娶妻生子,一旦兒子長大,雖然不成器,自己趕快逃離了傷心地,讓兒子頂上。我說賈府是傷心地,因為那麽大一個頭銜和產業,不是那裏麵的貨其實很累。能把第三代的富貴公子嚇到觀裏去,每天放棄了榮華富貴隻打坐誦經,一定有很多傷心事,不能明言的苦衷。最主要的可能就是他根本繼承不了祖業,偏偏又做了嫡係的子孫,轉業不可能,隻能逃離。我們以為富貴就好,卻不知道他們的艱難,本性喜好在那人叢裏鑽營還罷了,本性沒有那個成分就難了,所以豪門望族裏怪事也多,幾代傳下來,不可能個個都是先祖一樣的才能、品性。

很難說賈敬跟賈珍有多深的感情,隻不過禮教的輩分放在那裏,還有那個世襲的爵位。賈敬死了,賈珍晝夜兼程趕回來奔喪,從觀的門口一直哭著磕頭磕到棺前,直到額頭出血,又哭了一夜,直到嗓子全啞。這個紈絝子弟平日裏偷雞摸狗,哭起父親,一個幾乎不存在的人,如此激蕩,戲劇化,叫人難以相信這裏麵表演的成分不多。小家子孝順沒有多少利益,隻不過求個心安,這種家族的孝道掛鉤的東西太多,不光是那個爵位,整個統治係統都在期待著這場表演。就好像一套衣服必定要在某個場合穿出來,不穿出來就會被這個係統拋棄。最叛逆的寶玉到了這個關鍵的秩序道統問題上也絕不敢含糊,要麽賈母說,一個孩子如果不能給家裏爭光,生得再好也要打死。哭喪這個表演絕對是爭光的一個重頭戲。

俗活說,窮人疼孩子,富人疼騾馬。豪門父子關係的實質就是利益關係,平時又沒有多少交流,感情都互相關閉著,恐怕連微笑都吝嗇得很,更不要說擁抱親吻,隻能靠規矩和程序支持場麵了。真的是程序,頭要磕出血,嗓子要哭啞,都是在給證據,履行一個個的義務,好像動作劇一般誇張。沒有人覺得好笑,可笑,禮教都是程序,一步一步演過來,訓練有素的人可以做得極好,而沒有內心的一絲認同。孔夫子強調的就是這個,因為每天的演練的確能教化人,我們今天說洗腦,請安、奉飯,一點一滴地通過生活的細節把服從長輩的概念滲透到人的靈魂意識裏,幾千年傳下來,我們都是禮教的俘虜。

相比之下,小家子就沒有這麽細致的禮教去遵循,程序少一些,裝的成分自然也少些。大家族不但有禮教,還有家族興旺延續下去的責任,普通人家的兒子能為自己謀一口飯吃就好。《紅樓夢》寫盡了貴族的生活細節,卻讓平民有了個積極的領悟:原來自己卑微的日子還是有其光鮮的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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